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瞬间,悲恸如浪潮翻涌。
平静的海边古城突然陷入天灾一样的风暴,碧蓝如洗的天空刹那间被雷暴电闪撕裂,一望无际的海面变成深沉的黑色,海啸般的巨浪拍碎在礁石的岩壁,粉碎的每个水滴都变成一种悲哀的情绪将整个城堡,将玛利亚的灵魂完全笼罩。
她在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里是她精神的具现,她的肉体并没有出现在这里,留在现实的肉体仍旧能看见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
在自己清晰地意识并接受那个早有预料的展开前,自己的身体就已经对这种事情做出反应。
宛如天灾的风景蹂躏着自己的灵魂,所谓的理性在此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风暴中,瞭望塔顶的先贤化身拢了拢头发,眼神直直地落向沉默的自己。
“艾米丽·格拉西亚死了。”
她如此说道。
玛利亚闭上眼就能看见那个画面,如同先前无数用生命去拖住龙骑士格拉西亚的其余人一样,死得……十分轻易。
后续的交手,能量爆发的余波甚至将她的遗体吹飞出去,裹着一身的源石粉尘,就那么静静地躺在路边。
如同她说得那样,她的死亡与他们强闯高速公路关卡时杀死的那些感染者没有任何区别。
比起单纯的悲哀,更加复杂的情感令玛利亚无所适从,她甚至有一些哲学上的感思:若是感染者与非感染者的死如此相似,他们的生又为何能如此不同?
过于纷乱的情感让玛利亚无所适从,她用右手从额头滑上,五指深深地嵌在自己的秀发中,像是要靠那五指收缩的疼痛来强制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是这里不过是精神的世界,所有的动作不过是一个念头的具现,又怎么可能真的起到什么作用?
但是这座城堡没有毁于这突如其来的天灾。
碧洛迪丝看着那在风暴中飘摇的古堡,玛利亚灵魂的象征,它在风暴中岌岌可危,就像是玛利亚给人的印象一样,脆弱,软弱,没有主见,来回反复……任何一个在这个年纪的少女身上能找到的那些庸人自扰的特质都能在玛利亚身上找到些微痕迹,临光家族将她保护得很好,想必在走出闪光海岸之前,她比这片大地上大多数人都要幸福。
只是如果她的灵魂真的只有这些东西,现在她就应该完全崩溃。
很多人会误以为坚强是千锤百炼的特质,但那是不对的。
坚强是一种天赋,有那样的天赋才能经得起千锤百炼,而一般人早就在持续的打击下彻底崩溃,走上自暴自弃的道路,并不是所有的矿石都能锻炼成百炼精钢。
玛利亚是天生的骑士。
碧洛迪丝回过头,看向胸前的起伏慢慢平稳下来的玛利亚。
瞭望塔外的风暴还在持续,碧洛迪丝知晓对方远没有她想要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不过能用理性驾驭自己的情感,至少说明她或许有那么一点资格,来承受更加艰难的试炼。
“我以为你会在这里崩溃。”
盖住脸的手臂下,玛利亚睁开双眼:“有那么一瞬,我和你有一样的想法,不过我还有自己能做的事情,我能让他们的死变得至少比现在有意义。”
“那个有意义的方法,就是向作为敌人的我求助?”
“不,不,碧洛迪丝小姐,你误会了。”玛利亚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精神世界这样的行为真的有用,“我不会向敌人祈求,但是我会向走在相同道路上的前辈寻求帮助,所以这里就只剩下一个问题,碧洛迪丝小姐。”
碧洛迪丝微微压低眼神。
“你要选择与哪个自己为敌?”
