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从指尖落下的血液渐渐汇成一滩血泊,失血过多的左手已经有些失去知觉,抱住左臂的右手像是抱住一块冰,冻得指尖微微在抖。
陈sir自己都有一些惊讶,自己现在竟然还能保持冷静。
或许自己应该去应聘天灾信使,听说那些游走在泰拉大陆,穿越地区与地区,从一个城邦抵达另一个城邦的天灾信使在旅途上常常与天灾不期而遇,因此保持冷静往往是天灾信使的一个基本要求。
就像现在的自己。
砰!
钢铁与钢铁的碰撞声在耳边响起,陈sir微微侧过头,看见一个盔甲覆身的卡西米尔骑士被扔了出去,而将他扔出去的则是星熊;
那面有一般人高的大盾裂开一条恐怖的裂纹,而被撞出去的卡西米尔骑士则在落地后,很快地翻身而起,显然在被撞飞的时候就卸开力道,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咦,老陈,你怎么跪了,你行不行啊?”
“所以,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星熊护在陈sir身前,特别督察组的精英小队,一共二十个人,现在能站着的就一个半。
一个自己,半个老陈。
拉特兰铳械并没有大规模普及,近卫局的战斗方法终究与哥伦比亚烂片有所区别,没有那么多拉特兰铳突突突突突。
连弩的体型比较笨重,单发弩小巧却难以维持压制力,近卫局的成员更像是使用以现代材料制作的冷兵器进行战斗的古代士兵,除却战术上更加先进外,战斗本身却没有与过去有太多的区别。
大人,时代没变。
雕像前面的骑士笑了笑。
“我以为近卫局应该已经调查出来我们的身份了,事实上,我们也没有很刻意地在隐藏身份,不是吗?”
的确如此。
近卫局的情报部门也不是吃干饭的,拿到立交桥上发生的战斗录像,情报部门立刻锁定住对方的身份,可是正因为锁定了对方的身份,一切才变得更加扑所迷离起来。
数百年前的龙骑士?
骑士们的先王?
近卫局的人更愿意相信是一群中二病患者在客串古代人物来伪装身份,况且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骑士王不应该是女性吗?
“嘿,我以为是情报部门在编故事呢?”
那并非是现在的近卫局成员能够应付的血腥。
龙门一直在变化,她没有永远停留在二十多年前按个混乱的年代。
以老陈为代表的这一代人,他们的成长环境比起过去要轻松许多,他们处理过的最恶劣的案件也不过就是银行抢劫,人员绑架,或者是小型恐袭,战斗技巧更是以团队配合为主,配合各种其余方向的技能,并非以个人的战斗技巧为主。
当队伍被骑士们冲散,胜负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分出结果。
星熊的视线从躺在地上的队员身上爬起来,这些被放倒的队员并没有被杀死,卡西米尔的骑士面对敌人时保持了游刃有余的傲慢,出于一种星熊无法理解的矜持,他们并没有下死手,不过从结果来看,这倒是成为将老陈和星熊束缚在这里的枷锁。
无论是星熊还是陈sir,都不是会抛下部下逃跑的人,虽然能不能逃出去还要两说。
既然走不了,星熊也光棍,她是看着特别督察组成立起来的老人,生死之间并没有那种过于看重或者看轻生命的表现,大盾向地上一顿,就好奇地开口:
“你们真的被自己的后代气到掀开棺材板了?还是被盗墓贼给摸出来了?”
“……”
你这含沙量,不低啊?
不少卡西米尔骑士面色古怪地看着这个东国人,而龙骑士格拉西亚却依旧是洞悉一切的笑容:“这倒没有,我的坟墓只是衣冠冢,家族为了宣扬自己的正统性才建立起来的门面,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躺在里面。”
“你想说你就这么活过了这几百年?”
