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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网 > 方舟游记 > 第八百九十三章:黎明前奏 三
         战场的喧嚣一直动摇着格蕾纳蒂的心。<br/>  每一个被逐出家族的骑士都有一段难以言述的悲惨经历,而每一个这样的骑士,都会认为自己才是世界上最悲惨的那一个人。<br/>  这种悲惨并不是命运的沉沦,不是从今以后无法继续享受贵族的待遇。<br/>  家族骑士也是骑士,他们从小都会接受比竞技骑士更加严厉的训练,因为他们发挥作用的场所不会在那些花拳绣腿的擂台之上,而是活跃在真正能决定一个家族是否可以存续下去的危险战场。<br/>  他们的长剑承载着家族的未来,他们的长枪将确保家族的延续。<br/>  那如果他们被家族抛弃了呢?<br/>  那种源于最信任的背叛总是让每一个被逐出家族的骑士心中有一道无法泯灭的伤痕,那一道伤痕能吸走从今以后所有的幸福,使得每一个被家族抛弃的骑士最后的结局只能是郁郁而终。<br/>  格蕾纳蒂也不认为自己会是那一个例外,哪怕是与索娜的相遇也没有令她感到命运的偏移。<br/>  索娜是一个十分神奇的人。<br/>  乐观,开朗,无所畏惧,天马行空,她简直不像是在这片灾难的大地上诞生的生灵,相信着即使是感染者也能改变一切,相信矿石病并不能真正击败一个人。<br/>  那就像是黑暗中的一颗太阳,天然地吸引着格蕾纳蒂。<br/>  格蕾纳蒂不知道如果索娜向自己索取忠诚,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但索娜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她将自己当成朋友,可这意味着格蕾纳蒂无处可去的忠诚只能停留在驱逐自己的家族那里。<br/>  现在,这份忠诚在她的胸膛中扭曲成某种澎湃却悲哀的情感。<br/>  因为她在这片战场上看见了卡利斯卡家的旗帜。<br/>  格蕾纳蒂曾经的名字是,格蕾纳蒂·卡利斯卡。<br/>  仔细想想,这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卡利斯卡家族的领地原本就在卡西米尔的西部地区,靠近风花平原的方向,四个月前的在灾难后,像是卡利斯卡家这种还保有一些力量的骑士家族也处于被统合的范围内,那么那些过去自己熟悉也熟悉自己的人出现在这片战场上也并不值得奇怪。<br/>  然而她还是感到奇怪。<br/>  她清楚地记得这些人是怎么看待感染者的,是怎么在她因为一场意外感染矿石病后褪去她贵族的荣耀,怎么宣判她的罪恶,将家族的经营失利全部怪罪到一个无辜者的头上,好似只要有一个感染者的存在,卡利斯卡家就不会再被荣光眷顾。<br/>  自己为了家族将自己磨砺成一柄锋利的剑,家族却主动将这柄长剑折断。<br/>  无数次梦境中的回溯,她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场无中生有的审判,同情她的人一言不发、厌恶她的人大声叫好、坐在主位上的长骑故作公正,在场的所有人都参与进那一场决定一位将命运奉献给家族的贵族骑士的审判,而每一个人都判决她有罪。<br/>  包括她的父母。<br/>  这些人,这些人,这些人,怎么配站在这个为了卡西米尔的未来而开辟的战场?<br/>  她将全身藏在征战骑士提供的全封闭式重型攻坚用骑士装甲,目光随同骑士装甲的火控系统一起锁定那个老朽的身影,卡利斯卡家的长骑是一位年迈的老人,年轻时在领地周边颇有名气,可是岁月早已剥下他的所有獠牙,他只能穿戴那一副陈旧的骑士甲胄站在年轻人组成的展现后方,作为一片小战场的指挥官贡献自己卑微的力量。<br/>  呸,贡献?<br/>  他们也配得上这个词?<br/>  格蕾纳蒂握紧手中的长枪,她知道只要切换长枪的形态,可以轻易将毁灭的炮灰覆盖那一个老朽身影的所在,为自己一路的流浪与悲惨讨回一个符合吟游诗人编织的故事一样的公道。<br/>  无数次将长枪握紧之后,她却没能像是曾经在脑海中想象过千百次的那样,真的用长枪去宣泄自己的悲愤。<br/>  他怎么敢就那么站在源石尘埃之中?