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半仙近日因他最亲爱的儿子,落了俗。
猛然发现总是在写姥爷的故事,我想是因为姥爷给予我的知识太多太多,不同于书本中的教条,这知识是生命的一部分。
十年前,张波欠下了第一笔账。
刚复员回来的他成日游手好闲,并且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个东北媳妇。
张波并不为这五万块钱所担忧,因为他有母亲,他的母亲一辈子吃苦耐劳,所以他不必惊慌,是吧?
有次家宴,他喝醉后穿上军服,向着七大姑八大姨敬了一个斜仄的礼,跌跌撞撞的笑倒在他新媳妇的怀里。
这一切在六岁的我看来自然是不可理喻,素日在电视中看到的解放军叔叔可不是这番模样,那时我还不知道“兵pǐ”这词儿。
张半仙抬手就把斟满的酒杯扔到了张波的头上,颤栗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别辱了国!”,随后夺门而走。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他老人家生气。
后来张波和他的东北媳妇有了一个孩子,他好像长大了些,但也只是好像。
张波开始没日没夜的干装修,他很能吃苦,常一干就是筋疲力尽筋骨断裂。每月赚的血汗钱如数“交了家”,可保管这笔钱的东北媳妇,可不像山东人这般老实。
她常常请不熟的左邻右舍下馆子,打底的就是鲍鱼龙虾,用她的话来说这叫“人穷不能吃嘴短,起码让人家以为我们有钱。”我倒认为这是典型的“打肿脸充胖子”。
张波老实的有些愚笨,无论是战友还是工友,最后都处成了酒肉朋友。而这酒肉钱,还全都是“讲义气”的张波支付。
又过几年,我长大了,但我亲爱的舅舅还在做孩子,直到那天的那场意外——除夕的夜,姥姥与朋友相约去散步,一辆极快的摩托车夺去了她的生命,那年她58岁。
后来张半仙说他知道那天是姥姥的劫难之日,可他决不能说,否则……后果会怎样他老人家也无法想象。
从住院到后事处理,全都是母亲在操劳,而我那还没长大的舅舅,连一滴泪都没有落下过。
八年前的事儿了,赔偿金有三十万。张半仙看到这数字就想起她苦命的夫人,而张波和他的媳妇显然很欣喜,一直嚷嚷着平分这笔钱。
他们给了张半仙一张信用卡,表示上面有十五万,但后来有次张半仙想再往里打些钱,却被告知卡里一文钱都没有。
那年他极速衰老了,原本红润的脸颊缓缓的塌陷,眼眶四周笼罩上了迷雾。
后来…后来张波又欠下了数不清的账,无从知晓他们的钱用来做什么、具体欠下了谁的账,只知道大大小小有八九十万。
母亲那天回娘家,张波谄媚的来找他那村里人说“嫁的好”的姐姐,母亲心如死灰的看着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不是有咱妈那笔钱吗,咱妈用命来给你抵债,还不够还吗?”
张波听闻这话惊慌起来,他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花…花完了。”
要知道张半仙从前最喜欢的是一个人独处。他常去看漫山遍野的迎春花,有时爬上屋顶大吸新鲜的空气,或是在黄昏日落时徐徐走在林荫小路。
时间再回溯到2021年,张半仙接二连三接到了各种网贷平台的电话,从前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半仙”此刻被儿子打败了。
如今他恐惧一个人独处。开始像其他老头一样,三五人骑着单车满村晃,围成一团抽烟看牌,还会主动给母亲打电话说近日家中又发生了什么事,变得敏感又脆弱……
张半仙落了俗,我想最伤心的应该是生前总被村里人说太宠着张半仙的姥姥。张半仙挣钱的这口饭碗不是一般人能端的,记账本上成月的赤字也是常事。
但姥姥喜欢给张半仙买他喜欢的书籍,喜欢听张半仙讲故事,喜欢闻张半仙衣服上阳光的味道,喜欢帮张半仙洗头……
以前每当有村里人打趣,姥姥总是捂上嘴巴将眼睛笑成一道缝,
“因为我喜欢这老头子啊。”
可惜现在没有了打趣,没有了姥姥爽朗的笑容,没有了从前那个张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