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邸的砖墙隔绝了城镇的喧嚣。<br/> 沃伦姆德的火星在贵族的手中渐渐点亮的时候,渐凉的秋日中,侯爵的宅邸已经点亮篝火。<br/> 刀叉在盘子中起舞的清脆声音中,马库斯·马利直到餐桌对面的客人将刀叉并排放在一遍后,才打破餐桌上的安静。<br/> “不知道沃伦姆德的食物是否合您的口味,凯尔希女士。”<br/> 四十多岁的马利侯爵正处于一个男人最为成熟的年纪,大半人生沉淀下来的阅历与优渥出生带来的教养结合在一起,所谓的贵族气质便从这个衣着得体的男人骨子里透出来,“绅士”这两个字仿佛为这个那人量身而造,但是凯尔希闻到的却只有一个时代积累下来的腐朽。<br/> 传统封建主义制度下诞生的所谓“精英”,这种人越是能够身居高位扬武扬威,时代的腐臭就越是扑面而来。<br/> 凯尔希闭上眼,抬起餐巾擦了擦嘴角。<br/> 全鹿宴。<br/> 山鹿是一种特产于莱塔尼亚的鹿科动物,肉质鲜美而具有韧劲,以山鹿为主食的料理是莱塔尼亚料理最为出名的菜肴,但是山鹿本身在莱塔尼亚极为稀有,往往也只会出现在贵族的餐桌,一只山鹿在市场上换的钱往往就能让一个普通的猎人家庭能够无忧地过完一个冬天。<br/> 现在自己面前这一席全鹿宴不知道能让多少人能过一个不知饥寒的冬天。<br/> 每一道菜都只是选取了一只山鹿最为合适的地方,七道主菜所需要的食材背后可能是一个山鹿的群落,一个村落一个冬天的衣食无忧。<br/> 凯尔希用餐巾压住嘴角,眼神古井无波。<br/> 落进胃袋的鹿肉仿佛变成什么怪物蠕动的血肉,她竟是微微有些反胃。<br/> “十分感谢侯爵的慷慨,不过我更加关心的仍然是香兰草街区的救援进程,昨天侯爵大人回答我会立刻开始救援,那么我现在能知道一个晚上加上一个早上,嗯,超过十二个小时的救援时间能有什么样的进展吗?”<br/> 马利侯爵微微挑了挑眉。<br/> 他自然能听出来凯尔希嘴里的拒绝,四十多岁的男人有三十多年都在勾心斗角,也闻出来凯尔希话语中那没有表现出来的不屑与讥讽。<br/> 不得不说,这让侯爵大人有一些不高兴。<br/> 哪怕马利侯爵知晓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凌驾于世俗的权力之上,但是马利侯爵家数代人的谋划在马库斯·马利侯爵这一代达到鼎盛,他本身更是有出众的法术天赋以及比法术天赋更加出众的外貌,莱特尼亚北部八月的每一场贵族聚会中他都是绝对的中心,就连高塔之人也对他保持了相应的尊重。<br/> 然而这一切似乎在餐桌对面的女人眼中没有任何意义,或者说,马利侯爵觉得那样的眼神完全否定了自己。<br/> “香兰草街区的破坏十分彻底,残存下来的现有结构十分复杂,我们需要足够专业的人员进行挖掘作业,现场的救援人员正在进行不输于传奇英雄的伟大工作,这样的事情总是急不来的,我刚才接到现场的梅萨勋爵的建议,为了确保现场救援人员的安全,他们打算对废墟的残骸进行一次爆破作业。”<br/> “这听上去似乎默认了那一片街区已经没人活口了。”<br/> 马利侯爵摊开双手:“恕我直言,我并不喜欢自欺欺人,凯尔希女士,那样的破损很难相信能有谁活下来,况且就算真有人拥有如此的幸运,但是真的值得救援人员冒着更大牺牲的风险去进行救援吗?人与人的性命都是平等的,埋在下面的民众是人,救援人员自然也是人,我又怎么能去评价他们的生命谁贵谁贱?”<br/> 比起手里的权杖与剑锋,贵族们更加熟练的武器永远是那一条舌头。<br/> 凯尔希自然能听出来那乍听之下充满仁慈良善的话语背后是怎样的虚伪,不过这样的话语并不能让凯尔希心中生起什么波澜。<br/> 这样的事情在过于漫长的人生中已经品鉴得够多了。<br/> 多到凯尔希一度将这样的诡辩当成是生命的利我本性,人们总是能够自己自私自利的行为找到足够冠冕堂皇的借口。