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落下之后，沃伦姆德一天的喧嚣也迎来结束的时候。<br/> 不同于先前小半个月城市自发的沉寂，白天的情感宣泄在入夜之后留下一个小小的尾巴，一些夜间酒吧选择在这一天开业，而人们簇拥在酒吧内谈论着今天的事，也谈论着明天的事。<br/> 从侯爵宅邸的塔楼远远看过去，街道的夜景逐渐亮起了一些光，今后或许会有更多的光在夜色中亮起，描绘出文明与城市应有的模样。<br/> “所以，结果我们还是要前往中央领？”<br/> 莫斯提马的声音从头上落下来，坐在护墙外的林逸抬起头，正好看见莫斯提马也从塔楼的护栏内翻出来。<br/> 堕天使一只手抓着两罐啤酒，另一只手则提着油纸包裹的吃食儿，让人食欲大开的香气透出油纸，林逸才回过神来今天陪了林德尔的小丫头一天，结果好像什么也没有吃。<br/> 沃伦姆德第一次的自治会议比想象中还要浪费时间。<br/> 很多事情都需要在这次会议上留下一个大致的架构，最关键的是要如何实现“沃伦姆德的人民来通知沃伦姆德”这一点，如何确保会议众人能将会议精神准确而完整地转告给城内民众就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br/> 哪怕出现了霍恩洛厄伯爵这一个小小的插曲，人们的热情也没有被打断，回过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悄悄躲到地平线下面去了。<br/> “嗯，不过还要等一会儿，等到沃伦姆德新的统治方式切实地运行下去之后，洛洛就会立刻动身，大约会在半个月之后吧。”<br/> 林逸接过莫斯提马递过来的油纸盒，拆开后里面是当地出名的鹿尾料理。<br/> 鹿尾料理做法有些类似于蒸卤肉，再加上沃伦姆德地区特产的一种调料与鲜嫩的鹿屁股肉，早在拉特兰听莫斯提马说起的时候，林逸就一直想要尝尝，只是真的来到沃伦姆德之后却一直没有机会。<br/> “我还以为这个时间点只能买到一些下酒的料理呢，外面还有餐馆开到这么晚吗？”<br/> 林逸捡了一块尾巴肉塞进嘴里。<br/> 鹿肉早已经被炖烂了，微微一抿整块肉就化成了醇香汁水润进喉咙，沃伦姆德附近特产的山菌香味与提前熬好的浓汤一起在嘴里溢开，那就是像是一只钩子顺着食道放了下去，将馋虫从身体深处全部勾了出来。<br/> 林逸忍不住舔了舔手指上的肉汁。<br/> 莫斯提马笑了笑，她在林逸身边坐了下来，陪着林逸一起看向正在逐渐苏醒的沃伦姆德。<br/> “倒是没有餐馆看到这么晚，不过宅邸里有厨房，正好以前在莱塔尼亚旅游的时候也学过一些，看样子手艺不算太生疏。对了，前些日子一直歇业的市场在你们开会的时候也开了，人们对于未来的迷茫正在散去，某种意义上马利侯爵对于人们的判断没有错，不管统治者做出什么选择，人们在发泄之后总要回归到基本的生活。”<br/> “这边没有收到市场那边的相关报告，看来是人们自行的决定，这倒是好事，说明人们并没有那么排斥现在的秩序。”<br/> 林逸看向市场的方向，那里距离早上的广场其实有不短的距离。<br/> 白天聚集在广场的满打满算可能也只有整个城市五分之一的人口左右，更多的人其实是通过术式的实时广播得知广场上的事情，而隔着这样一套法术系统，很难说其余的人会不会与广场的人有一致的决定，最坏的情况或许整个沃伦姆德会因此而撕裂。<br/> 为了应对这一情况，林逸有拜托卡涅利安让霍恩洛厄伯爵的那些人尽量引导一下舆论，但究竟能有多大的效果却是一个未知数。<br/> 现在看来，事情至少在向一个的好方向发展。<br/> 林逸低下头再叉起一块鹿肉，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应该谢谢莫斯提马，但是转过头时却看见莫斯提马用一种奇妙的眼神看着自己。<br/> 那眼神倒是说不上生气，但是眼神却让林逸心里有些毛毛的。<br/> “怎，怎么了？”<br/> 莫斯提马盯了林逸好一会儿，然后抢走林逸的叉子咬了一口鹿肉：“我只是在想，艺术创作有时候果然源于生活，甚至有时候或许也不需要怎么加工？”<br/>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br/> 林逸眨眨眼，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茬。<br/> 莫斯提马好像不是很高兴，是自己做了什么吗？<br/> 不，自己什么也没做啊。<br/> 仔细想想，从抵达林德尔之后自己就被卷入林德尔的事情，随后更是主动接受了洛洛的雇佣，为了了解小女孩的想法与保护好林德尔的遗孤，直到今天为止林逸大部分时间都和洛洛待在一起，很多时候更是利用自己的特殊性保持日夜的警醒，几乎都没有怎么与莫斯提马两人相处过，又怎么会惹到莫斯提马？<br/> 被林逸这么盯着，莫斯提马将叉子叉回林逸手里的料理：“鹿尾料理，好吃吗？”