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力量？<br/> 林逸其实从未去思考过这样的问题。<br/> 他所熟悉的文明早已摒弃个人的勇武，哪怕文明中的每一个个体都能做到旧人类时代人们那些浪漫幻想中的超级英雄才能做到的事情，他们也从不觉得这种个人的力量能有什么实际的意义。<br/> 自从完成种族的机械飞升，基于个体欲望与认知差距而带来的斗争彻底消失之后，“敌人”这个词就已经失去意义。<br/> 既然没有“敌人”存在，力量便也没有存在的意义。<br/> 况且以人类文明的存在形式，就算真的出现足以威胁文明的敌人，那么文明渴求的力量也不会是某个英雄的诞生，而是来自于文明整体的强大，例如改造行星诞生的方舟，例如围绕方舟的两颗卫星要塞，例如停泊在三星系统柯伊伯带的星舰舰队，或者是同步轨道上的空中花园。<br/> 那些伟大的奇观才是力量的彰显，对比之下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br/> 是以就算在泰拉的大陆苏醒，见识到各种难以置信的个人力量，见识到代天道言的禁军司礼，见识到从神话中飞舞而出的巨龙，见识到行于大地之上的山脉，见识到“神灵”的具现，见识到很多令自己感到棘手，甚至是能够将自己击败的力量，林逸也并没有生出什么刻骨的感触。<br/> 因为这些力量不过是过去的延伸，他曾经见过这些力量的起源，那盘桓于过去的名为“人类”的文明。<br/> 所以如果这些就是“力量”，那么什么才是“超越力量的力量”？<br/> 碧洛迪丝用一个很简单很简单的动作给出林逸一个答案。<br/> 甚至……有一些滑稽。<br/> 那一位固定在人马驾驶舱的骑士少女，在驾驶舱被林逸劈开一条口子之后终于重新露出容颜的库兰塔少女——<br/> 她摘下了自己的耳朵。<br/> 头顶上宛如马耳一样可以灵活动作的耳朵只是一个发卡，两只耳朵间埋藏在发丝之中的控制单元可以接到来自大脑的信号，而在取下那双耳朵之后，她撩起垂过耳边，以人类的五官来说应是在耳边的长发，露出另一双熟悉的耳朵。<br/> 碧洛迪丝为自己准备的复活的躯体，来自辛西娅家族血脉的结晶，玛丽莲·辛西娅……是一名人类。<br/> 当然，这其中有很多无法解释的地方，甚至还有很大的可能只是一场拙劣的欺骗，一次改变容貌的手术，一发涉及神经系统的幻术，一系列针对肉体的基因改造，都有可能让这样的肉体出现在自己的面前。<br/> 这已经有过先例，林逸并没有忘记莱茵生命的“亚当”，那位根据人类基因通过生物技术制造出来的人类。<br/> 但那与现在完全不一样。<br/> 一种超出言语可以解释的直觉令林逸想起来提灯女神告诉自己的一个消息：<br/> 它已经完成了中央数据库的祈愿，继普瑞赛斯之后，第二个承袭过去却拥有未来的人从“石棺”中走了出来。<br/> 泰拉的力量来自于人类的过去，那么超越力量的力量，是否会来自人类的未来？<br/> 林逸渐渐张卡嘴的惊讶中，束缚着“九尾”的风还在继续收紧。<br/> 来自钢铁身躯的警报令林逸猛地回过神，“九尾”的炉芯拉至最大的出力，但是奋力一挣下那足以拖起十几节车厢在轨道上疾驰的力量却如同泥牛入海，完全消失不见。<br/> 不，也不是消失消失不见。<br/> 能量视野中，拉扯时的动能直接被转化为最直接的力量，沿着肉眼不可见的渠道汇入这些无形束缚的起源，那具人马的骑士装甲。<br/> 准确来说，是那一具“人类”的躯壳。<br/> 嘎吱！<br/> 被束缚的所有尾巴在不可抵御的力量下被碾碎时，林逸终于得以从人马骑士装甲的近前逃离。<br/> 空气中传来低沉的嗡鸣，骑士装甲的人形部分如同花朵般绽放。<br/> 驾驶舱中的人站起身，身后已然看不见库兰塔的尾巴，但是变化却不止于此，“九尾”的复眼中倒映着同一个画面，倒映着在少女身后展开的同一双光翼。<br/> 萨卡塔的光翼。<br/> 一轮圆环从虚无中透亮，一双犄角刺破柔顺的发丝，“人类”的外表正变得不那么像是人类，可是却又有一种说不清的直觉告诉林逸似乎本应如此。