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同化大地的怪物覆盖上白霜，落进怪物身体内的人重新走出来时，洛洛激动地紧紧抓住身边的凯尔希。<br/> 但是这份激动没有得到同样激动的回应，<br/> 一开始洛洛是以为凯尔希的性格如此，从沃伦姆德到佛卡雷特的相处，洛洛已经了解凯尔希会谨慎地将情绪藏起来，让自己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毫无破绽，但是在洛洛抬起头后却发现不是这样，因为凯尔希望向从怪物中走出来的那个身影的眼神——<br/> 宛如在看一生的仇敌。<br/> 莱特先生倒是没有看向这边，从怪物中走出来后，他直接看向阴影的王座，然后笑得不像是自己认识的那位来自维多利亚的贵族。<br/> “啊，奥西里斯，你又活过来了啊。”<br/> 清脆的声音在一时寂静下来的战场上回响，洛洛有些疑惑地睁大眼睛，那熟悉的声音带来巨大的陌生感，林德尔的小姑娘发现自己好像不认识这个带着她一起来到这里的守护者。<br/> 依旧是那一张熟悉的脸庞，但是细微处的气质却完全不一样。<br/> “莱特先生”有一份足以模糊性别的美貌，但是任何与他相处过的人都不会认为那是一个女人，动作的细节与平日里的神态表情都不会让人对他的性别产生任何疑问，除非是出于某些必要，他刻意向那个方向进行伪装。<br/> 现在没有这种伪装的必要，但为什么那一瞬自己会认为开口的是一位姐姐？<br/> “那不是你知道的那个家伙。”<br/> 凯尔希的声音穿过洛洛的疑惑落进小丫头的耳朵，洛洛抬起头，先前凯尔希流露出来的那一瞬强烈的仇恨已经消失不见，但是压在小女孩肩膀上的手却十分僵硬。<br/> “不要和那家伙对上眼，将那东西当成天灾就好，你要做的事情是成为改变莱塔尼亚的火种，不是无谋地去挑战天灾。”<br/> 就算凯尔希的话语仍旧如同平常那样将一切情绪都藏了起来，但是这番警告本身就已经足够说明现在的危险，也说明凯尔希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她认识现在的“莱特先生”！<br/> 究竟发生了什么？<br/> “泰拉……”<br/> 阴影的王座上落下一个凝重的声音，双子女皇从王座上站了起来。<br/> 一直以来，双子女皇都像是旁观者一样注视着这一切的发展，哪怕是偷袭了一下黑塔巫师，将黑塔巫师用来掩饰怪物本质的那一层人类外皮掀开，这也不过是观众对于舞台上演员们的喝彩或是嘘声，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真正插手进近在咫尺的变故。<br/> “泰拉是谁？”<br/> 洛洛看向凯尔希，但是凯尔希并没有回答，老猞猁将从身后探出半个头的小丫头按了回去，落在“林逸”身上的视线变得极为复杂。<br/> 她没有见过“泰拉”。<br/> 脚下的大地是一艘远渡星海的方舟，被命名为“泰拉”的世界是在十二套系统的控制下可刻意塑造出来的生态箱庭，这些故事她都已经耳熟能详，普瑞赛斯告诉过她关于这个世界的真实，但是这份真实里也不包括“泰拉”。<br/> 那是中央数据库留下来的系统走向一个奇怪方向的结果。<br/> 原本应该辅助人类完成从机械飞升到血肉之躯的回落，重新取得“人类”这一种族未来的系统在最后却拒绝履行自己的使命，不过凯尔希的记忆中这一套出现错误的系统并没有诞生出一个可以交流的人格程序，比起失控的人工智能，“泰拉”倒更像是一台失控的机械，甚至就连“泰拉”这个代号都是普瑞赛斯命名的称呼。<br/> 直到普瑞赛斯最后消失在大地深处，“泰拉”都只存在于各种针对方舟核心的探测工程之中。<br/> 随后漫长的年月，无数次文明的兴起与衰颓，就连神灵的记忆都被反复改窜的不可计数的时间里，从希望到绝望的旅途之中，凯尔希都没有发现过“泰拉”的痕迹。<br/> 泰拉是“泰拉”创造出来的箱庭，包括神灵在内的一切不过是它的观测对象。<br/> 好的故事，坏的历史，意料之中的展开，无法预测的舞台，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实验台上的数据，一个合格的实验者不会去干涉实验的进行，只会静静地等待实验的结果，然后清洗掉实验的残留，如果有必要就再进行一次相同的实验。<br/> 凯尔希一直以为“泰拉”抱着这样的态度观测着这个世界。