<br/> “很好吃啊。”<br/> “这个我做的。”<br/> “哦，我知道，你先前不是说了宅邸的厨房，啊！”<br/> 林逸顿了顿，随后猛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br/> 手里的料理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处理好的东西，光是将鹿肉炖得化而不烂就是很耗功夫的事情，宅邸内也不像是街边的餐馆那样早就准备好相应的配料，只是做出这么一顿来就已经十分不容易，更别提做得这么美味。<br/> 自己刚才好像的确有那么一些过于迟钝了。<br/> 林逸讪讪笑道：“呃，我现在给情商加点还来得及吗？”<br/> “已经迟了，我已经知道我们之间不适合普通人那样的相处方式。”莫斯提马伸了一个懒腰，“况且就算我想尽量回到以前和能天使相处时的自己，很多事情也都回不去了，你先前说起沃伦姆德的状况时我并没有生气哦，林，我喜欢那个时候的你。”<br/> “诶？”<br/> “我喜欢你看向城市时你垂下的眼神，慈爱而担忧，就像是拉特兰的那些神像，我喜欢那样的你。”<br/> 林逸张张嘴，脑子里一片空白。<br/> 他下意识叉起一块鹿肉放进嘴里，但是能将神仙魂儿勾走的美食也失去了所有的味道。<br/> 这四舍五入就是告白吧？<br/> 不，这不四舍五入也是告白吧？<br/> 自己这个时候要怎么回应才会显得自己比较有经验？<br/> 不不不，这个时候太有经验了会不会不太好？<br/> “哈哈哈，林，你在这方面的反应和阿能一样有趣，每次和那家伙开这样的玩笑，她也是同样的表情。”<br/> 林逸看向开怀的莫斯提马，表情有些扭曲：“玩笑？”<br/> “嗯，玩笑。”莫斯提马闭了闭眼，然后微微歪了歪脑袋，眼缝里露出一丝狡黠的光，“或者也不是玩笑？”<br/> “我！”<br/> 林逸一口气提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去。<br/> 莫斯提马也没有继续逗林逸，她轻巧地将话锋一转：“话说回来，沃伦姆德的事情大概能瞒到什么时候？”<br/> 沃伦姆德的消息不可能永远封堵下去。<br/> 别的不说，八月集市是一个商业联盟的整体，沃伦姆德会定期与八月集市的其余移动城邦联系，这样的联系不可能断绝太久，那必然会引来其余城市的足以，可是一旦回归八月集市的体系，城际联络只要接通，沃伦姆德的消息自然而然就会传出去。<br/> 这一点没办法限制。<br/> 就算沃伦姆德的居民没有传递消息，其余城市或者商队在沃伦姆德的人员也会将消息递出去。<br/> “我们打算在离开的时候同步放开联络限制，到时候其余城市就知道发生在沃伦姆德的事情了吧，或许知道得不会很详细，但是马库斯·马列被平民处死，沃伦姆德事实上已经不属于任何贵族统治这一点肯定会传出去。”<br/> 林逸叉起一块鹿肉，送到嘴边时顿了顿，然后递给了莫斯提马。<br/> 莫斯提马小小的惊讶了一下，随后微笑着张开嘴，拢起长发配合地一口抱住林逸递过去的叉子。<br/> “那时候贵族联军就会组建起来，算算时间，可能贵族联军冲击沃伦姆德的的时候，我们可能正在中央领回不来。”<br/> 林逸到现在仍然不能理解风信子伯爵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他说想要向双子女皇宣战，然而现在的沃伦姆德根本没有那样做的资本，这一点霍恩洛厄伯爵也心知肚明，而在此基础上他却仍然做出那样的宣言，那么肯定是有这么做的必要。<br/> 会议室的短暂见面，那位感染者伯爵给林逸的印象并不像是一个疯癫的复仇者，或者说一个疯癫的复仇者也不可能得到卡涅利安那种理性的女士效忠，所以在风信子伯爵看来现在已经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但是为什么这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他却没有透露更多。<br/> 对于洛洛来说，其实没有这一个邀请，她也必须要前往中央领。<br/> 霍恩洛厄伯爵赠送的移动城邦契约书让他们避免直接成为国家术士团肃清的对象，然而若是双子女皇直接下令，国家术士团仍然会行动起来。<br/> 为了彻底消除这样的威胁，沃伦姆德也必须要确定双子女皇的态度，所以中央领之行必不可少。<br/> 洛洛决定前往中央领的话，林逸也要跟过去。<br/> 不同于风信子伯爵与其余贵族，乡下出身的洛洛能够依靠的力量只有自己，而这个世界上只有力量才能将理想变成现实。<br/> “所以，你需要我留在这里吗？”<br/> 莫斯提马抬起头看向沃伦姆德上方的星夜，声音轻轻的。<br/> 林逸张张嘴，到了喉头的话稍微转了一下。