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叶悄悄撩开马车的窗帘,小小的一方风景中,佛卡雷特的混乱已经得到初步的控制。<br/> 被堵在死胡同的最后,亚叶没有选择抵抗到底。<br/> 虽说她早已经有了为迦勒底的事业献身的觉悟,但是铃兰还在身边,那还是一个小姑娘,更不像是自己这样只剩下了罗德岛,叙拉古与东国都有她的亲人,因缘际会之下这个玲珑剔透的小丫头才成为罗德岛的一员,她值得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br/> 再者以罗德岛干员的身份死在那种地方,罗德岛的立场会变得十分危险。<br/> 生与死的冲突会直接断绝双方的任何退路,那么这些人说不定会引导民众将仇恨倾泻向罗德岛,而罗德岛并非是一个国家组织,当莱塔尼亚以一个国家的身份要求各国对罗德岛采取行动的话,罗德岛与各个国家的关系也没有紧密到能让那些国家为自己说话的地步。<br/> 不如说,诸如乌萨斯之类的国家不落井下石可能就算好的了。<br/> 所以最后亚叶还是按住自己的暴脾气,在确认已经没可能突围,继续抵抗只会伤亡出现之后,亚叶还是体面地停止了反抗。<br/> 警备队的人倒也没有为难她们。<br/> 除了手上戴上禁止源石技艺的手铐之外,警备队的人并没有给她们戴上更多的刑具,甚至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将她们定罪,反而特别给调拨了一辆马车让她们随行。<br/> 这样的安排主要还是警备队已经忙不过来了。<br/> 佛卡雷特本身就是一个建立于源石革命之前的非常规移动城邦,体积比起中型移动城邦要小得多,并且作为世界上第一座实用意义的移动城邦,各种设计上都已经过分落后时代,加上多次进行表层建筑的改修,交通方面在法术还能工作的时候有空中廊道可以支撑,但“大停电”的环境下人们只能在复杂的街道中乱窜。<br/> 人手稀少的警备队不得不奔赴各地控制局势,其中还要与一些古怪的晶簇怪物战斗,根本就没有多余的人手在这个时候来给她们定罪。<br/> 所以亚叶与铃兰就这么跟着警备队跟了一路。<br/> 然而越是跟随这些警备队,亚叶就越是对那位莱塔尼亚贵族的行为感到疑惑。<br/> 若是以“阴谋家”的标准来看待劳伦斯男爵,那么这位莱塔尼亚贵族未免太过“伟光正”了一些。<br/> 这一路上她们看到这位贵族始终冲锋在警备队之前,不仅给出最有效率的方式安排警备队引导民众避难,还用各种鼓舞人心的临时演讲排解人们慌张的情绪,最重要的还是亲自带着人与那些突然出现的晶簇怪物战斗,很多时候就差一点,这位并不算强的“阴谋家”就会战死当场。<br/> 凝聚的人心救了这位贵族一命,在差点被晶簇怪物杀死时,是警备队的人舍生忘死地将重伤的他拉了下来。<br/> 一个小队的警备队成员与晶簇的怪物同归于尽,活下来的贵族挺着只经过简单治疗的身躯笔直地坐在马背,强硬地压榨着自己的生命继续与整个城市的混乱战斗。<br/> 亚叶在罗德岛接触过不少从各种各样战场或训练中下来的伤患,她很容易就看出来莱塔尼亚贵族在硬撑。<br/> 坚定的意志能够一时战胜肉体的苦痛,然而支付的代价却绝不仅仅是忍受一时的痛苦,生命会在与痛苦的搏斗中悄然流逝,就算他在事后接受完善的治疗也会留下诸多难以痊愈的后遗症,身体各方面的功能会永久性地折损,假使原本能活一百岁,那么现在能活到七十岁大概生体功能就已经快撑不住了。<br/> “他们究竟打算做什么?”<br/> 毛绒绒的尾巴凑了过来,铃兰看向马背上大声嘶吼的男人,那胸膛起伏的幅度十分夸张,仿佛每一声嘶吼都将两片肺叶压成了纸片,恨不得将身体里所有的空气都用力挤出来。<br/> “肺部严重破损,全身多处骨折,大概还伴有多处内出血,捏着缰绳的手抖得很厉害,大概血液已经没办法走到四肢的毛细血管,从四肢开始正在渐渐失去知觉。”<br/> 稍微顿了一下,晃荡的尾巴晃得更厉害了。<br/> “亚叶姐姐,这么下去他会死的。”<br/> 亚叶立刻就听出来铃兰话语里的不忍,她沉吟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没有自己想象中会有的愤怒:“你想救他?”<br/> “我是一名医生。”<br/> 铃兰咬着牙齿,但是仍旧坚定地看向亚叶。<br/> 亚叶别开了眼神:“你忘了沃伦姆德的事情吗,你想要救人,但是那些被救的人不见得会承你的情。冲突已经形成的情况下谁都不会用大脑去思考,任何善意都可以有恶意的解释。言语,行动,乃至于沉默,一切都可以进行阴谋的解读,这取决于你的立场,但是当我们选择不成为任何人的敌人时,也就意味着我们不会是任何人的朋友。”