百里风阁回到云风阁，云风阁悬空建于峭壁之上，婷亭台楼阁铺平展开，宛如画壁，是为天工。上下一体的梁柱上满绑的红条，在水涧鸟鸣间随风飞舞。岩壁上更是绘着古拙图案。
观棋子见他回来时面上毫无喜悦之情，心里已明白了大半。百里风阁撤下观棋子的棋局：“下棋。”
白发苍苍的老人边落子边劝道：“公子，纵使你我，也只能听天命而率性修道。
就像这棋，落第一子之时，我就知道，我必然输你。但公子想要下棋，我必奉陪。”观棋子又落一子，冷玉的棋盘激起幽幽脆响。
百里风阁专注地看着棋盘，不为所动。
既然一定会赢，为何要下这盘棋？
因为他的棋里有时间。不落一子，又怎么会赢？变数就如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而后见君子。
“观棋子，有件事你错了。我并非不顺天命。”百里风阁抬眸望着观棋子。
“听天命本身没错，只是你听奉的并不是天命。”
“……那只是天帝老儿的私心罢了。”
观棋子脸色大变：“公子，这话以后可万万不能说了。你可是隐居之人。”
“若是假的，但说无妨。你不敢我说，莫不是真的？你觉得我说的可对？”
“求公子不要为难观棋。观棋爱惜自己的心经，所成不能与公子相比，但请公子保全。此外，公子想做何事，观棋自当赴汤蹈火。”
百里风阁微微一笑：“我们一起长大，在忠心之前更是朋友，自然不会为难你。你只要向你的名字一样，观棋就好了。”
他自己要做的只是不断提高，才能打破这样的死局。天帝的磨难就是他变数，而泠珠，自是他的定数。
生辰不会变，他的泠珠就不会变。他生而为天命之人，却以正道之名被流落此地。千百年来，守着泠珠的灵气，看泠珠滋养此地。泠珠与他，却都无怨念。
这就是天道。万物运转，离不开一天道，而非那个天人的权威。天人却介于天道其中，乃至成为天道自身，天人感应又是何其的“公私分明”。现在还要用泠珠来磨难自己，天帝真是好心思。
天命是他的生性，是德、顺、义、信、仁，乃至卫道焚身。
是栖梧桐，饮醴泉，食练实。
可现如今，他竟都不能够。
横断七情，竖展六欲，可他所爱所为是何物？
妖心，道心，不与天心。他做的是对的吗？
他有答案。
答案一直在他心里。只是被命、性、道掩了耳目。
龙女转为男身，他就要先化人。也许并非妙法，但他有的是时间。
白雪道，一会儿来找我一趟。罗罗冷着脸说。
佘金星嘟囔道：拿了第一还给臭脸，罗罗又犯什么神经啦？大早上就来找茬。
雪道知道原因，只说是她的错，连忙跟上身去。她要面临的一定是狂风骤雨了。
罗罗坐在椅子里，见白雪道低着头站定了，猛拍了一下桌子：“低什么头！怎么，你做错事了！”
“是。于理没有做错，于情，的确做错了。”
罗罗把志愿表扔过去，打了白雪道的腿掉在地上：“我把你当亲学生带，班里谁不知道？我自以为跟你处得不错，没想到啊，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填去了老叶那儿！”
白雪道把册子捡起递过去，被罗罗扔得更远了。
“我问你，你家里人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填？我不是跟别人抢学生的老师，只是你必须跟我解释清楚，不然这事没完！”
“罗老师，是我欠考虑了，直接呈上了志愿，”她停顿了一下，“是我的妖心乱了。”
罗罗皱眉。
“也不是一时的事了。我断绝的情欲，又开始流淌了。”
罗罗的面上已只有带着愤怒的关心：“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就像有灵识一样，忽然就意识到自己是有欲有求，是会被扰乱心绪的。我之所以想学命功，就是想以命功倒逼着性功，这对于我来说，此气力修行更为重要。
老师，你也看到我和百里风阁的战斗了，纵使我勤加修炼，天赋很高，正面打斗也只会失败。”
很多时候，失败就意味着死亡。
“如果只有一条道路也罢，可世上有条条大路，我为何不能小试命功，再寻找自己的意义呢？”
罗罗叹气，让地上的册子飞回手中：“我真的没想到，你会乱了妖心。”