<br/> 那一轮光环完全凝实的瞬间，一层层的冠冕围绕着光轮展开。<br/> 林逸用眼睛数着那冠冕的数量，一直数到第十四重辉煌如日的冠冕展开，无尽的洞察加诸其身；一直数到那光辉的羽翼没入四周的空间，开始窃取源石技艺至高无上的权柄；一直数到那邪恶的双角，魔族的象征在那头顶盘根错节，扭曲成一顶漆黑的王冠，在源石那足以淹没所有智慧意识的浪潮中打开一条路——<br/> 然后林逸就看见了一方长桌。<br/> 不知何时，他似乎又回到方舟核心，那一处源石的世界中存在的那一方长桌，那在“泰拉”窥伺下的至高无上的权柄所在，那一具干瘪的先人躯体旁。<br/> 他静静地坐在长桌上，看见有人坐进对面的长椅。<br/> “所以，这就是普瑞赛斯的结局吗？”<br/> 林逸抬起头，这仿佛隔离在空间与时间之外的长桌对面，坐上长椅的少女有着与外面一样的容颜。<br/> “玛丽莲·弥赛亚，你怎么会还是这幅模样？”<br/> 林逸不知道为何自己在明确拒绝与源石技艺体系的链接之后还会被拉到这“泰拉”的心脏之中，但是他们的身体都不可能穿越空间直接来到这里，被拉扯进来的只会是他们的灵魂，或者说是构筑灵魂的人格数据，而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这里的他们应当有着最原始的容貌。<br/> 那么碧洛迪丝又怎么可能是这么一位来自卡西米尔的骑士少女？<br/> “因为我就是以这样的容貌出生的，卡西米尔王朝就是它为了令我重生而开始的一个巨大工程，其余地方的神民我不清楚，但是卡西米尔王朝的神民血脉来自于我的血肉，它将我拆解成无数相似的基因融入卡西米尔的所有血脉，然后血脉繁衍，以一个王朝永恒的统治来不断优化并改造延伸的血脉，将它对源石的各种研究成果融入进去，最后期待在某一次的返祖现象中，我会如同它期盼的那样获得人类已经失去的真正灵魂。”<br/> “所以她到现在为止才成功？”<br/> “不，它在九百多年前就成功了，‘碧洛迪丝’，我在那时候以这个名字出生，也以这个名字终结。”<br/> 某具干瘪的躯壳旁，隔着长桌的男女陷入一时的静默。<br/> “那之后呢？”<br/> “那之后我一直是弥赛亚，萝拉·弥赛亚，伊莎贝尔·弥赛亚，拉米娅·弥赛亚，辛西娅·弥赛亚，一直到玛丽莲·弥赛亚，它终于为我的灵魂准备好最适合的躯体，这也是为什么直到现在，直到一些挚友的灵魂变得冰冷之后你才看见我们从历史背后走出来的原因。”<br/> 少女微微抬起头，闭上眼看在石桌之上。<br/> 穹顶的源石中似乎游过一片不祥的阴影，某个已经并不陌生的存在游过长桌的穹顶，又游过长桌的地面，它的首尾连成一个无法预知的环，它却并没有发现环中的存在。<br/> “你已经见识过这片大地的力量，你见过猎狼人，也见过乌萨斯咆哮的钢铁洪流，你处决过伊比利亚的审判官，又与莱塔尼亚的高塔巫师交锋，甚至还斩杀过‘泰拉’的一缕意识，不过这片大地还有许多你未曾见过的力量，萨卡兹在时间中腐朽的诸王庭，萨尔贡秘法制作的长生军，萨米的密林中游走的巨人之影，又或者单纯是荒野上那些自诩为文明之敌的苦难者，这片大地拥有太多的力量可能干涉到我们的计划，而当时我们绝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个诸国无法顾及到我们的绝好时机。”<br/> 碧洛迪丝低垂着眉眼，游过桌面的那一片阴影正停在她的桌前，一片仿佛是人脸的阴影从源石中突起，正对着碧洛迪丝垂落的视线。<br/> “所以我们需要超越力量的力量，可以去击溃一切可能会妨碍我们的力量。”<br/> “泰拉”的影子盯着碧洛迪丝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又沉入到源石之中，怀疑与猜忌正在从源石中远去。<br/> “林，你也在‘会妨碍到我们的力量’之中，我亲自将你加进去的。”