<br/> “既然如此,我就回去等待侯爵大人的进一步消息了。”<br/> “您自然拥有宅地中的自由,凯尔希女士,只是作为此地的主人,我能有这样的幸运更多地倾听女士的声音吗?”<br/> 凯尔希坐在餐桌上一直没有动过,她当然猜得出来马利侯爵这丰盛的午餐不会是免费的。<br/> 马利侯爵自然也看得到凯尔希毫无动作。<br/> 她就坐在那里,一直没有任何变化的表情与眼神仿佛在说“我已经看穿你的所有想法”,而这样的想法让马利侯爵感到十分不适应,仿佛上位者垂落的视线往往是侯爵面对其余人时的眼神。<br/> 不过马利侯爵并没有将心中的愤怒表现出来。<br/> 莱塔尼亚的贵族主宰平民,高塔则掌控着整个国家,面前的女士是能够与高塔对等交流的人,从这一点来说,她的确有资格露出这种居高临下的视线。<br/> 傲慢与谦逊都应该出现在合适的时机,马库斯·马利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一条家训。<br/> “我听说过罗德岛这个组织,只是罗德岛的公开领导者是一位卡特斯族的少女,我从未将这个组织与凯尔希女士联系在一起,罗德岛伟大的目标与庞大且复杂的组织也一度让我胆小地却步,不过现在知晓罗德岛是凯尔希女士支撑的组织,那么我想知道我是否有这样的幸运来与罗德岛进行合作?”<br/> 高塔之人并没有将关于面前这位“凯尔希女士”的详细情况告诉马库斯·马利,然而面对那些常年锁于高塔的世外之人,马利侯爵在察言观色上拥有属于凡人的优势,他从高塔之人的警告中听出来自己的想要的东西,那就是面前的女人拥有足以令高塔忌惮的背景。<br/> 高塔之人并不打算,或者是并不能对面前的女人出手,他们计划在霍恩洛厄伯爵的调查导致的骚动结束后放对方离开。<br/> 如此的谨慎足以证明面前这个女人的价值,马利侯爵并不想要放过这一个与世界的隐秘搭上线的机会。<br/> “罗德岛原则上欢迎任何人的加入。”<br/> 凯尔希的话并没有让马利侯爵露出欣喜的表情,“原则上”三个字背后的含义侯爵大人当然知晓得一清二楚。<br/> 侯爵也没有生气,依旧是那一副和蔼的微笑:“那么我在什么地方违反了罗德岛的原则呢?”<br/> “罗德岛的目标是消除矿石病。”<br/> “任何病症的医疗研究都少不了资金的投入,沃伦姆德虽然在医疗领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建树,但是莱塔尼亚北部八月是以维多利亚——莱塔尼亚——卡西米尔三国为中心,涉及周边多个小国的商业中心,我想如果有我们的投资,罗德岛在资金方面会省去很多烦恼。”<br/> 马利侯爵没有指望这样的话就能说服对方,但是他说的却是事实,而事实往往不容辩驳。<br/> “药物的研究或许如此,但是侯爵大人眼中的矿石病仅此而已吗?”<br/> 马库斯·马利微微皱起眉头,他稍微思考了一下,但是并不能理解凯尔希想说什么:“比起哲学,我更关心现实中发生的事情,矿石病在我眼里只是一种病症而已,凯尔希女士眼中它又是什么?”<br/> “当然也是一种病症,但是这种病症的并发症却并不止药物能够处理的部分。”凯尔希平静的眼神看向侯爵,仿佛看着一具腐朽的枯骨,“这种并发症不会出现在感染者身上,反而会出现在非感染者身上,人们以矿石病为借口施行不平等的压迫,然后唤起对立,最终让不公行走在各个国度之间,侯爵大人,您的领地是否出现过这样的并发症?”<br/> 马利侯爵收敛起脸上的笑容。<br/> 话说到这个地步,他已经确定自己不可能与罗德岛牵上线,甚至很可能自己会成为罗德岛的敌人。<br/> 面前的女人不是先知,她当然不会知道自己正在有计划地清理沃伦姆德内的感染者,并且这个计划将趁着这个高塔之人因为某种威胁而变得更加具备攻击性的时间点来收尾,彻底将感染者驱逐出这个城市。