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尼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br/> 梦里的自己出生在一个从卡西米尔迁徙到维多利亚定居的库兰塔家庭,拥有一个在这个天灾遍地的世界中称得上是幸福的童年,随后因为憧憬卡西米尔的骑士故事加上正义心的驱使,她选择加入当地的骑警组织,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之后成为一名光荣的维多利亚骑警。<br/> 随后的梦境就不那么美好了。<br/> 身为维多利亚骑警的她见到了太多以前从未想过的丑恶,嫉贤妒能的同僚,尸位素餐的长官,无法调和的种族矛盾,被轻易碾碎的无辜者的梦想……巨大到无法填补的沟壑隔在人与人之间,只需要稍稍的刺激,朋友便不再是朋友,家园便不再是家园。<br/> 哪怕是在梦境中,她对这样的事也束手无策。<br/> 迷茫地在维多利亚徘徊过一段时间,尽自己最大可能完成维多利亚骑警的使命,却没办法改善这个世界丝毫半分的她逐渐被有过合作的一家叫作罗德岛的医疗企业吸引。<br/> 在这里,她遇见许多与她一样迷惘的人,不过有所不同的是她们并没有因为迷惘而停下脚步。<br/> 虽然不知道做什么才能改变这个世界,但是显而易见的时什么也不做的话,世界肯定不会有所改变。<br/> 她逐渐成为他们中的一员。<br/> 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逐渐变得清晰明朗,她在罗德岛重新找回以前的活力,后来她接到罗德岛的委托,让正好在卡西米尔的她为另一位派遣到卡西米尔的罗德岛干员提供帮助。<br/> 她找到那位干员,一个看似冷漠的阿戈尔人。<br/> 她们在滴水村一起经历了一番与其说是惊心动魄,不如说是酣畅淋漓的冒险,荡平那些罪大恶极的赏金猎人,帮助滴水村的大家重建家园,还与已经分崩离析的整合运动残党们有过接触。<br/> 梦境停留在她们再次启程的那一刻。<br/> 就像是梦境特有的断层感那样,她的思考陷入一种昏沉的黑暗,等待着梦境中浮现下一段故事。<br/> 不得不说,那真的是一个栩栩如生的梦。<br/> 逼真到她真的差一点就以为这个梦境才是她真正的人生……<br/> 真正的……人生?<br/> 思考出现微妙的断层,她一下子陷入某种困惑之中,有某种难以解释的直觉牵引着她的思考坠向这一段梦境,让她从心底里认为这是她真正的经历。<br/> 就在她弄不清楚是否该与这样的直觉对抗时,外界的刺激渗入思考之中,传递到神经层的痛觉信号让她不由自主地睁开眼。<br/> 些微的光芒却如同刺入眼睛的太阳,长久未接触到光明的瞳孔微微缩了缩,然后才慢慢对准眼前的人影。<br/> “格拉尼小姐,你感觉怎么样?”<br/> 自己的名字被那个人影叫了出来,那是一个鲁珀女性,红色的头发,精致的面容,五官……略微有些熟悉?<br/> 记忆以那张脸为线索开始泛开,格拉尼很快就找到这种熟悉感的来源。<br/> 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一些古怪。<br/> 因为这份熟悉感来源于那个“梦境”中的经历,在龙门事变之后,罗德岛内部网络通告了一些参与龙门事件但因为各种原因并没有被绳之以法的整合运动干部,其中就有这位“弑君者”。<br/> 自己现在在现实,还是在梦中?<br/> “格拉尼小姐?”<br/> 第二声的呼唤让格拉尼回过神,她有些吃力地抬起略显虚弱的手臂,酸疼感随着这个动作油然而生,怎么想现在就是现实。<br/> 但现实中怎么会有梦境中的人?<br/> 还是说,果然,“梦境”才是现实?<br/> 这个想法浮现的那一刻,一些仿佛被刻入神经的认知开始发生颠覆,精神如同发生重塑般产生巨大的眩晕感,格拉尼不由得握住喉咙开始干呕起来。<br/> 这份恶心的痛苦中,格拉尼浑身冒起虚汗,但她的思考却变得分外鲜明。<br/> 是了,自己就是维多利亚出身的库兰塔人,那个“梦境”才是现实。<br/> 自己并不是出身于落日要塞附近的白金村的一般村民,自己和斯卡蒂是一路上从赏金猎人那边追踪那些卡西米尔秘宝的消息,最后从与赏金猎人接头的贩卖消息的吟游诗人那边确定在落日要塞附近有许多卡西米尔秘宝的目击报告,落日要塞方面似乎也有意在进行收集。