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安魂夜之前的下午时分,新闻上播报位于龙门大关外的六环立交由于年久失修的问题发生意外性坍塌之后不久,市政府就以需要进行全移动城邦的技术检修这个名义取消内环在安魂夜入夜之后的所有活动,市政府规劝市民们在入夜之后呆在家里,于是一夜就这么过去。
当然,过得其实也没有那么安稳。
安魂夜之前,市政府基于整合运动的威胁取消各种生活生产活动,让市民们禁足在家的做法已经使人人心惶惶,而安魂夜又临时取消之后,所有人都在这一个夜晚从窗外呼啸而过的异常声响中变得惴惴不安,好似有什么怪物游过无人的城市,它们从高楼大厦之间穿过,越过中央公园葱郁的树林,静悄悄地趴在灯火通明的窗沿边,窥伺着躲在房屋内的人们,想着如何将他们拖出去饱餐一顿。
如同你小时候听过的每一个鬼故事。
然而也正如每一个小孩子对于黑夜的恐惧那样,天亮之后,那说不出的恐惧就自然而然地消散。
龙门外环的火光,富人区刺穿夜色的光柱,接驳区朦胧隐约的炸响,还有最后让黑夜变成白昼的那一轮转瞬即逝的太阳……
一切异象在天亮时分归于平静,当人们被允许走出家门时,龙门内环还是熟悉的龙门内环,甚至中央公园里挂着的安魂夜灯饰都还没有被撤去。
但也有不同的地方。
在那一眼就可以看到的位置,龙门大关的上方,用以停靠各国空艇的空中港口,那些犹如神话中的“建木”一样横入空中的每一条金属栈道旁都停靠着一些龙门人从没有看见过的“空艇”。
它们没有空艇那累赘的大号气球,其中一些小号的船只如同东海滨上那些真正在海面上航行的船只那样,有着漂亮的,月牙儿般的船体,它们撑着高高的桅杆,桅杆上已经将帆布高高收起,而那些大型的舰船则相对来说显得臃肿许多,硕大的船身如同一个大大的仓库,谁也不知道这个仓库内装着什么东西,而这仓库之上还有高楼耸立,若是用望远镜之内的工具拉近画面,还能看见那些楼船间有披甲执锐的士兵来回穿行。
“说实话,作为一个龙门人,我现在感到很惊讶,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有这么强大的靠山?”
龙门外环,六环立交的一处高点立交桥上,能天使盘腿坐在老板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企鹅物流代步车上,一边调整望远镜的焦距,一边啧啧称奇。
太阳已经彻底升起来。
每一个城市总有一些独特的角度能看到一些独特的风景,而六环立交的这一处高点位置,就是独属于企鹅物流的风景台。
有时候是德克萨斯载着能天使与外环的帮派分子在这里上演速度与激情,有时候是德克萨斯载着空来这里欣赏龙门的夜景,也有的时候是可颂买了一大堆早餐之后,德克萨斯载着她来这里消食儿……
怎么都是德克萨斯?
就因为她是老司机?
“你算个屁的龙门人,要说龙门人,我这个牛头人都比你来的纯正好吧。”趴在车窗上的可颂白了车顶的能天使一眼,“那应该是炎国的军事力量吧,来龙门之前我隐约听族里的老人说过,说是二十多年前龙门也有这么一支舰队,族里的老人以前还用这个来吓唬过我呢。”
能天使放下望远镜,从车顶上探出头:“吓唬你?”
“说是进了城里要守规矩,龙门是大城市,可了不得啦,里面的大人们出门都坐在飞在天空的船,你要是不听话,小心把你抓到船上去做苦力什么的。”
“所以那时候有人被抓上去做苦力了?”
“怎么可能,乡下人自己的瞎脑补而已啦,皇帝难道还真用顿顿吃白馒头,用金扁担去挑东西不成?”可颂撕开一块可颂面包,在自己嘴里塞进一条,然后将剩下的向上一送,递进能天使的嘴里,“不过从我来到龙门开始,就没见过这些船,一开始还以为是老人们编着玩的呢。”
能天使三两下将面包嚼进嘴里,用手拍了拍车顶,好奇地问道:“德克萨斯,你知道二十年多年前的事情吗?”