<br/> 林逸没有接上碧洛迪丝的话，而是从那远去的阴影中抬起头：“它看不见我们？”<br/> “它现在还看不到我们。”碧洛迪丝纠正了林逸的话，“我们不是它的对手，但是终归还有一些挣扎的办法，况且它也没能完全走出普瑞赛斯对它的束缚。”<br/> “所以现在源石技艺服务体系正在你的手中？”<br/> “我说过，你要面对的是超越力量的力量，莱塔尼亚的双子女皇自然也在我说的‘力量’之中。”碧洛迪丝平静地说道，“我可以给你一个重新做出选择——”<br/> “不用了。”<br/> 话语被林逸截断，碧洛迪丝仍旧平静地注视着林逸，然后尊重了林逸的选择。<br/> 她闭上眼，林逸便感觉到源石的世界正在飞速从他脑海中消退，当一切的异像都消失不见，他的意识重新回到钢铁的身躯，回到卡西米尔的土地时，他立刻就意识到为什么碧洛迪丝要将对自己说那些多余的言语。<br/> 辉煌的冠冕与漆黑的王冠之下，碧洛迪丝获得了一幅新的骑士装甲。<br/> 那只有两米左右的骑士装甲不像是骑士装甲，倒像是一幅真正的甲胄紧贴着少女的身躯，未知的材质描绘出流动的银色，四面镜子一般的盾牌浮动在她的身侧，一圈又一圈的金色符文则环绕着她双手垂落的双剑，朦胧的圣咏宛如垂落的披风，盖过四张的羽翼，流过生有双翅的羽靴，落于双脚下方那些宛如寻求救赎一般高举双手的萨卡兹虚影……<br/> 她睁开双眼，林逸便感觉自己的胸膛有一双眼同样睁开，仿佛自己在那一瞬已然如同这片天地与时空一样，成为对方支配的道具。<br/> 视线相接的那一瞬，林逸下意识展现出自己的全部。<br/> 无论是传承自莱塔尼亚的高塔巫术，又或者是无数战斗中学习感悟的剑术，或者是生死之间锤炼出来的那一丝超脱于直觉的机敏，这一刻的他已然毫无保留。<br/> 然后他便知道了什么是超越力量的力量。<br/> 他的全部都被一剑切断，只因为那是他从这片大地上找来的“力量”。<br/> 扑！<br/> “九尾”的头颅垂落在地，血红的复眼渐渐失去光辉。<br/> 碧洛迪丝低头看向已经失去声息的钢铁，不过她没有阻止林逸的灵魂逃窜向地平线的那一条撤离的队列。<br/> 哪怕她有办法彻底将林逸杀死在这里，她也不会那样去做。<br/> 自己将所有的弱点留给了林，如果自己真的杀死林，那么那些弱点又会回到自己身上，自己又会面临两个选择，然后继续陷入卡西米尔的未来是否应该由自己决定的思维困境，然后多半会再一次犯下同样的错误。<br/> 现在这样就好，自己将一个选择交给林，然后自己就只剩下一个选择。<br/> “计划已经瞒不下去，卡西米尔会成为我们的敌人，征战骑士已经全部从要塞撤离了吗？”<br/> 碧洛迪丝对空无一人的地方开口，然而话语落下去时，那里不知道何时有一位提灯的女性悄然而立。<br/> “有一部分精锐的骑士破坏了他们知道的各个通道，正在用各种手段进行二次摧毁，他们取得一致的速度很快，快到我甚至都看不到他们的思考，在发现那些被转存到表面的肉体之后，他们立刻就做出决断。”<br/> “运走的肉体有多少？”<br/> “很少的一部分。”<br/> “算了，多与少也不会有影响，直接转入备案吧，现在已经不存在偷偷让泰拉入梦的机会，看样子我们只有用暴力一点的手段，将她打昏了。”<br/> 超越力量的力量竖起长剑，天空游弋的“龙群”发出一声悲鸣。<br/> 浮游单元的内部数据被黑入改写，猝不及防的极炎骑士刹那间遭受自己“龙群”的反噬，被天空的一道雷霆穿过。<br/> “我们回去要塞，启用备案还需要一些准备工作。”<br/> “只需要这样就好吗？”提灯传来一具询问。<br/> 空中的骑士停顿一下，随后继续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对了，将那些历史中的阴影释放出来吧。”<br/> “您的意思是？”<br/> “袭击卡西米尔的各个主要城邦，让这片大地暂时瘫痪，我们还需要一点时间，也只需要一点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