<br/>  天灾引导聚集的能量凝结沉源石的粉末,越是深入天灾,四周的源石粉尘环境就越发浓郁,现在随着舰队的行进,源石尘埃的浓度早就到了不做好呼吸道防护百分之百会被感染的地步,而卡利斯卡的骑士装甲,呵,她其实算是卡利斯卡家的一个一类,卡利斯卡的骑士装甲其实一直以灵活轻便为主。<br/>  扎拉克的身体素质原本就无法和库兰塔相提并论,这种天生的差距下,想要成为一名卡西米尔骑士就需要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像是索娜那样的轻装骑士往往是扎拉克人最主流的选择,利用天生的灵活来游走在致命的危险之间。<br/>  所以卡利斯卡家的骑士装甲,是不存在全封闭设计的。<br/>  那些穿着卡利斯卡家族骑士装甲出现在这片战场的人,都会成为感染者。<br/>  她从中看到许多熟悉的身影。<br/>  当然熟悉,她曾经也是卡利斯卡家族骑士的一员,那些人中有的是她的老师,有的是她的同期,还有的是她的后辈,他们都那么的憎恶感染者,以至于自己成为感染者之后,他们与格蕾纳蒂间的一切关系都不复存在,只剩下感染者与非感染者的关系。<br/>  这些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片战场?<br/>  他们的每一次冲锋,每一次怒火,每一次哀嚎,每一次陨落,都让格蕾纳蒂心中的那一道伤痕越发扭曲,她渐渐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被从家族驱逐出去的愤怒,因为她越发地感觉到那愤怒只是某种精巧的伪装,那愤怒的内面,是深不见底的悲哀。<br/>  对什么的悲哀?<br/>  对自己的?<br/>  自己的命运似乎并不值得那么悲哀,那么自己到底在悲哀什么?<br/>  答案,其实并不怎么晦涩。<br/>  她跟着另外一个人,在长久的路途中一直在和自己悲哀的东西搏斗,过去她只是以为那是索娜的理想,是索娜的光芒照亮自己,引领自己,令自己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去为“改变这片大地”而战斗。<br/>  改变这片大地,那或许也是她的理想。<br/>  她在悲哀这片不得不改变的大地,感染者的地位令她的父母不再是父母,师长不再是师长,朋友不再是朋友,家人不再是家人,令她的故乡与忠诚支离破碎……<br/>  如果感染矿石病是自己不可改变的命运,那么这片大地对待感染者的方式,是否可以改变?<br/>  那么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师长,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命运,是否就不会因为一场病症而改变,自己是否可以享受到父母的担忧,师长的宽慰,朋友的探望,还有来自家乡,来自卡利斯卡所有被自己保护的人们的祝福?<br/>  “……混账东西!”<br/>  灰毫骑士举起自己的大枪,厚重的骑士装甲迎着俺哥老朽的身影迈出第一步。<br/>  “别那么软弱,格蕾纳蒂,想想你的遭遇,别那么软弱!”<br/>  枪尖指向自己一切苦痛的根源,逐步加速的骑士装甲逐渐变成疾驰的奔马,而没有任何骑士会防备来自身后的袭击。<br/>  这一次冲锋没有遇到任何阻拦。<br/>  她毫不留情地冲过那个身影,任由自己带起的狂风将对方掀倒在地,她似乎是看了那张老朽的面孔一眼,然后就将视线回归自己的枪尖。<br/>  咚!<br/>  大枪击中冲破前卫阵线的先古骑士,卡利斯卡家的那些小松鼠根本没办法组织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阵线,他们没有库兰塔那样的力量,更是连家族传承的火炮技术都丢到历史的罅隙之中,缺乏足够多重装骑士的他们甚至没有被先古骑士判定为重要价值的目标,仅仅派过来两三骑先古骑士负责击溃这战场小小的一角。<br/>  其中一名先古骑士被格蕾纳蒂击退,那历史中走出来的先古骑士精妙地架住格蕾纳蒂的冲锋。<br/>  哪怕是借助卡利斯卡那些人的掩护,哪怕是突然出现在战场,哪怕是经过充足的蓄力,这一击仍旧没能立刻决出胜负。