<br/> 沃伦姆德的失败让亚叶记忆犹新,那说不清能否称之为邪恶的局势流向淹没了一切,将所有善意的举动彻底摧毁。<br/> 她们去帮感染者就成为非感染者的敌人,去救助非感染者就成为感染者的叛徒。<br/> 亚叶在这里闻到与那时的沃伦姆德同样的味道。<br/> 波及生命的危机已经让人们的世界变得二元化,没有人想要就事论是,人们只需要知道谁是自己的朋友,谁是自己的敌人。<br/> “但是我还是不认为我们在沃伦姆德的决定是错的,亚叶姐姐,我们没有救到所有的人,但是我们已经做出最大的努力让本来会死的伤员活下来了。”铃兰小小的手捏成拳头,“凯尔希老师总是告诉我们,所有的行为都应该确定自己的身份之后,我果然还是觉得我应该是一名医生!”<br/> 和自己不一样。<br/> 铃兰的眼睛里还有着光。<br/> 虽然也有着坎坷的身世,不得不与父母分离在罗德岛长大,但是铃兰还是与自己不一样。<br/> 乌萨斯的往事让自己没办法做到对所有的人一视同仁,然而在铃兰的眼里却只有医生与伤患的分别,就像是阿米娅一样,她们并不天真,也绝非愚蠢,但却像是撕裂黑暗的光一样纯粹。<br/> 亚叶叹息一声,拿起马车上的急救箱:“一起去吧,你还不太会和这些疯子一样的家伙打交道。”<br/> 铃兰严肃的表情一下子化开,小孩子像是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起来。<br/> 两人从马车中钻出来,人手不足的警备队都在维持现场的秩序让民众得以快速而秩序地通过,一时没有人看着这一台马车,直到她们跳下车才有人注意到她们,不过警备队还没有采取动作,就看见两人向劳伦斯男爵那边走了过去。<br/> 作为警备队的指挥,劳伦斯男爵身边自然有一些护卫,再加上男爵先前已经在与晶簇的战斗中负伤,护卫们都紧绷着神经,靠近的两人很快就被护卫发现,不过四目交接的时候亚叶直接喊了起来:“我们是医生,你们的指挥官再不接受治疗就要死了!”<br/> 正准备叫两人止步的护卫一时卡住喉咙,他们接受过应急治疗的训练,自然也能看出来现在男爵的状态,听见亚叶这么一吼,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让开了位置。<br/> 第一个人选择放两人过去,后面的人就让开一条道路。<br/> 亚叶直接走到劳伦斯男爵身边,伸手拉住那摇摇欲坠的身体,都不用使什么劲儿,勉强维持着平衡的身躯被亚叶这么一碰就像是压上最后一根稻草,劳伦斯男爵的身体直接倒进亚叶的怀里。<br/> “铃兰。”<br/> 亚叶小心翼翼地将贵劳伦斯男爵的身体放平,一旁的铃兰撕开那一身湿重的贵族衣饰,还没来得及检查,就已经看见整个胸膛都是不正常的淤青,像是薄薄的一层皮下面全是大量的内出血。<br/> “很严重。”<br/> 小狐狸刚抬起手想要用法术来辅助,沉寂的手感就让小丫头想起现在的情况,她拿起急救箱内的手术刀,一边点起酒精灯进行消毒,一边飞快地说道:“等一下的医疗过程可能有一些粗暴,现场不具备麻醉条件,请您尽量忍一下,配合我们完成治疗。”<br/> 说话的功夫,托起劳伦斯男爵的亚叶已经固定好男爵免得他在刺激下胡乱动起来,但是锁住贵族的手脚却没有锁住劳伦斯男爵的嘴巴。<br/> “你们疯了吗,竟然还想要救我?”<br/> 铃兰抬起头看了一眼劳伦斯男爵,嘴里飞快地说道:“病人意识还算清醒,亚叶姐姐,那边就交给你了。”说完,她就在劳伦斯男爵小腹轻轻按了几下,然后压住一个位置,用手术刀切开那一层淤青的表皮。<br/> 粘稠到有些恶臭的鲜血从窗口涌了出来。<br/> 比起疼痛,劳伦斯男爵倒是长出一口气,混沌的思考似乎也变得清晰了许多。<br/> “从个人的角度出发我不想救你,但是医生的职业素养要求我们不能用伤势程度以外的标准去区分伤患。”<br/> 冷冰冰的声音。<br/> 劳伦斯男爵低头看着专心致志的铃兰:“就算你知道我在利用你们?”<br/> “等到我们有放下医生这个身份的机会,我自然会用战士的身份报复回来。”<br/> “哈哈哈,如果还能活下来,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br/> 劳伦斯男爵的话让亚叶微微皱起眉头,这种状态下的病人很难有缜密的思考,所以往往只会进行最真实的对话,可是刚才这番话的意思分明是他自己都不觉得自己能活下来。