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竞技，这并不是夏尔·道格斯想要的答案。<br/> 这个庞然大物巨大到了谁也没办法看清它的全貌，但是夏尔·道格斯或许比任何活着的人都要接近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这个怪物正是他们亲手饲养长大。<br/> 卡西米尔的土地，比任何地方都要贫瘠。<br/> 天空之伤的存在，从破开的大气层毫无阻碍投射在大地之上的各种宇宙射线，一度使得元年之后的卡西米尔完全失去孕育生命的温床，就算天空之伤的影响逐渐被拉特兰修补，可是长达两个百年的照射已经结构性地改变了这片土地。<br/> 人们很难在大地上用自己的劳作构建出一个繁荣的国家。<br/> 这片土地之所以远离天灾的原因，很可能就是因为天灾从未离开这片大地，所以无数年来在骑士家族的统治下这片土地永远纷争不断，很简单的一个原因，这片大地根本养不活那么多的人。<br/> 哪怕骑士的统治被推翻，国民院仍旧拿不出解决的办法。<br/> 那个时候的卡西米尔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有被外国资本家视为廉价劳动力的人，他们用仿佛购买牲口一样的价格租赁便宜的劳力，甚至反过来还要用在卡西米尔生产的商品抢走卡西米尔人从他们手里拿到的微不足道的工资。<br/> 卡西米尔的人变成卡西米尔的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向这片大地之外。<br/> 如果说卡西米尔还有什么东西是其余地方没有的，就只有那些应该随着骑士的时代一起埋葬的旧日习俗。<br/> 骑士大会，好勇斗狠的骑士们聚集在一起，用性命来争个名词的习俗就是其中之一。<br/> 将这个东西包装成现代竞技，将不需要实际产出的娱乐服务业打造成卡西米尔竞技的支柱产业这个想法，怎么可能是一群刚刚从田地里爬起来的农民，从工坊中走出来的匠人，从战场中走下来的投降骑士们能够想到的？<br/> 最精明的商人，也无法预测财富的每一丝波动。<br/> 能够预测到这些波动的只有熟悉历史的人，他们会从过去的样本中找到相似的情况，在螺旋前进的文明进程中预测出似是而非的未来。<br/> 卡西米尔最熟悉历史的，自然是提灯的女神。<br/> 它的脑海中装着另一段文明的兴盛与衰落，自然能从另一段历史中精准地找到卡西米尔发展的方向。<br/> 所以他们在公主殿下的要求下行动起来。<br/> 以落日要塞出面调和国民院与征战骑士之间矛盾为契机，卡西米尔进入一个由混乱转变为秩序的变化时期，那个时期中他们以各种各样的身份进入到卡西米尔的各个机构，以基层工作人员的形式慢慢将“构筑一个能持续发展的大型娱乐活动来带起卡西米尔的服务业”这样的想法以细碎的线索方式塞到每一个决策人的面前。<br/> 最后由几个在战争时期投降的骑士家族出面——其中一家还是英格拉大人的后代——来实践国民院的想法。<br/> 他们将各地的骑士大会统一起来，构建起最初的级别赛体制，并让家族的子弟与各种特赦的死囚参与最初的骑士大赛，以远比现在血腥的冲击力，在这个逐渐文明的世界中留下冲击性的印象。<br/> 后来，慢慢开始在泰拉大陆上声名远扬的卡西米尔骑士竞技如愿地将财富留在卡西米尔，成为可以支撑起这个国家经济的庞然大物。<br/> 骑士竞技，原本可以算是他们的“未来”。<br/>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或者说一开始没有去想过的问题是，他们终究不可能真的从历史中走出来，他们可以给卡西米尔启发，但是最后真正控制骑士竞技的运营，在现实中塑造它的模样的人终究是这个时代的卡西米尔人。<br/> 然后，他们的“未来”就变成这幅模样。<br/> 那倒不是什么稀奇的模样，不如说在这片大地已经司空见惯。<br/> 赔率操纵，集团欺凌，权钱交易……说穿了，其实都是一些在其余国家也会发生的事情，但是卡西米尔怎能如此？<br/> 这应当是个骑士的国度。<br/> 但凡这个时代的人对于“骑士”还抱有一丁点的敬意，又岂会让骑士竞技沦落于此？<br/> 这个时代的卡西米尔将他们设想的“未来”玷污，现在还厚着脸皮在自己面前说这就是她们的骑士之路？