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提马在一扇朱红的大门前停下脚步。<br/> 她没有想到过自己会看到这样的风景，一处炎国的高门大院。<br/> 经由碧洛迪丝之手将自己的灵魂完全数据化后投入进大炎的“天道”后，自己竟然会在一处不存在现世的虚幻空间，理论上只是一串数据与意识构筑的空间中，当真看到一些栩栩如生的事物。<br/> 这些栩栩如生的事物还包括她自己。<br/> 拉特兰的堕天使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生硬的触角在掌心润出一种冰冷的触感，宛如现实。<br/> 但这理论上是不可能的。<br/> 出现在这里的自己不过是一串数据，本应该茫然无序，可能只是在一种朦胧的意志下流窜“天道”内部的各个位置，尝试撞大运一样地去寻找同样流落到“天道”中的属于自己义人的那一缕仅存的意识。<br/> 现在数据化的自己却被一种秩序强行塑形，灵魂不再顺着“天道”内部的数据通道无限延伸，而是被局限在一个人形的形象之内，而这个数据形象又与现实中的自己完全相同……<br/> 这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巧合。<br/> 有什么东西主宰了被所有知晓这个世界秘密的人认为已经彻底失去控制的“天道”，并且那未知的存在或许还认识自己。<br/> 然后，它在邀请自己。<br/> 莫斯提马回过头，那满是大炎风格的青石大道延伸向虚无的阴暗之中，她完全没有自己走上这条大道的认知，不是她来到了这里，而是这个地方找到了她。<br/> 这种自己的所有行动都在对方的视线与掌控之中的感觉，说真的，糟糕透了。<br/> 莫斯提马没有等到面前的大门自己打开，她就自己走上那青石的台阶，两侧本应该有石狮子的石座上却雕着一些古怪的石像。<br/> 她倒是知道炎国的习俗会在深宅大院前布置一些奇奇怪怪的祈福装饰，不过那些蹲在石座上的石像却让莫斯提马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仿佛那些石头的装饰其实原本也是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br/> 不，或许正是如此，这里本就是一个虚幻的空间，看上去是石像的东西就真的只是一个石像？<br/> 没有去理会如芒在背的视线，莫斯提马终究还是敲响了面前朱红的大门。<br/> 黄铜的门口从锈蚀的鸟喙中吐出来，在萨科塔人的手中震动着整扇门扉，厚重的声响下竟还有些许石灰从高处落下，粘在莫斯提马的发梢，描绘出属于现实的细节。<br/> 那一刻，莫斯提马感受到一些极其细微的变化。<br/> “敲门”的这个动作被释义为“请求进入”，进而被解释成“申请访问”，她一瞬间紧绷起来，意识到自己可能遭了陷阱。<br/> 直到自己真正敲门为止，自己都没有与这个空间真正地融为一体。<br/> 换句话说，片刻之前的自己与这个场景互不干涉，就算这里真的有什么致命的凶险，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一样无法真的伤害到自己。<br/> 然而随着自己的那个动作，“申请访问”被认可之后，自己就真正成为场景中的一员。<br/> 这笼子里的凶险已经可以真正作用到自己身上，而刚才那诡秘的场景，那栩栩如生的朱红大门，无非就是在对自己形成一种心理暗示，让自己以为除了敲门之外没有其余破局的方法，甚至之所以将场景制作得如此真实，连五感的反馈都完全描绘出来，就是为了让自己在潜意识中将这里当成现实，而失去面对一个虚幻世界时的警惕。<br/> 莫斯提马的动作一下子僵了下来，她缓缓地回过头。<br/> 青石台阶的石座上，那些姿势优美的飞禽缓缓立起长长的影，像是一个个被拉长的人，正肆无忌惮地将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投向这边。<br/> 其中距离莫斯提马最近的影子飘了下来，却也没有主动攻击，而是如同那些炎国大族的家丁老佣一般，沉默地替莫斯提马打开大门，走进高高的门槛，游过长长的青石路，停在那画龙雕凤的镂空壁墙前，恭敬而沉默地等待莫斯提马跟上。<br/> 莫斯提马停了一停，可随后她就发现自己已经走了进去。<br/> 或者说，那扇朱红的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的身后，自己已经在那高高的门槛内部。<br/> 事到如今，谨慎已经没有意义，况且比起自己漫无目的地去寻找义人的那一缕意识，或者面前这一处异象的主人你能知道得更多。<br/> 莫斯提马跟着那影子走了好一会儿，当然，虚拟的空间中其实不存在时间轴，可是主观上仍然会认为时间在流逝，就在莫斯提马开始变得有些焦躁时，那影子穿过了灰瓦白墙上的一处门洞，于是莫斯提马便看见一处可以泛舟的莲花塘上有廊桥蜿蜒。<br/> 难以想象是在院落内部的广阔别院中，那蜿蜒曲折的廊桥上有一个穿着宽袍长袖的人影靠在一处亭子里，没有炎国人常常挂在嘴边的礼节，明明已经觉察到来客，却依旧是那副放浪不羁的模样，斜坐在长椅上将一盆鱼食儿护在腰腹之间，偶尔扬起玉臂，洒下一抓碎食儿。<br/> 那就是这处宅院的主人？<br/> 莫斯提马确定自己没有与这样的人物打过交道。<br/> 她确实在游历时来过大炎，甚至受教皇厅的委托，还替拉特兰给炎国的朝廷带来一些信件，自然也见识过一些炎国官场上的大人物，可那也只是见识，别说深交，甚至都算不上熟悉，而廊桥上那人的随性明显就是在豪门大族中养出来的性格，自己与这一类人向来都是无缘的。