<br/> 但那样的话，为什么又要在这个时候插手进箱庭中的一个国度之中发生的这微不足道的变化？<br/> “你的语气中听不出怀念与欣喜，姑且作为同一个计划中的不同系统，以生物的角度来说，我们也可以说是兄弟。”<br/> “林逸”笑了笑，没有在意阴影王座上的敌意。<br/> 他抬起手挽起脑后的长发，从指缝间漏出来的些许青丝遮挡住那一双魅惑的双眼，透过遮不住眼睛的发丝，他终于看见王座之下伫立在阴影中的同行者。<br/> 他一下子高兴起来。<br/> “啊，凯尔希，凯尔希，我该对你说什么，是好久不见，还是初次见面？”<br/> 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如同惊喜的少女，洛洛无法适应这种认知上的错位，她不知所措地看向凯尔希，却发现凯尔希脸上的冷漠再一次被别的表情粉碎。<br/> 溢出眼眸的仇恨。<br/> “如果你想进行有意义的交流，那就不要用这样的态度与声音说话。”<br/> “诶，为什么，我还以为这样的态度能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呢。”“林逸”表演出来的惊讶在眨眨眼后变成一抹调笑，“你有多久没有见到普瑞赛斯了？单位是百年还是千年？”<br/> 熟悉的名字像是落进油桶的火星，凯尔希下意识踏前一步。<br/> 围绕在凯尔希四周的阴影中涌出一个怪物的身影，浓重的黑雾如同流水般从Mon3tr的表面滚落。<br/> 控制着阴影的娜塔莉亚吃惊地看向凯尔希，她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这里的阴影都是她躯体的延伸，第一次有造物能主动突破阴影的封锁完成传送。<br/> “Mon3tr！真令人怀念啊，凯尔希。”<br/> “林逸”看见那从阴影中浮现的怪物，却在惊讶之后高兴地拍了拍手。<br/> “我还记得完成这孩子的改造后进行系统名注册时，不仅Monster被占用，后面跟上三位数的数字都提示被占用，所以我干脆就把前面的字母给改了，怎么样，这孩子好用吧？虽然是以量产的原型机为基础，但是后续施加的技术可是与Monster系列的第二世代机体同样的规格。”<br/> 他睁开笑眯眯的双眼，重新看向王座之上沉默的人影。<br/> “你知道Monster系列第二世代的成品机指的是什么，对吧，Monster-203，方舟综合能源管理系统，奥西里斯。”<br/> 先前提起过的称呼再一次从“林逸”的嘴里说出来，面对那揶揄的表情，双子女皇也恢复了平静。<br/> 她没有看向“林逸”，而是看向凯尔希。<br/> “所以，当初普瑞赛斯到底为什么要孤身前往方舟的核心？凯尔希，你我都知道普瑞赛斯并非是突发奇想的无谋圣母，无论基于什么样的原因她做出那样的选择，行动前都一定会制定完整的计划以及相应的备案，你是她最后的作品，你掌握着她留下来的一切钥匙，凯尔希，不要告诉我这就是普瑞赛斯期望的结果。”<br/> 以林逸的身躯苏醒过来的另一个人格，从任何方向进行推理那都应该是“泰拉”的意志，它的说话方式，表情细节，行动中透露出来的所有特征都指向一个早已经不知所踪的人——<br/> “为什么‘泰拉’的人格程序会以普瑞萨斯的人格为基础？”<br/> 不愿意承认的真相被无情地指了出来。<br/> 哪怕是完全不同的五官，完全不同的气息，完全不同的身材，但是那种从灵魂透露出来的宛如血亲一般的熟悉感依旧让凯尔希很难维持平静。<br/> 就像是无论经过什么样的伪装，尚不知事的稚童也能认出自己的父母那样，凯尔希在“林逸”刚刚走出支配之兽的身体时，就立刻认出了缠绕在林逸身上的那份熟悉感。<br/> 那是“泰拉”，或许也可以说是普瑞赛斯。<br/> 凯尔希知道普瑞赛斯最后的行动路线。<br/> 从莱塔尼亚的北方山脉，以冬灵血巫曾经驻守的大竖井为通道，普瑞赛斯穿过方舟外层进入内层夹舱，越过杜林族在内层夹舱建立起来的地下文明继续向下，通过被杜林族称之为地母之门的核心控制中枢认证，进入方舟的核心舱段，然后在无数防护措施的保护下，负责统括整个方舟计划的第二代中央数据库核心服务器就在那个位置。<br/> 普瑞赛斯身上的信号发生器也是在那里被屏蔽了信号。<br/>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普瑞赛斯的确进入过最终的核心舱段，而在普瑞赛斯留给自己的消息中，她早已预言了自己的死亡。