<br/> 不过等她走出宅邸,就会知晓发生的一切。<br/> 一个醉心于空想的理想主义者,马利侯爵完全能猜想到对方的愤怒,虽然由于高塔的庇护,他并不至于害怕这个被高塔软禁于此的女人,但是合作自然无从谈起。<br/> “如果以这个标准来评判,那么这片大地早已病入膏肓,女士。”<br/> “所以罗德岛的责任远大。”<br/> “不,空想与理想看似很接近,但那是两条会通向截然相反结局的路线,凯尔希女士,但愿您能看清脚下的道路。”<br/> 马利侯爵的言语中已经开始展露锋芒,不过在交流演变成一场冷静的争吵前,餐厅的房门却从外面被打开。<br/> 马库斯与凯尔希同时看向走进房间的仆人,男仆却只是快步走到马利侯爵的身边开始低声耳语。<br/> “大人,哈维尔子爵那边出现了一些问题,感染者冲击警备队家属区的行动没能收获应有的效果,有人阻止了感染者的行动。”<br/> 侯爵的眼神一瞬间冷了下来,他手指敲着桌面,一时没有说话。<br/> 宅邸的仆人都十分清楚主人的脾气,汇报的男仆赶在主人开口之前赶紧接着说道:“出手的是林德尔的那个维多利亚贵族,他和一个林德尔的遗孤一起出现在那边,出手阻止了感染者的暴动,但是警备队赶到之后,他们主动向警备队投降,现在已经被哈维尔子爵控制下来,子爵大人想问问要怎么处理。”<br/> 马库斯·马利微微一怔。<br/> 让警备队以抓捕破坏香草兰街区的凶手为借口,处死那些为萨卡兹人牵线搭桥的感染者是他的指示,不过他从未有想过这样的安排能真的将那些萨卡兹人逼出来。<br/> 想也知道,又有谁会为了一群感染者而将自己置于险境?<br/> 不,倒也说不定。<br/> 马库斯·马利看了一眼餐桌对面的凯尔希,就在片刻之前,自己还从面前的女人嘴里听到那种不切实际的发言,并且从罗德岛如今的境遇来看,对方说得可能还是真的。<br/> 根据高塔之人的消息,那个维多利亚贵族与面前的空想家有过接触。<br/> 那么问题来了,笨蛋会传染的吗?<br/> “大人,林德尔的那位遗孤说是想要见你。”<br/> 耳边继续的汇报微微打断侯爵的思考,马库斯·马利下意识地皱起眉:“见我?林德尔的人,那种低贱的身份,不,你是说林德尔的遗孤?”<br/> “是的。”<br/> 林德尔已经毁灭了,活下来的不过是林间的那些感染者,马库斯能猜到对方的诉求不过是针对自己的复仇,现在做不到杀死自己,所以就叫嚣着要在死前与自己对质,来公开自己的罪恶了吗?<br/> 何其愚蠢,遵序秩序而行就是正义。<br/> 毫无疑问,自己才是正义的一方。<br/> “告诉哈维尔子爵,不用急着处死林德尔的人,既然他想要见我,那么我就实现他的这个愿望。”<br/> 沃伦姆德的改向,林德尔的毁灭,等到事情传开之后总归会产生一些谣言,既然如此现在林德尔的那些死剩种给自己一个提前清除掉这些隐患的议会,那么自己不利用这个机会未免太过失礼。<br/> 只要将对方驳斥成为了复仇而不惜毁掉整个沃伦姆德的疯子,那么没有谁会站在疯子的身边。<br/> 至于是谁毁了林德尔,调查结果会证明是霍恩洛厄伯爵的阴谋才产生了这巨大的悲恸。<br/> “凯尔希女士,请容我失礼退席,稍微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br/> “请便。”<br/> 那副平静的表情终究还是让马库斯不想继续按捺自己的愤怒,他在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笑着说道:“您不好奇我要去处理什么事情吗?”<br/> “圣贤的烦恼如同天空的繁星,而庸人的烦恼就在五指之间,我能猜到你的烦恼,侯爵大人。”<br/> 马库斯嘴角一抽,随即说道:“那可说不定,我现在要去见证一下即将被现实扼杀的空想,而那个空想来自于维多利亚。”