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内跟帷幕外是两个世界。
大克自以为早就见惯了生与死的境界,但他从来没有被击垮过,因为他从始至终身边都有同伴,有同志,有同胞在跟他共同面对这一切。
他是个彻底的社会性动物,而失去了他赖以生存的社会之后,他便再也没有为之奉献的目标。
当站在操作台上的时候,大克仿佛感受到整个泽洛族厚重的历史、记忆与自己相连,那种古往今来无所不知的强大,着实能让心智不坚定的家伙沦为知识、力量的傀儡,产生自己已经比肩神明的错觉。
但他所看到的最终景象又是如此的荒谬悲切——Z-23为了不跟克里姆林号争抢舰艇控制权限,主动退出帷幕,以骄傲又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遗容,跟巴尔的摩、哈巴罗夫斯克同志坦然面对袭来的肃正,而他无力阻止肃正将平等的毁灭降临至他们身上,只有他,只有他这个逃兵,获得了不平等的待遇。
那一瞬间大克便明白了——人类文明,将只剩下一个人存在,那就是他尼古莱·拉夫里年科。
与其说荣国通过自身的牺牲保全了人类文明的最后火种,不如说是他救下了克里姆林这个“人”。
没有愤怒,没有悲哀,甚至他的大脑很难接受如此突如其来的现实震荡。
但泽洛的泰坦自动帮助他完成了点火后的“排异”工作,将一切对新晋长老带有敌意的存在肃清。
在一阵舰艇自卫系统席卷整片亚欧大陆的超级灵能风暴中,肃正的陆战单元被瞬间解构成了基本粒子——避难所入口上方的肃正战舰则全数崩裂,裸露的核心魔方从空中散落,从混沌如血的高空滑下,并在经过泰坦护盾的瞬间全数被净化成温顺的蓝色,如同下了一场晶莹的雪。
但毫无意识地做完这一切后,望着战友们的余火,灰烬,大克只能蜷缩在操作台上,抓挠着自己发麻的头皮——一把一把地将自己堪比钢丝的头发撕扯下来,即使是他的身体刚刚经历过泰坦的改造,成功适应了高阶灵能态,并学会了在帷幕区进行物质躯体跟灵体转换的技巧,他仍未舍弃疼痛这种低等生物用来警告大脑的触觉,因为他怕自己一旦连疼痛都失去了,他便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或者说……思考的理由。
他的任务失败了——只剩下一艘战舰核心,即便飞船让他拥有了几乎永恒的生命,但身为战舰核心的他,已经无法负担人类的繁衍任务——不只是因为战舰核心并不存在女性个体,也是因为大克所在的那个时代,人类还没有“基因库”这个概念。
即便泽洛的档案馆准许大克查阅并告知他存在这样一种技术可以让人类重启社会,泰坦也不过是一艘战斗舰艇,拥有天神般的毁灭力量,但它并非无所不能,至少它不能令死者苏生,也无法从已经遭到破坏的基因链中读取信息进行培养。
而此时的克里姆林能被系统认定为长老,便是因为他已经借助泰坦的帮助升入虚境,接受泽洛尘的改造让他的基因序列变得过于规则,变成了并非自然生命体应有的序列——他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人类”这种概念,除了他拥有人类同源的“自我认知”,生物学上已经毫无关联了。
取而代之的,是灵能的独特辨识,他成了半个灵能生物,因此无法通过提取他的基因来复制人类。
如今看来,大克的半灵体化能力并不是后天习得的,他其实掌握这种技巧很久了,抵达斐济之后也不过是唤起了灵体的本能,这可以解释为啥他学什么灵能相关的技巧都如此快速,无师自通——他只不过是在找回以前学会的碎片知识。
……这些往后的无奈,当时的大克都不会预见到,也没有功夫去预见。他只能目光空洞地在这物质和虚境交叠的潮汐中,仰望着无情的星空——文明唯一的幸存者,似乎会在孤独中度过永恒的时光,又或一心求死,在复仇的道路上燃尽他的生命。
以小见大,又以大见小——即便大克现在已经能算是个哲学家、社会学家了,他依然无法定义此时他之于整个人类文明的意义。
他只觉得自己对不起战友们——那个坦然赴死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其他任何人,尤其不该是荣格。