<br/> 夏尔·道格斯，第一次真正的杀意。<br/> 如果这就是卡西米尔必将经历的未来，如果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卡西米尔得出的对于“骑士”的答案，那么他拒绝承认这样的卡西米尔。<br/> 两柄剑锋穿越而来的那一刻，夏尔扬起剑锋。<br/> 相同的剑术在空中交错，夏尔精准地捉住少女骑士闪烁而来的剑锋，他甚至比艾米丽更加轻车熟路地抓住格拉西亚闪剑变换的节点，将手中的长剑刺进双剑之间的空门。<br/> 前进的剑锋被扫开，夏尔不慌不忙地用另一只手向身旁一抓。<br/> 仿佛是从空气中抓出一个人影那般，恰好利用超凡的速度跳到一旁的艾米丽被捉住肩膀，那份惊讶的表情还没消失，从夏尔手中收紧的力量就要捏碎艾米丽的肩头。<br/> 骨头碎裂的声音似乎已经要从手中传来，夏尔的眼角却闪过一丝光芒。<br/> 有那么一瞬他疑惑于临光家族的后人怎么还有余力出手，但是避开那一道光辉之后，他才惊讶地发现一道异样的骑士之影拦在他与格拉西亚家族后人之间。<br/> 玛利亚·临光的血亲之影。<br/> 夏尔·道格斯不由得皱起眉头，他依旧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存在这种异质的血亲之影。<br/> 生前与死后，他都与临光家族的骑士打过交道，无论是在生前的拜伦山脉，还是在死后的龙门，他所遇到的那些临光家族的骑士呈现的血亲之影都是黄金的天马，那熠熠生辉的天马之姿据说来源于神民的血脉，临光家族的先祖似乎与卡西米尔皇室能在血脉上追溯到同一个源头。<br/> 那这似人非人的骑士究竟是什么东西？<br/> 夏尔皱眉地看向那手脚比例过于失常的怪物，他已经知道这血亲之影能对他造成伤害，这也是令他感到奇怪的一点，因为那个临光家族的后人根本就没有达到能够驱使血亲之影的领域。<br/> 这东西和他认识中的血亲之影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别的什么东西。<br/> 他与这怪物一样的血亲之影对峙时，另一边脱离控制的艾米丽已经再度展开进攻，格拉西亚闪剑对于武器并没有太过严苛的要求，哪怕是两手分别拿着一柄长剑，那小角度下近乎无敌的剑术仍旧能以更加复杂的方式展开，一下子就将夏尔·道格斯罩入其中。<br/> 夏尔·道格斯极其轻微地砸了砸嘴。<br/> 格拉西亚闪剑对他来说不是威胁，龙骑兵团的标准剑术就是龙骑士格拉西亚改良后的格拉西亚闪剑，这一门剑术的所有优点与缺点他都烂熟于心，但正因为他过于熟悉这门剑术，所以他很清楚这门剑术的威胁——若是无法将每一剑背后的所有变化一起压制，格拉西亚闪剑就无法被阻挡。<br/> 夏尔·道格斯算不上绝对的天才，他没办法像是龙骑士格拉西亚那样瞬间洞察剑锋的所有变化并将其压制，因此只能随着长剑的冲锋而后退，试图通过拉长彼此之间的距离来让格拉西亚闪剑彻底落于一条固定的轨迹。<br/> 他也不准备一直后退。<br/> 现在已经不是对这个时代的骑士们的考问，而是一场真正的决斗，不需要骑士竞技那么多顾虑，他已经准备在这一刻分出生死。<br/> 人的身体并不适合后退，面向前方后退总是难免出现失误。<br/> 被疯狂的双剑逼得不得不后退的龙骑兵就犯下一次失误，他没有看穿闪剑之后的所有变化，向后退出的那一步比预想中要短。<br/> 闪剑后诸多的变化重叠成一次冲锋，所有的声音都被艾米丽甩在身后。<br/> 玛利亚的声音也没有追上她的身影。<br/> “小心他的源石技艺！”<br/> 那声音追上来的时候，艾米丽的剑锋已经破开龙骑兵的盔甲，但是盔甲似乎只是一种假象，剑锋在没有触及到任何事物的前提下贯穿了甲胄。<br/> 自己估错了距离！<br/> 所有剑术的基础就是对于距离的把控，无论是用千锤百炼的直觉去反应，还是用刻入神经末梢的数学理论去分割，对于距离的把控都是基础中的基础，而所谓的基础指的就是——<br/> 弄错了就会死。<br/> 那一刻艾米丽仿佛已经看到来自龙骑兵的致命反击，而现实难得向她的想象妥协，那致命的锋芒真的与想象中一样刺入她的胸膛。<br/> 她一瞬间就明白自己刚刚拐过拐角时看见的那一幕，玛利亚被从利用防备最森严的胸口钉在墙上是为什么。