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
指着这独首四臂的巨物,埃列什基迦勒一时间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如你所见。”
郑器摊开了那四臂,生与死,两种力量流淌在他这具近百米高的庞大躯体上。
“没有天空。”
“没有大地。”
“放眼所及,如恶水涛涛,似乌云滚滚。”
“这就是属于我的,死后世界。”
“需要我给你些时间,来发表一下自己的感想吗?”
面对郑器的慷慨,埃列什基迦勒花了大概十数秒,才堪堪整理好了自己紊乱的心绪。
她再一次环顾这无天无地的死后世界,随后抬起头,重新对上了郑器的视线。
“你也管理着异界的冥府?”
“我是觉得说法上有些出入。”
抬起一只钢铁手臂,郑器捏了捏自己那半边碧墨的面甲。
“但你要这样理解,倒也可以。”
“作为冥府的管理者,你竟然私自外出,不怕——”
埃列什基迦勒兀然噎住了。
她本是下意识的想要质问,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
质问?
质问谁?
眼前的异界魔神吗?
——还是有一瞬间,产生了某种念头的自己?
“怕?我不知道你是指什么,但,有。”
郑器的坦率,让埃列什基迦勒愣住了。
“我当然也会有怕的时候,但如果你是指对这死后世界的看法,我只能说……”
他笑了起来。
从那半边雷霆涌动的面颊上,埃列什基迦勒能清楚的看到那上扬的嘴角。
“当大哥的感觉,比不当好太多了。”
这样的话语,让埃列什基迦勒终究是没能再忍耐住心底的冲动。
“你、你难道是……背弃了责任吗?”
话音刚落,一根手指抵到了埃列什基迦勒面前。
“就是这个。”
指着埃列什基迦勒,郑器认真的说道:“我能理解你的想法。”
“可我不赞同你的做法。”
“唔。”
虽然相识至今,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郑器如此直言不讳,但每一次被这样对待,还是会让埃列什基迦勒心里难受。
于是,因惊诧而好不容易被压制了下去的恼怒,就这么又一次涌上了埃列什基迦勒的脑海。
“说的好听!到头来,像你这样行事肆无忌惮的魔神,又能懂我什么了?!”
怒吼间,面对体积是自己数倍大的郑器,埃列什基迦勒再次挥动起了手中的神枪。
便是那座艾比夫山,也会因她的震怒而倾倒,单单是体格大,可没法让怒上心头的冥府女神束手束脚!
然而,面对那由冥府女神抬手掷来的赤红神枪,郑器却像是看不见一般,依然以四臂舒展的姿态平静伫立。
可就算是这样,女神的枪尖,也未能触及到他。
“咦?!”
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女神不由得惊呼出声。
阻挡住那赤红神威的,是那兀然席卷而起的碧墨波涛!
几乎是在埃列什基迦勒神枪脱手的刹那,那本是弥漫于无垠冥界之中的重重雾色,竟是齐齐翻滚起来,从四面八方奔来,或挡或顶或拉或拽,争先恐后的拦截、纠缠住了神枪的枪身。
这一瞬间,简直就像是整个冥界都活过来了一般。
而那汇聚的雾色之浓烈,甚至险些要将那神枪的光辉掩埋、吞没!
要知道,那可是由发热神殿美斯拉姆忒亚化作的神枪,是能照亮冥界,存在于地底的光。
——但埃列什基迦勒之所以发出惊呼,并不光是因为自己含怒掷出的神枪被阻。
更是因为,这一动,埃列什基迦勒终于看清了,那如活物般对抗着她的雾色正体是什么。
“■■■■——”
埃列什基迦勒听不懂那无声的嘶吼具体在表达着什么。
但毫无疑问,那埋身在雾色之中,齐心协力对抗着神枪之威的亡者们,正步调统一的在向她咆哮。
因为她这个孤独的外来者,正在袭击着它们唯一的王。
霎那间,埃列什基迦勒觉得自己很可笑。
准确来说,是觉得不久前,也就是刚刚进入这异界冥府时的自己,很可笑。
那时的她,居然会觉得,眼前这异界的魔神,或许曾比自己更加可怜……
她原以为,相较于她,曾经的郑器在这样的冥府之中,才更称得上是一无所有。
然而,亡者们整齐划一的举动,却如此干脆利落的扇了自作多情的她一耳光。
真正一无所有的,还是她。
……依然,只有她而已。
“呀啊啊啊啊!!”
不遗余力。
宣泄力量的同时,也是在宣泄心中那无法消解的苦闷与迸发而出的……
嫉妒。
千万年来形单影只的冥府女神,向着被亡者大军忠心拱卫的绝境暴君,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打出了竭尽全力的一轮攻势!!
——可这世间种种,并非所有都能顺着期望与情感的流向而变化。
这个道理,于人,于神,皆是如此。
所以,女神孤独的呐喊,也仍是无法跨越那横亘在永恒存在与彻底湮灭之间的唯一壁垒。
爆裂,消弭。
神力的光辉,终究是敌不过那仿佛永无止尽的雾色浪潮。
失去了美索不达米亚冥府的权柄加持,正如吉尔加美什所说,埃列什基迦勒的神性位格和战斗能力,于神明之中,只能算得上中等之姿。
面对这曾独败神王与战斗女神的无冕暴君,冥府的女神,终是,力有未逮。
俯视着将一切力量倾泻殆尽,再难发起攻势,就连这用于战斗的腐骨之躯都开始显得明灭不定的埃列什基迦勒,一直如庙宇神像般沉默注视着这一切的郑器,忽然抬起了一只手臂。
他轻而易举的捉住了似是放弃了抵抗的埃列什基迦勒。
“咔、咔啦——”
数道如同琉璃破裂般的脆声响起。
那骇人的腐骨之躯,也终是应声而碎。
金发、赤瞳,除却发色和衣衫之外,与伊什塔尔如今的样貌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女,就那样被郑器攥在掌中。
这一刻,如人类少女般柔弱无力的女神仰着头,迎着郑器垂低的视线。
彼此,都没有出声。
就像是一对年轻的男女,在一场演奏会上相遇、相识,又隔着坐满了人的观众席,彼此默然相视,共同等待着这最后一首交响乐的落幕。
哪怕周围是乐声环绕,可对彼此来说,自己的世界,却是只有对方存在的静默。
这一刻,唯有郑器,能看到少女发丝下掩藏的面容,究竟是带着怎样的表情。
迎着那依旧是温和且平静,没有一丝变化的眼神,埃列什基迦勒缓缓闭上了眼睛。
事到如今,她也累了。
唯一的遗憾大概是,要是知道这可能是最后重返人间的机会,那她或许就会下定决心……
下定决心,第一次,到一趟地上去走走,也说不定。
反正是最后了,就算我稍微再多任性一点的话……
郑器望着闭上双眼,露出了一丝惨淡笑容的少女。
事到如今,该结束了。
随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