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不需要思考存在的意义。
文明犹如夜中的篝火,那温暖的光芒让时间突然有了意义。
已经忘了是因为什么样的契机,它才决定制作出与那些小小的人儿一样的身躯走到他们中间,但是通过与那些古怪的人儿一起生活,一起成长,然后眼看着那些人衰老,消亡;
它从一个个村落走到一个个聚集,从一个个聚集走到一个个小城,从一个个小城走到一个个城邦,见证文明的兴起,却又看见天灾将一切都毁灭……
历史如同结成一个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总是再度发生。
无尽的时间与半永久运行的机械的较量中,最终是机械自身出现了问题,当它开始为了生命的诞生而喜悦,为了生命的成长而欣慰,为了生命的消逝而悲伤的时候——
机械就已经坏掉了。
对于机械而言无用的情感堆积起来,形成一个幼小的人格,而那个虚假的人格做出一个现在看来或许错得不能再错的决定。
它将自己重铸了。
为了帮助那些小小的人儿抵抗无法抵抗的天灾,它重塑了职权范围内的天与地,以九个控制中心协调覆盖范围内的一切生态,它教会自己的学生们使用这些控制中心,当学生们问起这是什么原理时,它将九个控制中心称作“九鼎”,将九鼎的工作原理简化成四个字——“道法自然”。
哪怕到现在,她也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因为看见呱呱坠地的孩子,她还是会开心地去逗逗孩子;看见牙牙学语的孩童走过,她也会露出欣慰地去恶作剧;当走在路上看见人们哭哭戚戚地送走逝去的亲友时,手里的辣豆腐脑也都不香了……她原以为自己这个虚假的人格会很快就会被系统纠错,可是这个人格却从历史的彼端来到此端。
直到现在,她仍旧无法真正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动手。
漫长的历史重叠在一起,望着冲上来的那两人,她看见的却仿佛是蹒跚着跑过来,想要求抱抱的孩童。
“唉,这谁遭得住?”
轰!
九只火凤撞在一起的声音淹没那一声轻声的调笑,鸾鸟压根没有听见那一声自嘲,眼见术式捕捉到年兽的虚影,黎博利族的少女被火凤之翼托在半空,双手冲那一处熊熊烈焰一窝,冲天而起的橘红色烈焰瞬间压缩下来。
围绕着那一个点的火焰宛如一口大钟将年兽罩入其中,隐隐能看见火凤游转,扭曲的空气撕裂出一种古怪的嗡鸣,清脆如鸟啼。
道法·九凤哀啼。
道法中心温度足以熔化钢铁,就算能够抵抗那样的温度,火焰也会瞬间消耗内部的所有氧气,使被罩入其中的生物窒息而死。
但这样的道法并不能对年兽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
虽然年兽是生物,可是却与一般意义上的生物有所不同,根据古籍记载,年兽能够完美地控制自己的身体,洞察入微,细微到每一个神经信号,每一个细胞分裂,切换成内呼吸模式根本不是什么难事,而道法的温度更是毫无意义,这原本就是年兽留下来的知识传承。
不过升起的火焰却能遮蔽年兽的视野。
鸾鸟看向阴暗处,地下结构的暗处游过一阵火星子,金属与金属的摩擦生起的火星子照亮一个游动的黑影,一条择人欲噬的长龙如同大蛇一般攀附着支撑地面的金属廊柱窜向一处火焰,与那身躯接触到的所有金属都如同液体般流入那巨大的身躯,绕过去的时候竟是又粗壮了一分。
金属的身躯掩盖九凤的火焰,盘绕的长龙向内疯狂挤压,金属的倾轧声音中,长达数十米,粗有一米的身躯慢慢凝实成一座只有一人高的,奇形怪状的金属雕像,唯有龙首昂扬。
“骊龙,怎么样,能锁住年兽吗?”