“不,与那些猎狼人不同,我们并没有那么先进的生物改造技术,那似乎是他们信奉的那位神灵独有的权能,而我们——”
龙骑士顿了一下,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笑着开口。
“——我们只是一直活在梦境之中罢了。”
“活在梦里可还行,你想说我是你的梦中情人?”星熊应了一声,却也没有结束对话的打算。
特别督察组与现场指挥的通讯断绝超过一定时间之后,那边肯定会做出反应,既然面前的骑士愿意拖时间,她也不在乎继续拖延下去,超过通讯的时间,指挥中心那边自然会变得特别督察组这边出事了。
格拉西亚并没有揭穿星熊的这个目的,他画风一转,十分突然地说道:“你们做过梦吗?”
星熊一愣,一时没跟上这跳跃的话题。
“梦境中有最真实的欢乐,也有最真实的恐惧,能面对最真实的自我,你们不觉得……梦境中的世界,才是最真实的世界吗?”
“那和现在的事情有关系吗?”
陈sir的声音越过星熊的肩膀,左肩被长剑贯穿,几乎废掉的陈sir用右手抓住鞘中的赤霄。
她从星熊身后走到身前,盯着龙骑士重复自己说过的话:“龙骑士格拉西亚,你将以扰乱社会治安,故意伤人罪,故意杀人罪被逮捕,就在今天,就在这里!”
龙骑士格拉西亚安静地看向陈sir,那将一切情感收敛起来的平静令人感到巨大的压力。
哪怕他仍然笑着。
“这便是我在这里和你们说这些话的原因,近卫局的这位长官,我想邀请你加入我们。”
这却是陈sir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回答。
她感觉自己受到莫大的侮辱,勃然大怒:“原来我在你眼里是可以为了苟且偷生而变节的小人吗,那好,让我来修正你这错误的——”
“你在害怕。”龙骑士格拉西亚的视野落在鞘中的赤霄,“你甚至拔不出自己的剑。”
特么的,这是赤霄的锻造者脑袋有问题,怎么就变成我害怕了?
赤霄的出鞘需要满足特殊的条件,不过这些事情陈sir也懒得和对方解释,她对星熊比了个眼神,就想要擒贼先擒王地冲过去。
只是眼神刚刚丢过去,她就听见龙骑士后面的话。
“因为拔出那柄剑,你就会变成感染者。”
陈sir猛地转过头,双眼死死盯着淡然的龙骑士。
那一瞬产生的杀意令格拉西亚身边的侧近骑士按住腰间的长剑,而龙骑士却抬起手,挡住想要上前保护自己的部下。
他继续说道。
“我不认为你会选择苟且偷生,可是矿石病却不会区别一个人的高尚或者丑陋,做出不同的选择。”
“你的剑十分有意思,锻造方式十分古老。那时候针对源石的防护材料开发还不成熟,所以就有人干脆彻底放弃防护,甚至主动追求使人变为感染者,因为感染者对于源石更加敏感,本就强大的人感染之后,直到被矿石病杀死之前,都会变得更加强大。”
“你的剑就是那个时代,那种思想下的产物。”
“想要拔出那柄剑,就必须向这柄剑献上鲜血。本质上就是为了让自己成为感染者,然后才能通过发挥出这柄剑真正的威力,而你拔不出来那柄剑,就是因为后来加装的矿石病检测装置没有确认你是感染者,将长剑锁在鞘中。”
“你知道该怎么将这柄剑拔出来,可是你却一直没有那么做。”
“你在害怕成为感染者。”
龙骑士格拉西亚的话直指内心。
赤霄的确是在炎国古老时期锻造的武器,经由现代加工技术,古老的剑刃有了现代化风格的简约剑柄,乍看上去与一般的现代工艺长剑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只有感染者才能真正发挥出这柄古老武器的真正威力。
长剑自身,也有着令持有者变成感染者的方法。
从一开始,陈sir就知道这一点,并且正如龙骑士所说,她在害怕成为感染者。
这是一条不归的道路,从人变成非人的选择。
感染者作为矿石病的受害者,因为其传染性,却又是矿石病的延伸,这个世界的人有多么惧怕矿石病,就有多么惧怕感染者;
感染者在许多地方甚至连作为人类的基本权力都没有办法保证,哪怕是在龙门,感染者也是被无视,被抛弃,被压迫的一群人。
魏彦吾之所以能那么轻易做出放弃贫民窟的决定,其中也不乏有贫民窟混着许多感染者的原因,甚至在近卫局的“贫民窟收复”计划中,感染者也是需要被从贫民窟内驱逐的对象。
当然,陈sir害怕的,其实不是感染矿石病这件事本身。
选择进入龙门近卫局,加入特别督察组,她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连死亡都不害怕,又怎么会害怕矿石病?