<br/> 果然,马库斯终于看见那平静的脸庞起了变化。<br/> 凯尔希第一次松动了表情,不过挂在那精致俏脸上的表情却和马库斯预想中的惊慌不一样,那一个表情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描述:<br/> 很遗憾在这最后的时间才认识你。<br/> 那是哀悯。<br/> .<br/> .<br/> .<br/> 林逸稍微挣了挣将双手反扣在身后的锁链。<br/> 莱塔尼亚不同于乌萨斯,法术之乡用以限制源石技艺施展的方法比起只会灌药分离注意力的乌萨斯不一样,他们用一套拘束的装置来限制施法。<br/> 原理类似于某种屏蔽装置。<br/> 双手被扣上拘束装置之后,林逸很明显地感觉到一种拘束感,就像是网络连接被断开了一样,他与源石技艺的系统变得不再紧密。<br/> 果然,莱塔尼亚已经认知到源石记忆是一套认为创造的系统。<br/> 高塔对于这一套系统的研究已经让他们能够建立起一套类似的系统,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对这一套系统形成干扰。<br/> 或许从历史的彼端存续到现在的势力只有拉特兰,但是这片大地上认知到“泰拉”存在的不止是拉特兰。<br/> 莱塔尼亚的高塔记录着每一个被“泰拉”吞没的文明,如果说拉特兰是游离在每一次反抗之外的观测者,那么莱塔尼亚的高塔就是每一位反抗者给自己建立的墓碑,找到这些墓碑的人继承“莱塔尼亚”的名字,继续着这片大地上生存的生命对于这片大地的反抗。<br/> 但是——<br/> 林逸看向刑台上站在稍远处警戒着的女人,他记得这个女人是叫作阿加莎,毁灭林德尔的时候半身化作植物的女人这个时候倒是老老实实的巫师大半,除了这位高塔的学徒之外,林逸还能感觉到其余锐利的视线。<br/> 显然,自己被抓住的消息已经流入到高塔之人的耳中,所有人都在注视自己的一举一动。<br/> 这就是现在的高塔之人,继承“莱塔尼亚”名字的后继者。<br/> 失望倒是没什么失望的,林逸也没有什么立场对莱塔尼亚的守塔人失望,只是如果这就是现如今的高塔,那么他要如何联合这样的力量?<br/> 根本没有联合的必要,或许毁掉这样的高塔会更加安全。<br/> 莱塔尼亚的大地上已经亮起一点火星,它正在以一个难以置信的速度迅速成长。<br/> 林逸看向身边的小女孩,洛洛站在刑台之上,双手被施加上同样的拘束装置,对于林逸来说刚刚好的装置放在十二岁的小丫头身上显得过于沉重,但是小女孩却一脸平静地站在那里,就好像身上皮肤的不是死亡的通知,就好像那些陷坑上摇曳的身体不是死亡的恫吓。<br/> 就连四周的贵族私兵都被小女孩脸上的平静弄得心里发毛,他们从未见过在死亡面前会如此淡然的人。<br/> 更何况这样的人还只是一个小女孩。<br/> 换作是他们自己的话,早就该哭爹喊娘地大喊饶命了。<br/> “真是令人不爽。”<br/> 哈维尔子爵皱着眉头看向刑台上的那个小女孩,他总有一种整个刑台被对方夺去的错觉。<br/> 一旁的贵族私兵凑了上来,小声说道:“大人,我们什么时候绞死他们。”<br/> “侯爵大人正在赶来,大人允许他们活到那个时候。”<br/> “侯爵大人要过来?”<br/> 贵族私兵没想明白侯爵大人怎么会对处死一个小女孩感兴趣,马利侯爵以贤明与矜持在贵族中闻名,他并不喜欢用犯人的尸体来彰显自己的威严,虽然这样的做法在贵族之间司空见惯。<br/> “侯爵自然有他的考虑,不用多嘴,不要多嘴。”<br/> 哈维尔子爵轻轻骂了一句,他抬起头看向广场外的骚动,一支骑兵纵马冲开围在外面的人群,低调且奢华的马车在众人的注视下滑进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