沉默的老司机瞥了一眼车顶,从嘴上取下杆状物在车上的烟灰缸点了点,然后听见“咔嚓”一声脆响之后,她望着烟灰缸里那半根饼干稍微呆了呆。
“德克萨斯?”
副驾驶的空好奇地喊了一声,昨天遭遇那些猎狼人之后,德克萨斯就变得很奇怪,她总是一语不发,虽然在过去她也很少说话,可是却不像现在这么容易走神。
“我没事。”
德克萨斯抬起手揉了揉空的脑袋,在那伪装成鲁珀族的耳朵根处轻轻掏了掏,空一下子红了脸,捂住耳朵下意识地向一边闪了闪,然后才是一愣:
自己这闪什么闪,正面上啊!
不过当这句话出现在脑海中时,德克萨斯已经收回手,对车顶上的能天使说道:“具体我也不清楚,不过刚刚来到龙门的时候,老板警告过我不要做得太过火,在叙拉古学会的杀人技巧最好不要拿到龙门来,否则像是我这种身份——”
德克萨斯顿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换一个说法,但四周都是企鹅物流的人,她也就只顿了一下。
“——像我这种与‘神灵’有直接关系的人,可能会引来炎国官方的注意,曾经炎国就为了追捕年兽而派遣军队来过龙门,老板说它可不想为自己的员工成为第二个年兽,保险不赔的。”
德克萨斯的话让这一车企鹅物流安静了一会儿,大家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为“神灵”感到好奇,还是为年兽感到惊讶,最后还是能天使的声音从车顶落下来:“说起来,老板人呢?”
“天知道跑哪儿去了,老板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龙门领导人的办公室——”
可颂将面包递给空,空文雅地咬了一小口,接上可颂的话。
“——或者某个街头餐馆的案板桌。”
这倒是,对于那头企鹅的神出鬼没,作为企鹅物流的员工也习惯了,它总是会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点,这一点比起企鹅物流的另一个员工可是靠谱多了。
空伸出手拍了拍车顶,有些好奇地问道:“能天使,莫斯提马小姐现在在哪儿呢?”空与莫斯提马不算太熟悉,话语中便多带了一些尊敬。
车顶上,能天使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她双手一摊,呈“大”字形地在车顶一躺,砸得车子一顿左摇右摆。
“怎么了?”空好奇地从副驾驶伸出脑袋,像是一只探出头来的鼹鼠。
“莫斯提马和林现在还在市政大楼那边,从昨天开始,一直到现在,一男一女,腻在一起,从晚上到大正午——”
空想了想,打断能天使的话:“恕我直言,市政大楼应该不算孤男寡女。”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体会我现在被双重NTR的心情吗!好不容易能够再见到莫斯提马,好不容易——”
“等等!”
没等在车顶上滚来滚去的能天使吟唱完毕,车子里可颂也探出脑袋,狐疑地说道:“双重NTR?其中一个是莫斯提马小姐我大概是能想到,可是另外一重是怎么回事?”
车上的动静一下子没了。
可颂好奇地探出半个身子,正想要看见车顶上的能天使是怎么回事,却突然看见一个影子抓住车窗边沿向前一窜,能天使羞红的脸一下子闯进可颂的视野,她甚至用双手抓住可颂的牛角使劲摇晃起来,好像要把可颂脑子里的一些东西给彻底摇出来。
“忘掉忘掉忘掉!给我全部忘掉!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有!”