<br/> 亚叶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了声音:“你们究竟打算干什么,布置这么深的局来夺权,却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br/> 无论是参与这一场行动的莱塔尼亚贵族的身份与掌握的权力,还是“薛西斯”这一个组织在莱塔尼亚的发展与壮大,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些人为了这一天的行动已经准备良久,或许行动的时间是根据局势的发展匆匆决定的,但是显然为了这一天他们不知道投入了多少资源,然而投入这么多却在最后死在得到权力之前,这些人脑子指不定有什么大病吧?<br/> “夺权?谁告诉你这是夺权,这是莱塔尼亚的变革,这个时代要求莱塔尼亚做出的转折。”<br/> 劳伦斯男爵倾斜的眼神越过建筑物的楼顶看向天空熄灭的中庭之木,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其他人倾诉。<br/> “莱塔尼亚需要的是一场变革,不是谁去戴上那一顶王冠。陛下选择放弃自己的使命,历史中的高塔正在逐渐浮出水面,被分隔开的两个莱塔尼亚正在逐渐靠近,最终会彼此交融,但那会是动荡的开端,人们知晓历史背后的隐秘,但怎么能接受本来可以更加富裕的生活被牺牲掉去投入虚无缥缈的使命传承?”<br/> “不能祈求人人都如同贵族般高尚,或许会有人们也接受现实的那一天,然而却不能是现在,乌萨斯已经完成从贵族到议会的变革,谢拉格在那头雪豹的坚持下也逐渐开国,维多利亚集中在国内的继承者纷争开始放弃对于国际局势的控制,战争的阴云已经如此浓郁,莱塔尼亚若再不求变,那么只能在大争的时代成为鲜活的祭品。”<br/> “文明之地的疆域如此狭窄,千年以来只有哥伦比亚开拓出全新的聚居地,莱塔尼亚只要露出自己的伤口,就会有无数嗜血的野兽嗅着味道来撕碎这个古老的国度,如同旧日的高卢,这个世界不存在古老就一定能长存的道理,然而那些腐朽的思想却看不到眼前的危机,古老的贵族沉醉在同样古老的荣光,却没有发觉自己身上已经开始蔓延尸臭。”<br/> “这个国家需要鲜血来唤醒,但谁说只需要那些腐朽者的血?”<br/> “我们身处一个艰难的时代,想要跨过这个时代的考验就必须将所有人团结在一起,可是人们固然不在乎正义与邪恶,却在乎是否真诚,所以我们就向他们展现我们的真诚,若是死亡能证明我们的决心,那么我会很高兴自己的死亡比绝大部分人都更有价值。”<br/> 亚叶看着放学后逐渐变得昏昏欲睡的劳伦斯男爵,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心中的疑问:“你们自己制造出这一场灾难,却又要让那些被你们害的人来相信你们?”<br/> “我们用我们的性命在阻拦更多的人遇害,若是失去变革的契机,莱塔尼亚将不会在历史上继续留存。”<br/> “你们是在用生命阻止混乱的蔓延,但是‘薛西斯’的那些人呢!你们想要将所有的罪责推到‘薛西斯’的头上,利用这一次的灾难塑造一个共同的敌人来加强混乱后的国家团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这些事情,那些‘薛西斯’的人怎么办?如果说‘薛西斯’的人谋划比实行过针对贵族的无差别袭击,害死过众多无辜的民众死有余辜的话,那些因为这次事情被影响到的感染者怎么办?人们只会觉得‘薛西斯’是感染者的组织,整个莱塔尼亚将变得无法接受感染者的存在!”<br/> “那又如何?”虚弱的声音打算亚叶越发激昂的语气,“感染者又不算人。”<br/> 昏昏沉沉的意识映照出最真实的回答,亚叶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br/> 不,哪怕她已经从行动上看出来这样的倾向,但没想到会真的听到这样的答案,还是从被公认对待感染者最为友善的莱塔尼亚贵族嘴里得到这样的答案。<br/> “你——”<br/> 亚叶低下头,怀中人却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她咬住嘴唇抬起头,放出淤血的铃兰已经重新完成好创口的包扎。<br/> 两人复杂地对视一眼,一时都陷入沉默。<br/> 她们有些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可以为了其他平民,甚至是为了自己的部下可以不顾自己性命的人能说出这么无情的话。<br/> “快看中庭之木!”<br/> 相顾无言中,不知道是哪里传来一声振奋的吼叫,两人像是要逃避某种泥淖一样抬起头。<br/> 覆盖整个中心城区的中庭之木那巨大的华盖逐渐亮起光芒,虹色的能量长流从金属巨树的枝丫延伸向边境的十二座高塔。<br/> 法术的光辉重新照耀佛卡雷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