<br/> 这个人的源石技艺能欺骗视觉！<br/> 玛利亚的声音来不及改变任何东西，三柄长剑同时刺入两具躯体，只是那尺寸之差令艾米丽的长剑根本没有触及要害，反而是龙骑兵的剑锋距离夺走自己的性命只剩下一转手。<br/> 剑锋在自己身体内折转，肉体撕裂的声音在骨骼中轰响。<br/> 死亡如同扬起的镰刀，现在已然落下。<br/> 轰！<br/> 死神的镰刀不可能在现实留下痕迹，那巨大的声响如同撞钟般将艾米丽惊醒，她从死亡的梦魇中挣脱，看见的却是一柄巨剑砸进龙骑兵的身躯。<br/> 龙骑兵当然不可能如此大意，但是这一剑实在是太诡异。<br/> 这一剑，这一剑从两人的头顶落下，将两人一起劈成了两半……本来应该是这样，但是那切开艾米丽身体的剑锋却没有真正伤害到艾米丽，像是“穿模”了一样，那剑锋就卡在艾米丽的身体里，被巨剑分割的两半身体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br/> 不，不只是没有受到影响，艾米丽甚至感受到胸口传来一阵瘙痒。<br/> 被长剑洞穿的伤口正在飞速愈合，治愈性质的源石技艺一直是泰拉大陆最难掌握的源石技艺，普通的治疗源石技艺顶多算是一种精神暗示，不过只能让病人暂时性地感受不到疼痛，又或者是令惊慌失措的病患镇定下来，真正能够消除伤口，或者按照炎国的俗话“活死人，肉白骨”的治疗术式基本只存在于吟游诗人的幻想之中。<br/> 然而现在这样的幻想正在成为现实。<br/> 飞速修复的伤口被穿过胸膛的制式长剑卡住，这一病从感染者那里抢过来的制式长剑算不上是什么精品，它竟然在疯狂愈合的伤口下发出不堪的悲鸣。<br/> 咔擦！<br/> 长剑被折断成三截，穿过后背的那一截掉在地面，留在自己身体里的那一截被挤向仍旧留在自己身体内的辉光剑刃，被完全能抹消……<br/> 最后一截剑锋连带着剑柄，被龙骑兵握在手里。<br/> 巨剑从中斩断龙骑兵的身躯，数据模拟出来的鲜血与内脏混在那被拍成渣滓的甲胄内，变成一滩不可名状之物。<br/> 咔嚓——<br/> 滴落着肉渣的巨剑在自己面前被举起，完好无伤的艾米丽愕然地转过头，看见手脚修长的骑士虚影仍旧就是半个躯体趴在地上，宛如有三个关节那么长的手臂收回辉光的剑刃，静静地扛在肩上。<br/> 玛利亚的血亲之影……<br/> 但是血亲之影怎么可能绕过主人的意志独自行动？<br/> 艾米丽的视线越过骑士的虚影看向更后面的玛利亚，后者的脸上也是一片茫然。<br/> 她也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么就不可能是她在控制这个血亲之影。<br/> “你是谁？”<br/> 下意识的询问出口之后，艾米丽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对血亲之影提问，这些血脉象征的标志又怎么会有神智可言。<br/> 但是话语出口，那骑士的虚影却低下头。<br/> 某种注视仿佛从亘古而来，那一刻艾米丽清晰地感受到先贤化身的甲胄内，有什么东西正在注视自己。<br/> 那似乎又是一个错觉。<br/> 低下头的先贤化身在艾米丽的视线中消散，一时归于寂静的甬道中，艾米丽回过头看向龙骑兵的方向，那里本来有的血肉模糊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有被劈碎的红色水晶完全失去了光彩。<br/> 这是运气？<br/> 一时间众多想法充斥在艾米丽的脑海里，她甚至没办法理出一条思绪来告诉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br/> 好在这时候身体没有那么多的感性，求生的本能令她麻木地返回玛利亚身边，背起使不上力的玛利亚，然后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嘴巴张了张后，还是略过那堵在喉咙眼儿里的问题。<br/> “总之，我们似乎暂时是安全了，其他人没死的话，我们先去和其他人汇合吧。”<br/> “艾米丽姐姐，我……”<br/> “你救了我。”艾米丽打断玛利亚的话，“谢谢你。”<br/>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