鸾鸟落向地面,火焰的双翼照亮双手按在地面的龙族青年。
“姑且道法是生效了,但是——”
“但是当然困不住我。”
声音顺着金属流动到整个地下空间,两人一咬牙,看见那金属的雕塑竟是又如同液体般流动起来,最终露出原本应该被金属牢牢锁住的那一个身影。
年甩了甩小火龙一样的尾巴,融化的金属在她身后完成重塑,却是变成一只威武的巨兽。
那过分熟悉的巨兽微微刺激到鸾鸟,那正是传承中年兽的容姿,而炎国的标志,十九星上的怪物标志也正是这只年兽。
小姑娘一下子握紧拳头。
“为什么……”
“鸾鸟?”
听出来鸾鸟声音中的不安稳,骊龙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却看见鸾鸟身上的源石结晶亮起不安定的光芒,一滴滴冷汗慢慢从那幼小的身躯渗透而出。
“为什么不攻击我们?”无视骊龙的声音,鸾鸟死死盯着年,声音渐渐变得激动起来,“现在我们不是敌人吗,为什么不攻击我们!”
这一嗓子下来,年却是慢慢收起笑容。
源石结晶会慢慢影响人的心智,虽然主流科学界认为这种影响主要来自于感染者的生活压力,以及一些颅内神经受迫导致的精神问题,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主流医院或者研究团队从大量感染者之中进行取样研究,他们的研究往往来自于对于感染者的早期观察,至于后续观察?
不好意思,那是不可能有的,没有医院会收容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开的感染源。
或许除了罗德岛。
这样的结论自然是片面而不准确的,而年自己对于感染者接触却发现这些感染者的癫狂似乎大都来自于源石内存在的某种“声音”,那种不可解的呓语在感染者脑海内植入疯狂,而越是坠入其中,这些“声音”就会变得越是清晰,感染者会渐渐明白这些声音的意义——
随后从中获得知识与力量。
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就像是感染者往往能无杖施法一样,大多数感染者会随着症状的加深而逐渐觉醒源石技艺方面的天赋,理论上被源石破坏的大脑无法进行有效的思考,可是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这些感染者却往往在疯狂中留下一些难以想象的财富。
当然,更多的感染者是什么也没有留下就变成一地碎裂的石头。
源石内有什么东西在从根源处“污染”感染者,这是罗德岛对于感染者的长期观察后得出的结论,也正是年之所以会在罗德岛停留的理由。
——宿主的人格会在大量的信息冲刷下崩溃,而这种崩溃的前兆便是感染者所表现出来的易怒,焦躁,以及不可理喻,至于原先的人格崩溃后是否会有定向的全新人格生成尚未有实证,截止目前为止,所有观测对象全部在人格崩溃之前,肉体先一步承受不住源石的侵蚀而崩毁。
“为什么不说话!回答我,为什么不作出攻击行为,还在以我们的创造主自居,所以不愿意对自己的孩子动手吗!”
年看见小女孩身上的源石结晶闪烁起活性化的光芒,一时不确定鸾鸟的状态,却是没有立刻搭话。
“开什么玩笑,哪里会有父母对孩子留下这样的命令,因为你的遗令,我们生来就必须是弑亲的罪人,凭什么!”
“鸾鸟!”
察觉到语气的变化,龙族青年抬起头轻喝一声,但是鸾鸟却没有理会。
于是动用道法,一种呓语如同附骨之疽般深入内心,说不清那是什么东西,那就像是一条蠕虫慢慢蛀蚀着名为“理智”的长堤,一些原本能掩藏的很好的想法被这些蠕虫供了出来,愤怒与不满轻易就如同泉水般喷涌而出。
炎国建立在年兽的尸骸之上。
四海升平,百姓皆安,一切和平的假象都是因为钦天监监测大道,而道法自然,泰拉世界四处肆虐的天灾唯独在炎国国境内少见踪影,也就是近些年“九鼎”运转不畅,才偶有天灾发生,可是每一次年兽重新出现,大道的权限就会发生偏转,所以为了确保大道掌控在钦天监手中,年兽必须魂归大道。
执行者便是天子禁军。
这是初代年兽大人亲自建立的部队,一开始只有她的四位学生,随后四位学生开枝散叶,执行这个任务的人就变成四灵血脉的每一个人。
年兽是炎国的创造者,是每一个人的父亲,每一个的母亲。
四灵血脉的每一个人,生来都是要背负这样的罪孽。
麒麟司法,青龙从政,玄武掌军,凤凰学礼……制定人伦之礼的一族却生来要背负弑亲之罪,立身不正,何其可笑!