玛利亚已经找到说服碧洛迪丝小姐的关键,那就是卡西米尔至今仍旧沿着碧洛迪丝小姐的理想向前进。
过去由于民众思想的落后而未能践行的理想,现在正在逐渐找到合适的土壤,经历过近千年的时间,卡西米尔已经粉碎卡西米尔王朝遗留下来的王冠,哪怕正在经历维多利亚的经济殖民,可是还有一大批不愿接受现状的人正在试图改变卡西米尔,并且已经收获初步的成果。
或许现在的卡西米尔距离碧洛迪丝的理想仍旧有相当遥远的距离,甚至其中不免有令人失望的状况,贪婪与腐朽也在蛀蚀这个国家的根基,然而在继承恩塔纳·英格拉的遗愿,间接继承碧洛迪丝小姐的理想的那一批人的助力下,这个国家的未来绝对不至于完全没有救赎。
这是碧洛迪丝小姐选择的道路,然而现在阻止在这条道路上的也是碧洛迪丝小姐。
那么自己要做的事情就变得很简单:弄清楚面前的碧洛迪丝小姐究竟是谁。
是卡西米尔王朝最后的血脉,十王中第一位的“森咏者”的碧洛迪丝小姐,还是说她是那位沉睡在神灵岛屿中的棺中之人,旧时代文明的继承者,超越世界的存在。
答案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先贤化身,这个血亲之影出现时回荡在玛利亚心中的名字就已经说明一切,其余文明的继承者对这片大地上诞生的库兰塔而言,或许是造物主一样的存在,但却谈不上先贤二字。
“英格拉提醒过我,啊,我说的是他的后人,现在这位十王的英格拉先生。”碧洛迪丝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他提醒我要小心卡西米尔,你说他是不是已经预料到,我终究还是会成为自己的敌人,因为我也是卡西米尔的一份子?”
难言的喜悦充斥在玛利亚的心头,瞭望塔外的天灾却没有被阳光刺穿。
她应该是为这句话高兴的,这意味她终于有办法对抗龙骑士格拉西亚,可是她却怎么能开心起来,众多牺牲发生的此刻,她第一时间却只是在眼睛中氤氲着泪水,然后强压着那份澎湃,复杂,不可描述的情感向碧洛迪丝小姐开口。
“那——”
“你对闪光之海有什么印象吗?”
风牛马不相及的话题让玛利亚瞬间呆滞下来,她愣了一会儿,一瞬间有强烈的愤怒,但很快又从碧洛迪丝严肃的表情中冷静下来。
“印象是指?”
“那片海和真实的海洋很不一样,对吧。”碧洛迪丝转过头,靠在柱子便看向外面呼啸的大海,“别的不说,闪光海这边没有阿戈尔族出现,你不感到好奇吗?”
阿戈尔,水生的种族,倒不是只有海边才能看见阿戈尔,大一点的湖泊或者江流旁常常也会有阿戈尔族的人出现,而闪光海岸却不存在阿戈尔族,事实上玛利亚还是在《最后的骑士》这本小说中才意识到原来还有能生活在水里的种族。
那本小说中描绘的伊比利亚海洋与闪光海也完全是两种东西。
伊比利亚的海洋被描述成陆地的敌人,它像是有自己的生命一样,想尽办法与地上的生灵为敌,从它内部孕育的生命也服务于这一伟大的意志,是以人们常常会对伊比利亚的海洋感到恐惧,危险,不可预知,无法掌控……
闪光海就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它在人心中印入一种亘古,温和,久远的光一般柔和的感觉。
“除了产鳞很少之外,我想没有人会对这片海有所抱怨。”
“产鳞很少吗,那也是理所当然,原本理论上这片海里根本没办法诞生生命,不过全球范围的水循环终究是让这边海变得不那么纯粹,这片海里有了真正的水,自然也会随之有生命诞生。”
“真正的水?”玛利亚一下子就抓到重点,“这是什么意思,这片海里的不是水吗?”
“当然不是,那是Monster,呃,按照你们的话来说,大约是神灵的躯体吧,或者用我们这边的话语来描述,这片海洋里的所有表现出水分子特性的分子结构,其实内部都是比纳米单元还要小一个量级的微观计算单元。这些计算单元组成的微观结构取代了水分子原本的原子结构,但对外仍然表现出水分子的某些特性,不过这种拟似水分子终究不算是真正的水,根本就不会参与任何生命的相关反应,就算喝进去也会在排泄时完全排泄出来,自然其中也不可能诞生任何生命。”
玛利亚稍微有一些呆,她没听懂碧洛迪丝在说些什么。
她倒是从爷爷喜欢读的一切报纸上知道哥伦比亚还是哪里的研究认为世界是一些肉眼看不见的粒子组成的,但那些研究在她看来都是天方夜谭的故事,在城堡里的那些老人看来更是一派胡言,他们更愿意去猜想这不过是那些自称科学家的新兴职业者骗钱的手段。
为什么话题会转移到这些东西上?