雪道认真问：“老师，真的有永远妖心不乱的妖吗？”那固然有利于修行，可到底是好是坏，是灵魂的盐碱地还是灵沃的净土呢？她不敢再想，嗤笑起自己的想法来。
一直以来，她都是知行合一的好学生，在实践中却忽然发现遇上了大问题，简直就是绕着道心在修行了。
罗罗不知如何回答她，她相信有，正如相信世上有永胜的真善。可道心与妖心的天平总是会倾斜。
道心之外，确有太多太多的杂念情愫，宝贵而危险。比起一心向道的人，罗罗更爱一心向道的时刻，人是绝对的干净的。她一直认为白雪道就是这样的孩子。
“一定有的。”
罗罗望着白雪道，白雪道望着罗罗，两具躯体里像装了同一个灵魂。
“谢谢老师，我也相信有。”
罗罗看了看她那张表格，签署了自己的名字，她同意雪道去命功了。
罗罗也有这样的时刻，却没能做出选择来，任由她心中重要的、有意义的事如千里之堤，被“蝼蚁”蚕食掉了，只剩一个空落落的自己。
“希望你有朝一日学成。
气力功夫不要拉下，我永远是你的老师。
只可惜不能教你再多。”
雪道的心中一阵柔情。罗罗与她，是师生，也是姐妹和母女。只可惜她从未和罗罗吐露这种情绪。
她鞠了一躬后转身离开，正打算出山送药，缓缓心情，却被家族人拦下了。白牧深看着她被迫跪在地上：“带回家去。”
雪道激起气力，猛地把押她的人们打倒，白牧深伸出食指中指，向她虚指了一下，雪道就觉得膝盖一软，不能再站起来。
家族灵堂，案上尽供着祖先牌位，白牧深站，白雪道跪。众人都被排开也知道白族长要教训女儿了。
“前段时间，我提点过你，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再执迷不悟。”白牧深的语调平缓，话语却有重压：“你得了第一名，我本还为你高兴，没想到你转身就做了这般的事。真是不让人省心。”
雪道的头有些晕，整个人恍恍的，勉强听着父训。
“选学命功，不见身影，一身人气。你的三姐姐已经向我说了，你怎能如此糊涂？情藻若在天有灵，该是如何的悲愤、失望？”
白志清一向与己交恶，听到她的名字，雪道自然明白是被人告了恶状，父亲又是个冷漠无情的，自然想不到她们之间还有这般情节，只怪雪道平日里，自己也对这样的尔虞我诈毫不在意，以为无事，却一直被惦记。
听父亲的话，白雪道始终想不到因为什么，又听提起母亲，于是反问白牧深。
“如果有错，女儿自然认错。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看看这是什么吧。”扔到她面前的不是别物，正是那块刻了自己名字的名牌。今天真是什么人都拿东西扔自己。她偷看了眼，并没有摔坏。
雪道也不愿父亲知明自己为人修内丹，传密法。她心里是认定自己有错而妄为。
“你怎能……”雪道的心狂跳如鼓。
“与凡人有私情！”
白雪道睁大了眼睛。她与凡人有什么私情了？若是和阳江白家还有情可原，可这块玉牌明明说的是真微的事。
“我本不信，竟亲耳听到你有了七情六欲的自白。我知你母亲十分感性，却没想到你可以如此滥情，怎可与凡人有私。”
凡人和妖看来没什么不同，父亲却如此抵触。
白牧深接着说道：“凡人为情欲所惰，不能洁身自好，你怎可与他们沾染关系。更何况，他们的天赋如此低微，只是一场天界模拟的游戏罢了。
你仍年稚，对情欲产生偏差也是正常的。你若优秀，自有龙凤相配，这样才能不断前进，而不是耽于滥情俗想。
情藻是我们班届最出色的池中女妖，虽然与她尘缘有限，但时至今日绝未后悔过。我格外感激她生下你们两个——若不是你——她也不会殒命，那场雪为你而下也为她而下。雪道，你一定要向她一样，也去择世间最优秀的男儿。”
白雪道听着父亲的话，心中又喜又苦又涩。
她第一次觉得，父亲是如此不了解母亲。可怜她如藻深情，编出一个家来。
也是第一次，她怜悯着父亲。虽然他道心稳固清净，却与他最宝贵的擦肩而过了，在一个琉璃世界里抱残守缺。如果他懂得，白牧深时至今日，仍会是从不后悔吗？
雪道的眼泪差点涌上来，她低头向父亲和列祖列宗伏下身子：“雪道没有与凡人有任何苟且之事，请父亲明鉴。我入人间都是为了一件事。”
“什么？”
白雪道咬了咬牙，伏得更低了：
“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