如果我就此死去,或许就不用为自己寻找虚无的目标跟责任了。
他的脑内回荡着各种轻生的念头,飞升者力量的强大,跟越发薄弱的意志产生强烈对比——毕竟是被泰坦跟战友们的能量强行托上虚境的——这就是活脱脱一个被现实摧垮的人拿着枪到处乱射的模样。
“……”
现实中的大克暂停了一下引导员放给他看的录像。
并不是被这过往所震惊,也不是因为看到自己痛哭流涕手足无措的丑样而感到愤怒,他只是在思考——或许主机将他的一部分记忆切走,是真的有助于他的精神恢复的——如果他一直维持画面里这幅吊样,后面的所有计划,包括实验,应该都没他什么事儿了。
能够如此冷静地面对那残酷的历史,现在的大克……确实要比当年的他坚强得多,也可能是他找到了新的生存价值,不像当初那么迷茫。
……主机切走这段记忆,恐怕跟他当时的自我意愿有脱不开的关系。
“请继续。”
灵能风暴摧毁了肃正在太阳系内的所有舰队,但它也对外释放了一股相当强大的讯号,这股信号引来了大克的老朋友——正在跟肃正的先锋军交火的拉沃斯仲裁舰队。
在当时大克的“狭隘”观念中,一颗星球的全部生命逝去便是一整个文明的逝去,但人类在银河中开枝散叶,他毁灭的家乡不过是无数墓碑中的一枚,如果它不是泽洛驾驶员的陨落之地,或许很快就会被彻底遗忘。
——在地球之外,尚有无数的人类以及他们的造物、盟军在抵抗着同样无穷无尽的外敌。
拉沃斯顺着肃正进行超空间跳跃所下的锚点,跟泰坦发出的强灵能讯号,找到了被肃正封锁的,多元宇宙中无数人类聚居地中最重要的一个,这并不是必然的命运,而是逝者努力的结果。
【检测到善意魔方改造体通讯接入请求,是否应答?】
“……”
失意中的克里姆林机械地选择了是,因为那股混合了声纹信号的通讯请求,跟人类的言语是如此相像。对当时的他来说,或许那已经是他驱动自主意识的最后一点努力了。
……尽管有些自欺欺人的意思,在长时间的自闭之后,他选择了一种相当笨拙的“弥补方式”,那就是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一遍又一遍地浏览过去跟文明成员们相处的种种。
接入拉沃斯通讯的时候,其实主观概念已经在回忆中单薄了很多,没有利用虚境的潮汐去做什么窥探对方的打算,也没有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去学习太多新的东西,他就一直自闭着,等来了仲裁者降落并和他接触。
拉沃斯找到克里姆林时,他表现得像是一个十足可怜的人——他的胡子没有修剪过,确如阿列克谢锐评的,跟个托派一样,眼睛里尽管有灵光闪烁,但展现不出任何气势和智慧,就像是在对着空气复述一般,对拉沃斯有问必答。
塞壬姣好的躯体跟美貌并不能唤醒他身为人类的本能,还跟虚境、跟舰艇连接着的克里姆林一眼就看穿了拉沃斯的本质,她们和肃正是同源的,跟外面熔融地形上散落的蓝色魔方是同一个“物种”——但此刻无论是去憎恨对方还是接纳对方,他随时间僵化的思维都无法做主。
拉沃斯从未见过如此强大,但又如此可怜的人——
她被大克所携带的悲怆吸引,好奇的同时将他的存在上报给了主机,并向大克解释了塞壬跟尚未诞生自我意识的魔方的区别。
在人类文明之前,泽洛便将净化过的肃正AI核心用作管理殖民地,但大部分物质态的魔方缺乏更加极端的情感,自然也缺乏灵能潜势,无法升入虚境,因此它们只能在物质宇宙活动,无法跟随福音长老们在那场天堂之战中对抗升格派。
而年轻的人类,那群“造物主”,将泽洛的遗产收拢起来,赋予了其人性跟人类的形态,制造了塞壬这一“物种”。
她们是人类、泽洛、肃正三个文明的智慧结晶,如今是人类的仆从,也是人类的盟友。
“人类的基因种子被撒播在多元宇宙的很多颗宜居行星上,以确保基因的延续,即使你所在的星球被摧毁了,也并不意味着人类灭亡,我们在进行的实验,就是为了确保人类文明延续,并消灭不可控的一切外敌。”