两个人从一侧的车窗探出身子,车顶上那人还不安分,压向一边的重量让车子向一侧翻去,如同跷跷板那样,猝不及防下,德克萨斯一头撞在车顶,含住饼干的嘴不小心咬破舌尖,如同幼犬一样的呜咽声罕见地从德克萨斯嘴里漏出来,她捂着嘴在侧翻的车子里摔到空的身上。
如果不是隔着一只手,德克萨斯的嘴就落在空的嘴唇上了。
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人一下子僵在原地,空的耳朵一下子弹起来,从鲁珀族的耳朵变成卡特斯族的耳朵,大气都不敢出,而真正的鲁珀族,德克萨斯则变成一只大尾巴狼,炸毛的尾巴几乎霸占了整个驾驶室的空间,坚硬的狼尾压过驾驶座旁的有些按钮,车载收音机里便响起一串悦耳的音乐。
“欢迎收听龙门午间新闻,关于安魂夜的临时宵禁,近卫局在新闻发布会上做出进一步解释,发布会上由高级督察诗怀雅长官亲自说明,由于整合运动的秘密行动,导致龙门外环一度出现混乱迹象,而为了避免混乱扩散,近卫局以消防演习的名义进行临时宵禁,同时整合运动利用切尔诺伯格核心城打算对龙门展开进一步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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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转入下一条新闻,乌萨斯第三集团军指挥官,伊万诺夫·阿里克谢耶维奇·乌曼诺夫殿下受邀来龙门进行友好访问……”
咔嚓。
林逸按掉了收音机的开关,他取下耳机,刚想要放下手时,拿着耳机的手却僵在空中。
有些没地方放了。
龙门市政大楼的待客厅里,林逸坐在沙发的一头,而这长长的沙发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盖着乌萨斯冬衣的纤细身影。
苍蓝色的秀发游过林逸的大腿,莫斯提马躲在林逸的冬衣之下,枕着林逸的大腿,扇动的鼻翼发出细微的鼾声。
现在却不一样。
林逸慢慢放下手,带着点小心翼翼地轻轻捏了捏莫斯提马的脸蛋儿,后者微微蹙起眉头,冬衣下的身子动了动,然后就没了后续。
源石技艺的使用似乎会在精神与肉体上积累某种疲惫,而昨夜莫斯提马却是乌萨斯军队没能突破接驳区的理由。
犹如潮流一般涌上来的钢与铁,却不得不在那蓝色的光幕下绕道而行。
正是因为有莫斯提马,有近卫局,有当时投身于这一场注定无名的战役中的所有人的努力,炎国与乌萨斯才如同两辆在同一轨道上相向而行的列车,却又在最后一刻彼此错开。
天行之舟。
昨夜之后林逸见过惊蛰一边,而惊蛰这么称呼那些停靠在龙门大关空中港口的舰队,那就是她说的炎国援军,原本应该来是来龙门抓捕年兽的天子禁军,不过他们出现在这里之后,乌萨斯方面也意识到所有的计划彻底化为泡影,他们不可能顶着这一支军队攻陷龙门,况且单是攻陷龙门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一旦与炎国军队爆发战斗,那么就意味着两个国家的全面战争。
这却也是乌萨斯的诸多布置尽力想要避免的事态。
同时,也是炎国不想看见的事情。
互相妥协的结果就是那午间新闻的说明,将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都推给整合运动,乌萨斯军队反倒成为过来救援的“友军”。
不过这终究只是一个对外的说法。
整合运动的参与成员并不会被真正的问罪,或者说对外宣称在乌萨斯军队与近卫局的努力下,展开恐怖袭击的整合运动成员已经被全部击毙,事实上也正因为这个声明,那些提前被塔露拉疏散,跟着爱国者离开的整合运动成员,或者是切尔诺伯格难民才有一个重新回归正常人的机会。
切城37区那边已经在“碎骨”与“爱国者”的牵线搭桥下,准备谨慎地接收这一批人,而允许切城37区滞留在龙门地区,允许37区维持现状实行自治,而在龙门即将进行的乌萨斯,炎国,龙门与切城37区的多边谈判中,林逸则被视为37区的代表,或者说在其余人眼中,正因为有林逸,切城37区才有资格参与这次多边谈判。
没有人会忘记那一个迫使历史变向的身影。
咚咚咚。
木质的门扉被有序地敲响,林逸的视线落过去时,木门已经从外面打开,龙门市政大楼的一名秘书先是向林逸点点头,随后让开位置。
林逸正想问些什么,一个身影从门外滑了进来。
那是一个乌萨斯族的年轻人,身穿华贵的军事礼服,金色的流苏垂落在胸前,遮住胸前的资历章,而那资历章如果用乌萨斯军队的标准去解读,则代表着:
帝国中将,第三集团军总指挥。
林逸记得那张脸,认得这个年轻人,他就是伊万诺夫·阿里克谢耶维奇·乌曼诺夫,但——
“你是谁?”
望着那张脸上与昨夜的冷漠与沧桑截然不同的神采,林逸放下手,手心轻轻盖住莫斯提马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