“因为这就是我们力量的来源,这个世界上所谓的源石技艺不过是它创造的一种黑箱系统,导入能量,输入指令,得出结果,能量由源石提供,被称为术式的东西就是输入的外部指令,然后根据指令,这个系统就能输出结果,也就是最终成型的源石技艺,既然这就是源石技艺的原理,那么在充足的算力下自然有办法可以黑掉这个黑箱系统,而闪光海,你看见的那一片‘海样’就是这份算力的来源。”
玛利亚愣愣地看向瞭望塔外的海洋,其实她依旧没能理解碧洛迪丝说的这些事情。
她没有真正在“石棺”中沉睡,也想象不到过去人类在科技领域达到的高度,她所理解的算力很大程度上还停留在商店算钱用的简易计算器这种程度,不过有一点她倒是听懂了——
就是这个东西能让她对抗龙骑士格拉西亚。
她不由得看向闪光海的边际:“这片海够大吗?”
“你以为你看得见这片海洋的全部?别想了,这片海一直蔓延到文明的境外,星球表面大约有十分之一的表面都被这片海洋覆盖,那比你们现在的文明圈,从哥伦比亚到大炎,从乌萨斯到伊比利亚的所有国土加起来都还要大得多。”
“这么大?”
“当然,这可是神灵的躯壳,不然你以为我用什么来确保回收并储存这片大地所有人的灵魂数据?”说到这里,碧洛迪丝停了一停,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才说道,“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
“嗯?”
玛利亚愣了好一会儿,最后也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双眼放光地看向碧洛迪丝。
“我会去找你的!”
玛利亚几乎是接着碧洛迪丝的话就说出口,但是对此碧洛迪丝却没有任何标识,就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半分。
她只是走过来,轻轻抱住不知所措的玛利亚,然后在她的耳边轻轻开口。
“坚持住。”
……
——创造新的管理员账号;
——管理员账号创造中,请确认权限赋予;
——权限赋予认证,暂定权限与Monster系列机等同,开放该权限下所有功能与资料;
——权限赋予完成,账号创建通过;
——账号绑定中,绑定对象确认中;
——确认完毕;
——欢迎使用“提灯女神”超算系统,玛利亚·临光;
……
无法理解的文字与声音从脑海中一窜而过,玛利亚还没来得及理解发生了什么,某种奇妙的感觉瞬间接入她的灵魂。
她在那一瞬仿佛理解了时间的奥秘,空间的真谛,生命的意义,进化的原理……
未知与已知的交界线变得无比模糊,世界一切都坠向已知的领域。
刹那间她又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命,她正在用一种绝对的高度,甚至超过这个世界维度的高度来俯瞰整个世界,好似站在画中人外的一侧,俯瞰的视角令她立刻理解这个世界的全部,那她遭遇过或者还未遭遇过的疑问在这一刻统统有了解答。
她刹那间回到过去,又在恍惚中前往未来,时间与空间不再成为思维的束缚,仿佛只要她想,她就可以在时间的任意节点停留,又或者让思考在静止的时间中不断奔驰,就连捉摸不定的命运也应当向她低头,展现出自己真实的模样。
然而那种感觉转瞬即逝,刹那间她又回到自己的身体。
那种绝对的算力开始从外向内,好似无穷多只手抓向她的躯体,撕开她的表皮,扯裂她的血肉,粉碎她的骨骼,然后抓住每一丝浮动的情感,将一切美好的或者不美好的情感完美地用0和1完成解释,将那些不可名状的激动,无法描述的感动,灵光一闪的冲动都安排好绝对理性的解释。
于是那一缕缕情感变成冰冷的理性,随着那无数只手继续向内,构筑出玛利亚·临光的一切都得到完美的解答。
直到那无数只“手”探到最深处,从不同方向撕扯进来的“手”合拢一处,而它们的掌心则再没有可以称之为“灵魂”的事物。
啪!
似乎有清脆的一声响,玛利亚的灵魂在无穷的算力下,像是飞高的泡沫,在一阵风下发出清脆的响。
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