<br/> “凛冬她们也要留在这里，还有空弦和兰登卫队，我先前和泥岩谈了谈，也拜托那些萨卡兹人留下来成为沃伦姆德的力量。贵族联军自身没有什么威胁，但是高塔之人与莱塔尼亚贵族却又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先前杀死的高塔之人中没有一个能抵达叙拉古那位星空术士的高度，也就是说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是一座高塔的根基。”<br/> 高塔会不会卷土重来林逸不知道，但是林逸知道高塔肯定有卷土重来的实力。<br/> 如果高塔真的决定继续报复，那么动用的力量只会比这一次出现在沃伦姆德的高塔之人更加厉害，很大概率他们会借着贵族联军进攻沃伦姆的机会采取行动，如果过去那些藏在莱塔尼亚历史之中的高塔之影。<br/> 那个时间点自己会随同洛洛前往中央领，卡涅利安也会随同风信子伯爵一起前往。<br/> 沃伦姆德需要足以抵抗高塔之人的力量驻守，凛冬她们都还小，兰登卫队的平均实力可以说是凡俗中最精锐的力量，但是高塔动用的力量却可能超越凡俗，能够与之对抗的可能也就是萨卡兹人中的泥岩，兰登卫队中的一些老油子，以及莫斯提马。<br/> 或许还能算上寄宿在林德尔的那位冬灵血巫，但是冬灵在护送林德尔的遗命，况且也无法确定冬灵的态度。<br/>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虽然已经联系了叙拉古那边，但是短时间内叙拉古也不可能提供相应的支援，拉特兰方面也因为伊比利亚的事情全力以赴，难以进行支援，说到底，以国家的层面介入莱塔尼亚的内部事务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能做的事情也十分有限。”<br/> 沃伦姆德的事情还是太过突然，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准备，若是想要面面俱到，那就必须面对一些分别。<br/> 林逸停下来，他低头看向手里精致的鹿尾料理。<br/> 虽然后知后觉，但是他也并不是完全的木头，他自然能回过神来这一份鹿尾料理的调料是莫斯提马在这段时间被放置一旁的寂寥，而这份寂寥似乎是能传染的，在意识到莫斯提马会因为分别而寂寞之后，林逸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怎么想要面对那样的分别。<br/> 林逸有些好奇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原本能够完全掌握的身体多出了一些无法控制的东西。<br/> 他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感情。<br/> 林逸对这些东西有切身的体会，在沉入彻底激活的“九尾”时，他从源石结构的骨架中读取到这些无法解析的数据包，这些从泰拉大陆抽取出来的情感一度将他彻底淹没，若不是卡西米尔的提灯女神照亮被深渊吞噬的他，在叙拉古他就已经彻底结束了自己的命运。<br/> 那时候的情感是洪水猛兽，林逸一辈子不想经历第二次的灾厄。<br/> 现在从身体内涌出来的情感却没有那么可怕，它如同一头温驯的小兽盘桓在自己的胸口，对于将要面临的分别依依不舍。<br/> 这是自己的情感。<br/> 按在胸口的手掌握在一起，林逸心中的那一头小兽窜了出来：“莫斯提马，要不，你还是和我一起走吧？”<br/> 莫斯提马有些惊讶地看向林逸，双眸锁住那一张还在犹豫但是已经将话说出口的脸庞，然后双眼中渐渐压开一丝笑意。<br/> 她摇摇头。<br/> “不，还是让凯尔希女士和您一起去吧，这是一个从凯尔希女士那里了解普瑞赛斯的好机会。”<br/> 林逸嘴唇动了动，但是莫斯提马抬起手压住林逸的嘴唇，<br/> “况且那位女士和你站在一起，莱塔尼亚的女皇陛下们也必须考虑这背后的意义。莱塔尼亚这片大地的历史并不比拉特兰短多少，哪怕文明经历数次明灭，这片大地也一直能诞生一个叫作莱塔尼亚的国家，高塔之中藏着历史的秘密。”<br/> “但是……”<br/> “但是我会寂寞。”<br/> 莫斯提马将连凑上来，至近的距离下，林逸看见那双眼眸中荡漾的眷念。<br/> 苏醒的那一刻，看见莫斯提马的第一眼，他没有想过会从莫斯提马眸子中看见这样的眼神，哪怕是从乌萨斯的边境之地走出来，哪怕是莫斯提马将同名的守护铳交给自己，林逸也十分清楚那是信仰的寄托，而那样的寄托并不会有如此……<br/> 侵略性的眼神。<br/> “我真的会寂寞的，所以请你一定要尽快回来，我的义人。”<br/> 隔着压在林逸嘴唇上的手指，莫斯提马的声音与呼吸盈满林逸的口鼻。<br/> 压在嘴唇上的手指渐渐滑下去，<br/> 两个影子渐渐融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