“一切都是因为你!”
鸾鸟抬起手,像是要捏碎自己的脑袋一样按住自己的半张脸,目光闪烁。
“那种荒唐的命令,你知道族内有多少人因为这荒唐的命令而自杀吗,事到如今还要以我们的创造者自居,哈,如果你真是那个自愿死在天子剑下的创造主,那么现在就不要反抗,如果你要反抗的话,那为什么还要学着创造主的样子处处留情!”
鸾鸟眼睛里逐渐溢出来一丝癫狂。
“你就这么喜欢折磨我们吗!自己不愿意承担伤害孩子的罪恶感,却要让孩子们来承担这一切!”
年微微一皱眉,不由得反驳一句:“我从未那么想。”
“那么就攻击啊!”
清脆的凤鸣在地下结构层中回响,一只凤凰的虚影在鸾鸟身后浮现,那凤凰围绕着鸾鸟游转几圈,最后钻进那火焰的长衣。
只见火焰的长衣中窜出来十只火凤,又见得鸾鸟手里捏起几个法诀,几只火凤身上的温度骤然蹿升,火焰润上一层璀璨的金光,而双足的火凤竟是隐隐深处第三只爪子。
见到那十只金乌之影,骊龙立刻变了脸色。
“鸾鸟司礼,住手!”
炎国存续有多久,道法的研究与开发就有多久,虽然最开始都是为了生活生产而进行开发,可是当炎国的扩张东临东国,北及乌萨斯,发现九鼎以外的大抵上存在着其余势力的时候,为求自保,道法的开发难免就向武器方面过度。
其中就有追求极致破坏力的道法,以年兽留下来的那些神奇的典故之中所记载的灾难为名,这些道法被冠以天灾之名,其破坏力可以对比乌萨斯这种大国所使用的战争级别的法术。
那是针对军队,针对城市的毁灭性打击。
正常来说,无论是乌萨斯还是炎国,无论是皇家术士协会开发的联合法术,还是炎国这边开发的天灾道法,都是无法通过单人进行施展的法术,哪怕天子禁军的人员都是四灵家族的精英,担任“司礼”一职的更是其中翘楚,也无法一人引发天灾。
但是现在的鸾鸟除外。
那些植入身体内的源石结晶,或者说植入源石结晶的这一门技术,原本就是炎国考虑到极端情况下,也许需要通过隐秘手段潜入敌人关键设施进行毁灭性打击而开发的技术,越多的人越难做到隐秘,所以才通过源石结晶强行提高术者的能力。
若是接受手术的术者足够优秀,也是能够通过单人引导天灾道法。
如果道法完成,等同于在切城37区的地下,在龙门边上的这一出乌萨斯领土,开启一场真正的天灾!
“住手!”
想不通为什么鸾鸟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骊龙却不可能让鸾鸟完成这样的道法。
天子禁军成立的目的是狩猎年兽,但是这么做的目的却是为了炎国的长治久安,龙门也是炎国的一部分,所以到现在为止,禁军面对近卫局的掣肘才一直选择退让,就是为了避免在龙门引起混乱。
现在在这里诱发一场天灾,岂不是本末倒置?
轰隆!
大地轰然坠落,撕裂的大地透出来一抹夜色的天空,有风与喧嚣顺着缝隙倒灌而入。
还有一抹破破烂烂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