<br/> 那之后,自己与斯卡蒂就来到落日要塞附近。<br/> 斯卡蒂小姐十分罕见地没有想要用那比自己还要高的巨剑来解决所有问题,似乎是落日要塞内有什么东西令她十分忌惮,那时候的斯卡蒂小姐围绕着落日要塞进行了十分细致的侦察,其展现出来的专业性比维多利亚的专业军人有过之而无不及。<br/> 但没等斯卡蒂小姐的侦察变成某种行动计划,自己就在某一天突然被掐断了思考。<br/> 格拉尼没办法准确形容这种思维断层的感觉。<br/> 她不只像是喝断了片一样失去那之后的所有记忆,甚至还多出一些满是缺损并且矛盾重重的记忆,而她关于自我的认知被从原本的记忆中嫁接到这一段多出来的记忆,以至于现在自我的认知要重新回归到真实的记忆中时,她不得不面临类似于自我认知崩溃般的恶心之中。<br/> 好在这时候身边还有一个人。<br/> 弑君者发现格拉尼脸色不对的时候就扶住格拉尼,在小马驹干呕不停时还从身上摸出来一针镇定剂直接开始注射。<br/> 好一会儿后,格拉尼终于冷静下来。<br/> “谢谢你,呃……”<br/> 格拉尼一时有些语塞,一旁的弑君者直接接过话说道:“柳德米拉,你现在怎么样?”<br/> “现在好多了,身体上没什么大碍,只是这里——”格拉尼脸色苍白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脑子里还有一些混乱,然后大脑控制的内分泌系统也不正常,抱歉,我大概提供不了任何战力,不过行动上没什么妨碍。”<br/>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弑君者认真地问道。<br/> “格拉尼,维多利亚骑警,罗德岛的合作干员,这些我都记得,只是脑子里多了一份记忆,现在才十分混乱。”<br/> “是一个出身于白金村的普通村姑的记忆?”<br/> “您知道?”<br/> “我们在风车镇的集会上碰见另一个你。”<br/> “啊,风车镇的集会,我还记得镇中心的那个大风车。”格拉尼一开始有些怀念地开口,但很快脸色一变,苦笑道,“抱歉,果然记忆还是有一些混乱,我还没办法完全将‘我’从植入的记忆中脱离。”<br/> “没关系,以后有时间慢慢恢复,现在先离开这里吧。”<br/> 弑君者本来还想询问一下格拉尼知不知道关于落日要塞下层区的事情。<br/> 礼拜堂的那个圆形边框留下的脚印说明这个地下空间的这些生态舱大概都是从地下直接搬上来的,那么可能也是从地下被搬上来的格拉尼会记得其中的一些细节,说不定能借此站到进入地下的方法,可是现在格拉尼的状态却算不上好,也许落日要塞发现格拉尼的身体丢失之后会加强戒备,但也不能让这种状态下的格拉尼长时间在这种危险的地方停留。<br/> 弑君者直接将虚弱的格拉尼背起来,准备就这样离开大教堂与在外面待机的斯卡蒂汇合。<br/> “那个,柳德米拉小姐,我能问一个问题吗?”也许是混乱的思考让格拉尼没办法很好地认清现状,她趴在弑君者的后背上还是没忍住心中的好奇,“你是怎么加入罗德岛的呢?”<br/> “我怎么可能加入罗德岛。”弑君者下意识地杠了一句,然后才低声说道,“只是暂时的合作而已。”<br/> “罗德岛和整合运动竟然已经展开合作了吗?”<br/> 弑君者的脚步一下子停了下来,她扭过头脸色复杂地看向格拉尼:“你认识我?”<br/> “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不过柳德米拉小姐您的画像在罗德岛内部传阅过,您现在又没有进行伪装,看出来很正常吧?”<br/> “……是这样啊。”弑君者背起格拉尼重新迈开脚步,“那你现在是什么心情,被整合运动的人给救了。”<br/> “我当然很高兴啊。”<br/> 格拉尼将下巴搁在弑君者的肩头:“我先前与一些整合运动的人接触过,也知道活在这片大地上的感染者是什么样子,毕竟同事们都排斥去感染者所在的街区,总是将相关地区的巡逻丢给我,然后见得多了就觉得大家其实没什么分别,不过都是想要活下去而已,有的人表面上是整合运动的干部,但私下里却只是想要找到一片田地安安稳稳地侍弄下去,我们不用再彼此为敌真的是一件十分值得高兴的事情。”<br/> “你说的那个整合运动干部是不是一个魁梧的大家伙,总是将自己套在防化服里的那个?”<br/> “嗯,他叫大鲍勃,柳德米拉小姐认识?”