<br/>  自己和先古骑士的差距如此明显、<br/>  如果这是竞技场上的决斗,这一击之后自己就会放下武器,宁愿丢点积分也不想要丢掉性命。<br/>  相对于卡西米尔骑士,先古骑士在个人实力上往往有绝对的优势。<br/>  但是——<br/>  格蕾纳蒂退后一步,先古骑士正想要缴械她的武器,因此双剑不仅架住大枪的去势,还在一瞬间将其彻底锁住,所以在格蕾纳蒂的后退下,大枪几乎是理所当然地被拉长。<br/>  这似乎是触发某种开关,大枪在极端时间内完成变形。<br/>  枪尖前端如同花瓣绽放,内部源石结构早已激活,能连被导入一个特别的装弹系统,不同于维多利亚的特制源石爆炸物,更接近于黑火药一样的矿石爆炸物被点燃,带着某种澎湃的动能将滞留在轨道中的钢芯向外推出,刹那间就贯穿了先古骑士的胸膛。<br/>  先古骑士愣了一下。<br/>  钢芯其实没有贯穿先古骑士体内的数据水晶,不过这样的伤势放在一般人身上已经可以说是致命伤,人格完全被泯灭,却没有完全转化为机械的先古骑士一时间闪过一些奇怪的迟疑,它在犹豫自己是否应该在这样的攻击下死亡。<br/>  格蕾纳蒂显然不会给对方想明白的时间。<br/>  她握住枪柄的手转动着向前顶,仿佛要将对方顶出去一样继续迈步向前,而在她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四周的卡利斯卡骑士也反应过来,那些灵活的扎拉克骑士趁着格蕾纳蒂与先古骑士角力的功夫,纷纷用手中的武器刺进先古骑士的身躯。<br/>  或许扎拉克人真的有传说中的寻宝天赋,在将先古骑士的身躯贯穿的七七八八之后,有一柄长剑恰好击碎先古骑士的数据水晶。<br/>  历史中浮现的身影顷刻间回归历史,刹那间的沉默之后,这一方小小的战场响起热烈的欢呼。<br/>  每一个先古骑士对于这些实力有限的卡西米尔骑士来说都是一场生与死的考验,他们根本无法与征战骑士中的精锐,又或者与竞技骑士中的大骑士们相提并论,不如说正因为差距太远,那些拼杀在更危险战场上的人们甚至很难成为这些普通人心中的英雄。<br/>  他们的英雄应当是在关键时刻救下他们的人!<br/>  意外失去一名先古骑士令袭击过来的其余两名先古骑士停下动作,它们优先选择后退,似乎是打算重新评价这一片不怎么重要的战场一角的守卫力量。<br/>  喧嚣的战场出现一丝与四周不合的喘息之机,格蕾纳蒂手动将故障的武器重新收纳成长枪,然后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br/>  她回过头看向走过来的老人。<br/>  “大人,幸亏有您在这里,请问是大宗师阁下派您过来的吗,请大宗师阁下放心,就算卡利斯卡战至最后一人,也一定会保证这一片战场属于卡西米尔。”<br/>  谄媚,做作,令人作呕。<br/>  果然,家族还是那一个无可救药的家族,可是格蕾纳蒂的目光落在那随同对方的呼吸逐渐翻滚的源石尘埃时,心中的那种恶心却又慢慢平静下来。<br/>  她大概能想到这个老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br/>  只要能在这片战场上有所发挥,令真正的大人物看到卡利斯卡家族的努力,或许那个衰落的家族将迎来兴起的契机,为此,他甚至可以去忍受罹患矿石病。<br/>  你看,矿石病其实也没那么可怕,不是吗?<br/>  装甲的内面,格蕾纳蒂微微闭上眼睛,她强忍住自己跑到喉头的质问,质问他们既然可以容忍矿石病,为什么当初却容不下罹患矿石病的自己。<br/>  但是她终究没办法将这句话问出来,她有些害怕听到自己不想要去听的答案。<br/>  所以格蕾纳蒂只是沉默的转过身,从分开的卡利斯卡家族骑士中间走过,她走在人群的最前方,仿佛是想要过去那样,在罹患矿石病之前那样挡在所有人的身前。<br/>  然后岩石从她身后长了出来。<br/>  生命消逝,血肉飘离。<br/>  一瞬之间,卡利斯卡家族的骑士伤亡七七八八,那衰朽的老人与那陈旧却华美的盔甲一起变成零件儿,从格蕾纳蒂的身后滚到身前。<br/>  更远的方向,失魂的卡西米尔十王收回了视线,不再注意这一方微不足道的战场。<br/>  它允许幸运的人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