她害怕的是成为感染者之后的事情。
她所尊敬的人会唾弃她,她所依靠的人会离开她,她想要保护的人会反过来对她指指点点,她将会从自己熟悉的生活中被挖出来——
作为龙门的保护者被龙门放逐。
这个能够预见的结局不断在质问她牺牲的意义所在,并在对于心灵的重复拷问中,一点点剥夺掉牺牲的勇气。
“很可怕吧,矿石病。”
龙骑士格拉西亚的声音仍旧十分平静。
“并非是死亡本身足以使人畏惧不前,而是这个惧怕矿石病的世界,会让人失去与矿石病为敌的勇气。”
“你能责怪惧怕矿石病的非感染者吗?你能质问他们,‘为什么你们那么害怕矿石病,最坏的结果不就是一个死’吗?”
“不能的,谁都想活下去,这是生物的本能,或许并不高尚,却无可指责。”
“正是拥有不惧生死的信念与坚持,同时又为这个被矿石病扭曲的世界感到痛苦与疑惑,我才会向你提出邀请。”
“加入我们吧,这位小姐,让我们一起来纠正这个世界。”
龙骑士目光灼灼地看向陈sir,仿佛有什么无法被质疑的信念支撑着他的脊梁,让他可以骄傲地站直身体,骄傲地选择——
杀死无辜的龙门市民。
这种扯淡的信念怎么可能让陈sir产生共鸣?
不过她也的确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竟能让这些卡西米尔骑士可以无视骑士的精神,对无辜者动手,对弱者举起屠刀。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陈sir问道。
龙骑士紧接着陈sir的话,注视着女人的眼睛,没有任何迟疑地用那平静的声音开口。
“——让泰拉沉入梦境,一个不会有矿石病的梦境。”
伴随着龙骑士的话语,他的身后走出两名骑士。
骑士们拔出长剑捅进彼此的胸膛。可是被长剑刺入的身体却荡漾起一片片涟漪,骑士们如同梦中的幻影,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然后他们抽出彼此胸膛里的长剑,剑尖抵着大地滑开,刺耳的声音中,拉出一片刺眼的火花。
两道剑痕留在地面,无声地述说着梦境并不仅仅是梦境。
“所以,如果你想要改变这个被矿石病扭曲的世界,那就加入我们吧,我们正是为了创造一个没有矿石病的世界而行动,并且已经找到行之有效的方法。”
消灭矿石病的……方法?
陈sir微微张开嘴,她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世界上存在消灭矿石病的方法吗?
龙门因为整合运动戒严的那段时间内,她在边境关卡上见到太多感染者被强行驱离,不得不在移动城邦之外建立聚居地。
她与罗德岛的阿米娅在难民营中巡视,看着那些还不知道自己处境的感染者小孩子,每天能喝到一碗热汤就以为是幸福;
她从感染者的小女孩中得到一个小熊玩偶,就因为她随手给了她一个糖果,而这从来没有吃过糖果的孩子以为得到什么了不得的宝物,不舍而坚决地要拿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来交换;
她看见感染者哪怕是遇见同样是难民的普通人,都下意识地佝着腰,低着头,仿佛他们天生低贱一样地躲到远处,而非感染者却也习惯这样的相遇,窃窃私语中不乏对于感染者的鄙夷;
……
一个被矿石病扭曲了的世界。
这样的世界,已经有修复的办法了?
握住的剑柄,稍微松了松。
“啧,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吗?”