<br/> 诸多安排都会随着普瑞赛斯的死亡启动，而自己就是负责回收并确保这些措施能够切实起到效果的人。<br/> 某种意义上，自己或许与作为方舟计划监督者的“泰拉”是同类。<br/> 普瑞赛斯确实已经死亡，但是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被模仿的，特别是在发现泰拉人的体内存在的另一个源石的循环，知晓有一套机制一直在运作用以回收泰拉人的情感与人格数据后，深入到核心舱段的普瑞赛斯的人格数据被回收，似乎也并非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br/> 理智可以理解，情感无法接受。<br/> 感性与理性似乎要将自己分成两半，脆弱的理性兜住所有的感性，哪怕有一点愤怒从网中漏出来，都会成为驱使Mon3tr向前的指令，成为厮杀的信号。<br/> 理性知道不能厮杀，没有人能够成为“泰拉”的敌人，没有人能反抗世界本身。<br/> 理性也知道自己没办法阻止感性。<br/> 愤怒与仇恨被理性的网络切割得七七八八，然而情感如水，越过那一张网后仍然是汹涌的波涛！<br/> “Mon——”<br/> 嘴边的话语尚且没能被Mon3tr识别，黑塔巫师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br/> 不像是双子女皇，也不像是凯尔希，他们与“泰拉”之间没有那么多复杂的联系与情感，莱塔尼亚高塔跨越无数文明的存在赋予他们强烈的信念，这种信念强烈到足以对抗从身体到精神的腐蚀，强烈到可以抵抗这种腐蚀一百年，一千年！<br/> 这样的信念来自于使命，而莱塔尼亚的使命自始至终只有一个：<br/> 反抗“泰拉”。<br/> 将大地同化为血肉的支配之兽卷起身体，一望无际的地面层层叠起，血肉之花从地平线的边缘收起花瓣，大地如同浪潮般从视线的极处回卷而来。<br/> 在那之前，“林逸”脚下的大地伸出无数只手突破地面的寒冰，重新抓向那一个身影。<br/> 片刻之间，涌动的血肉就重新将“林逸”吞没，苍白的寒冰上多出那么一个宛如黑泥的小小肉包，更多的血肉之潮已经席卷而来，冰霜的纯白之地寸寸破碎。<br/> 洛洛看着那十几米高的“花瓣”从眼前掠过。<br/> 血肉的浪潮掠过宛如群星的照明系统，留下似乎支撑天空的高塔，除去阴影之外的所有土地都已然变成那血肉的一部分，像是要绞死中间的“林逸”一样扭曲着合拢一处，扭曲成一个指向穹顶的钻头！<br/> 嘎吱<br/> 嘎吱<br/> 嘎吱<br/> 冰层碎裂的声音宛如血肉的咀嚼，好似有无数的牙口出现在那扭曲成一根柱子的大地内侧，正在一点点地将最里面的敌人吃下去。<br/> “凯尔希姐姐，莱特先生！”<br/> 洛洛一下子抓紧凯尔希的衣角，吟游诗人都无法描述的壮阔彻底惊吓到来自乡下的小姑娘。<br/> 她无法想象世间竟然有能与天灾相同的力量，那席卷的大地放在外面可以轻易将任何一座行于大地之上的城邦搅碎成破铜烂铁，城邦上的无数生命将同时逝去，数万人，数十万人，数百万人的生与死竟然可以掌握在一个人的意志之下。<br/> 这种力量宛如神灵！<br/> “莱特先生会死吗？”<br/> 梦幻一般的语气，小丫头内心仿佛已经肯定了那个不想去面对的结果。<br/> 她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东西能对抗那样的力量，除去脚下被阴影覆盖的地面，整个地下空间的所有土地都已经变成中心那一个扭曲的廊柱。<br/> 失去土地之后的地下空间露出金属的底层，显示出人造物的本质。<br/> 这就是泰拉的地下空间，杜林族生活的世界，越过方舟表层之后的内层夹舱中的一段，但是这些事情尚不被一个边境的小丫头认知，她正处于失去引领者的悲哀之中，也没有余力去注意周围的一切。<br/> “他不会死的，它也不会死。”<br/> 凯尔希拉住想上前的洛洛，平静的话语下，通天塔一样蠕动的血肉从内而外的泛起白霜。<br/> 咔嚓。<br/> 清脆的声响中，冻结的血肉次第落下，碎裂的冰块不断剥落，重新掩埋了空空的地下舱段，也重新露出被包裹在内的那个人影。<br/> 十四重冠冕的光辉下，“林逸”拍了拍身上的冰屑。<br/> “这就是莱塔尼亚准备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