拉沃斯从来没有安慰,劝过一个人——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见过造物主,更没见过泽洛,在曾经的她眼中,人类大多羸弱不堪,根本配不上她们这群“仆从”,但大克——她认为那才是造物主应有的模样,只是他现在一蹶不振罢了。
大克并没有正面回应她的宽慰——恐怕这个时候的他还无法将自己的文明跟其他“徒有人类外形”的生物视作同类,他的文明已经逝去,用别的人类聚居地去代替,在他看来是一种自欺欺人。
主观意识重新抬头,大克也第一次对拉沃斯问题之外的话语产生反应:
“不,他们都已经死了,我是最后的幸存者,除我之外再无人类。”
这种在如今大克听来十分偏激且自闭的发言,真实地反应了当时大克的心理障碍。
拉沃斯对于这种回答,只感到奇怪的痛心——且打心底感受到了一股对克里姆林的莫名亲和跟怜爱,她将这种奇怪的情悸一同汇报给了主机,并尝试跟大克进行肢体接触——然后被帷幕挡在了外面。
只有通过了福音派苛刻的测试后,才能进入这扇帷幕——拉沃斯的狭隘思想跟大克后天经受打击产生的那种没有攻击性的狭隘不是一回事,显然不够资格。
而主机认为,拉沃斯对克里姆林这个个体的好感,跟他能够穿过帷幕并得到泽洛族泰坦战舰的驾驶权有关。
塞壬的源头——魔方,是泽洛净化并引导的一种高级机械生命,她们对泽洛也应该有天生亲近感,而克里姆林是目前已知的,被泽洛遗物唯一承认的“外族长老”,正是这份来自泽洛的认同,让他具备了一些被魔方亲和的条件,就仿佛他才是塞壬应该服务的对象。
魔方亲和——世界上仅此一人有此殊荣,比起“恩赐”、“天赋”这说不定能算是一种诅咒。
主机并没有隐瞒它的分析结果,将其通过拉沃斯之口,告知给了大克。
大克反而情绪越发低落——唯一?不,通过帷幕认证的有两个人,但其中一个为了加快铭刻的速度,将生的机会让给了自己。
与大克跟拉沃斯沉溺在无尽的感性中不同,主机观察大克跟拉沃斯的视角是绝对理性的。
它测量出拉沃斯的元化百分比,在跟大克的接触中,开始倒退——真正意义上的电表倒转。
这让它将全部的运算力都集中在解析这一现象上。
跟肃正战斗的塞壬会受到“幽灵信号”跟一切复杂因素的影响,会逐渐不可逆地元化,这是一个世纪性难题——长时间的战争会消耗掉塞壬的情绪,而这种不能说是能量的能量若是无法显化、进化、觉醒成为灵能,一旦被消耗殆尽,塞壬舰艇就会彻底元化,魔方也会回退到被泽洛净化之前的状态,变得无机且不受人类控制,被肃正慢慢夺回指挥权。
主机为了对抗元化的进程,创造了情感更丰富,更像是人类的舰娘,从战争的角度上讲,她们相比塞壬的目的性要弱很多——但她们获取更加近似人类的情绪后,灵能潜势更加丰富,能够支撑更长时间才元化,并且更加喜人的个性和外形或许能够收获一些来自人类的好感以填补她们的情感缺漏。
想得很好,但事实上人类的排异心理在某些重启文明的基因投放地、那些实验场中反而成了舰娘苦难的又一根源,这是主机怎么运算都无法完全算明白的。
而且创造舰娘也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舰娘相比塞壬有了更强的灵能潜势没错,可她们的不可控程度也成倍增加,远在企业之前便有个具体例子,织梦者——她是最先注入大量人类好奇心原罪的原型塞壬,还排在仲裁机关之前,虽然她成功飞升了,但她也必须时刻通过满足自身的“好奇”来对抗元化进程——
且净化过的魔方,对主机跟造物主来说也是不可再生资源,实装了唤回系统之后这些魔方就是一支有人口上限但不怕伤亡的大军,若是元化导致无法唤回,总归是巨大的损失。
【……我们找到了解决元化难题的办法,将该人类基因原体带回蜂巢。】
随着拉沃斯的元化程度在跟大克的接触中缓缓回退,主机便将大克标为最高等级的实验对象,命令拉沃斯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拉出帷幕,他提出的任何条件,只要是主机能够给予的,都满足他。
……这才是克里姆林跟舰娘邂逅的开端——“指挥官”这个概念出现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