作为看着老陈混上来的搭档,星熊一眼就看出来老陈的动摇,当时就站出来打断龙骑士的话。
“矿石病这种东西的历史比任何国家或者地区都还要悠久,要是能解决早就有人解决了。如果你们真有方法,早点公布出来不就得了,何必偷偷摸摸?倒是你们,我个人劝你们最好是束手就擒,虽然我们算是翻车了,可是我们的背后是整个龙门,我们能找到你们,龙门也能找到你们。”
卡西米尔骑士之中没有一人因为这句话而动摇,龙骑士格拉西亚看向星熊,轻轻摇摇头。
“没用的,魏彦吾会放弃整个贫民窟。”
“你说是就是呗,你知道为什么吗?”
没有理会星熊的讽刺,格拉西亚静静地说道:“作为龙门明面上的最高领导人,站在台前的这个人已经被所有人研究透了。他的性格与行事方式,什么时候会做出什么选择,这些事情都不是很难猜测的事情。”
“嘿,你们爬出棺材来的第一件事儿原来是看新闻吗?”
“这不是我们的分析,而是整个乌萨斯谍报部门对于龙门的长期观察后,做出的判断。”
轻飘飘的,龙骑士格拉西亚的话语让星熊与陈sir齐齐一愣。
乌萨斯谍报部门?
“切尔诺伯格陷落以来,你们发往乌萨斯请求确认情况的所有通讯都一去无回,外交上的彻底缄默,你们难道以为是巧合吗?”
“从一开始,你们就判断错了一件事情。”
“我们,猎狼人,整合运动……这些你们视作威胁的对象,其实都不是你们真正的敌人。你们真正的敌人是在‘冬将军’的逼迫下,不能不向南方迁徙的整个乌萨斯帝国。”
“你知道,有多少军队等在风雪之后,静静看着龙门局势的发展吗?”
“你知道,会有核心城高唱着‘这是乌萨斯的领土’撞向龙门吗?”
“你知道,整合运动龙门作战的核心目标,仅仅只是为了让龙门腾不出手去处理核心城,只能选择远程炮击直接焚毁乌萨斯的领土吗?”
“你知道,这是一场战争的序曲吗?”
龙骑士格拉西亚的一声声敲进陈sir和星熊的心里,虽然不能排除这是敌人的虚言恫吓,可是万一呢?
万一这是真的话,龙门有这个能力面对一个帝国早有准备的全力一击吗?
恍惚中,她们似乎看龙门陷入战火,在早已经钩织好的阴谋之中,熟悉的故乡变成陌生的废墟。
陈sir有些缺氧的脑子,顿时为之一清。
自己刚才是在犹豫什么呢,现在还有自己犹豫的余地吗?
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面前的人是要让龙门陷入毁灭的敌人,而自己是龙门的保护者,如此简单而明确的对立,自己还有什么犹豫的必要吗?
她重新握紧了赤霄的剑柄,龙骑士眼神落下一声叹息。
手心传来一阵刺疼,有鲜血从剑柄落下,沿着金属长剑的特殊纹路画开复杂的纹路,最终点亮赤霄那通红的锋刃。
“赤霄·拔刀。”
一道红光闪过,异样的斩痕以陈sir为中心遍布四周,那正是陈sir的源石技艺,一种将周边的事物导向毁灭的力量。
没有拔出赤霄的陈sir是没有办法动用这种源石技艺的,失控的源石技艺会让法杖损坏,防暴墙粉碎,纸质文件变成空中的碎屑……
只有拔出赤霄,这种特殊的源石技艺才能得到控制。
它将化作看不见的锋刃,将敌人导向灭亡。
叮!
清脆的金属声响中,赤霄被拦了下来。
拔刀的居合术,神速的一斩被龙骑士捉住轨迹;体力的流失,只手的残疾都让这一剑十分勉强,而勉强的结果就是被龙骑士用长剑接入红光,将赤霄高高卷起。
陈sir的视线随着飞起的赤霄扬起。
她看见龙骑士的剑锋扬起,将要斩落时,天花板上出现一丝丝裂纹。
轰!
天穹破碎。
碎石与烟尘中,一个声音清亮。
“老子,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