<br/> “有过交道,虽然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么执着于用源石虫酿酒,不过他种庄稼的确是一把好手。过去整合运动还没有走上,嗯,还没有走上没有退路的抗争道路时,他常常带着人去荒野上开辟农场,种出来的农产品是整合运动相当重要的经济支柱。”<br/> 弑君者的语气有一些怀念。<br/> 明明并不是太久远的事情,整合运动在“塔露拉”的指导下转变方针展开针对性的袭击也不过是近一两年的事情,但那些发生在反抗之前独属于感染者之间的温馨,却似乎变成上一世般久远。<br/> 现在回想起来,“塔露拉”变了的时候,整合运动就脱离了初衷。<br/> 整合运动本来只是一个让大地上受迫害的感染者联合起来活下去的组织,然而这个目标最后却变成了将感染者以外的所有人视为敌人,迫害感染者的乌萨斯要受到制裁,对此视若无睹的龙门也要进行报复,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感染者就是迫害感染者的人。<br/> 不知道整合运动的其他人现在怎么样了……<br/> 弑君者一时有些恍惚,以至于趴在后背上的格拉尼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br/> 她已经一只手推开通往礼拜堂的门扉。<br/> 洞开的门扉后方,宽敞空旷的礼拜堂有一排排的长椅向着入口蔓延,而在那无尽的长椅第一排,一位金发的库兰塔男性正安静地坐在那里。<br/> 一柄长剑横在他翘起的双腿,他抚摸着长剑,同时津津有味地翻开一本诗集。<br/> 教堂彩窗落下斑斓的光彩,如同七彩的精灵在那黄金班的秀发上歌舞,柔顺的头发被他绑成一个齐颈的马尾,知性的气质沿着那发丝垂落道剪裁得体的骑士常服,笔挺的脊梁犹如一柄长剑立于长椅,而津贴双腿的马裤从骑士常服一直没入漆黑的马靴。<br/> 入目的第一眼,任何人都只有这样一个感觉:“贵族”这个词仿佛为此而生。<br/> 弑君者却只觉得脊背生寒。<br/> 她认知这个人,就在不久前,在她与斯卡蒂相遇的那一次碰撞之中,正是这个人接着那一十七名骑士出现,在一对一的单挑中压制住无法用常识去衡量的斯卡蒂。<br/> 他怎么会在这里?<br/> 不,他果然在这里!<br/> 惊讶之后的弑君者迅速冷静下来,自从知晓格拉尼的情况,她就从未奢望过自己的行动完全能完全脱离要塞方面的掌控,那条通道原本就是对方故意告知她们的秘密,对于她们的渗入有相应的准备也在情理之中,问题是对方究竟想要做什么?<br/> 为什么要在自己与格拉尼接触之后才出现?<br/> “你们之间如果还有什么要说的,我可以再等等,正好我还有几小节没有看完。”<br/> 骑士没有抬起头,温润如玉的声音却仿佛变成一只手,出现在停在门口的弑君者身后,轻轻推了弑君者一把。<br/> 弑君者走进礼拜堂,她没有尝试绕过长椅上的骑士,从斯卡蒂与对方的交手中弑君者已经确认自己没有胜利的可能,但她开始尽量保持着与骑士的距离,慢慢向大教堂的边墙靠拢。<br/>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弑君者压低声音开口。<br/> “我想做什么啊,嗯,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br/> 啪!<br/> 长椅上的骑士合上手里的诗集,用诗集抵着自己的下巴,一边思考着一边说道,<br/> “如果你是问我最终的目的,那么卡西米尔的骑士始终为了这片大地的存续而战,但是你问我现在正采取的行动,唔,请允许我反问一个问题,如果你有一个付出一切代价都想要实现的理想,然而实现这个理想的过程却让你感到十分痛苦,那么你要如何保证自己最后不会背叛自己的理想呢?”<br/> 恍惚间,弑君者以为这是在说整合运动。<br/> 想要让感染者都能幸福生活的梦想,为了实现这个梦想而不得不进行的战斗……以及最后却选择“背叛”的自己。<br/> 她没有继续追随“塔露拉”,甚至已经不再支起整合运动的旗号。<br/> 神灾之后的叙拉古,她和其余鲁珀族的人一样回归了家园的建设,过去的誓言与壮志被抛到脑后,新生的叙拉古磕磕绊绊地开始了与感染者之间的共存,然而那些感染者之中却再也没有整合运动。<br/> 她,是否也背叛了曾经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