<br/> 这人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精准地给自己的灵魂赋予了现实中的形象？<br/> “那个天灾信使对你有这么重要吗？我本来还在想要怎样才能让你做出‘申请访问’的动作，毕竟我们在这里的行动也并不方便。”<br/> 如同耳语一般的声音爬上自己的肩头，莫斯提马双眼微微一睁，她下意识回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可是这一回头，却是发现一条雕花长廊落在自己身后，廊桥下有湖光潋滟，四周青莲处处，含苞待放的莲花隐在绿萼中，在习习凉风中轻轻飘摆。<br/> 那处莲花的近处，靠在廊柱的女人正抬起头，看向莫斯提马的所在。<br/> 莫斯提马第一时间没看到那张脸，而是看见那双眼。<br/> 那双眼睛中有无数只瞳孔挤在一处，一瞬间足以令密集症患者窒息的奇妙画面之中，那无数只瞳孔彼此重叠，或者说是吞噬，最后只剩下一双稍微有些熟悉的眼神落向这边。<br/> “自龙门一别，已有年余，汝等之名在这泰拉大地，却已是如雷贯耳，无处不闻矣。”<br/> 莫斯提马眨眨眼，她这才认出来那张脸。<br/> 这的确是一个与她交集不深，或者说压根就没什么交集的人，不过对方能认识自己，却也在情理之中。<br/> 大炎禁军司礼，当初因为年的事情找上他们，却在最后死在义人手中的黎博利，记得代号是——<br/> “鸾鸟？”<br/> “难为信使大人记得此名了，不过细说起来，龙门一事之前，信使大人就已不算是籍籍无名，不过我等倒是未曾想过拉特兰的万国信使也会沉溺于情爱之事。”<br/> 莫斯提马皱起眉头，倒也没有因为这一句调笑生气，而是继续问道：“你真的是在龙门阻击我们的那个人？”<br/> “自然……不是。”娇小的女性浅笑中摇摇头，“不过我也可以是。”<br/>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炎国人说话留一半的风格，特别是在这种时候。”<br/> “奇哉怪也，你们既然去过莱塔尼言，见过双子女皇，又如何会对于‘我是谁’这种事耿耿于怀？”<br/> “鸾鸟”的说话口气又变了一次，不过莫斯提马却从这句话中猛地意识到一件事。<br/> 她没有与双子女皇有深入的交流，可是她与林逸向来是无话不谈的，莱塔尼亚的事情结束之后，林逸就在一个个夜晚将属于他的那份冒险分享给她，如同将命运分享给她一样，只是林常常避重就轻地将他在这些冒险中遭遇的危险隐去这一点令莫斯提马一直有所不满。<br/> 不过正因为这样的命运同享，莫斯提马知晓双子女皇的真相。<br/> 那本质上已经不算是生命，而是人为制作的兵器，莱塔尼亚获取“神灵”的残魂，然后用每一任守密人的灵魂给那份属于“神灵”的力量戴上人格的面具，使得非人之物能够保持人类的思想。<br/> 某种意义上，这与现在的情况何其相像？<br/> 大炎“天道”早已失去七情六欲，只剩下一道机械运行的机制与力量，现在这里有了另一套“驱动程序”来驱使这份力量，并且这个“驱动程序”也仿佛是无数灵魂集合在一起，前后对话的仿佛是两个不同性格的人一般。<br/> “炎国和莱塔尼亚……”<br/> “同样是从古老的历史中活下来的国度，有所交集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靠在廊柱的女性放下盆儿，直起身，拉起落到臂弯的衣物，“不过信使大人来这里，难道是为了大炎的隐秘不成？”<br/> 听出来对方的意有所指，莫斯提马就知道提出林逸那一缕意识，避免林逸灵魂完全劣化的存在，大约就是面前这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的人影。<br/> “他在哪儿？”<br/> 说出这话时，莫斯提马已经做好被刁难的准备，她甚至开始思考对方这么做的动机，以及在那些动机的驱使下会如何来利用自己，只不过这些思考都很难有一种真实感，因为大炎这个国家从不是趁人之危的国度。<br/> 至于大炎人，当然和这片大地的所有人一样，有好人也有坏人，可是很难想象能出现在这里，在这个大炎最关键的“天道”内部的灵魂，会是什么下三滥的人物。<br/> 莫斯提马摸不着对方的想法。<br/> “不用这么戒备，卡西米尔之危已非是一国一地之事，大炎自不会凭栏观火，只是我等能做之事也终究有限。”<br/> “鸾鸟”的语气又是一换，女性的声线却听出来一种男性的影子。<br/> 说话间，她伸手向着荷花塘轻轻一招手，莫斯提马便看见一只硕大的锦鲤跃出水面，在将要落地前变成一只精美的盒子落进女性的手中。<br/> “‘天道’之威，非人力能穷极变化，我等所做也只能保佑那位天灾信使一缕残魂，如若三魂丢了两魂，六魄去了五魄，只余下火中余烬，非人力可救。”<br/> 莫斯提马接过那个盒子，其实不用翻开，也不用面前的黎博利女性解释，莫斯提马就可以确定盒子中就是林逸。<br/> 因为林逸留给她的那个用以防备失控的手段，可以直接删除掉林逸灵魂的安全指令，在莫斯提马接过盒子的瞬间，就已经处于激活的状态。<br/> 盒子里面，就是林逸在这个世界最后的残留。<br/> 如同黎博利女性说的那样，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灵魂，而是一推残破的数据，它早已不再能被这个世界识别，解读，表现，就像是永远打不开一个数据丢失的游戏那样，这个世界也无法再将这堆残缺的数据进行完整的表达。<br/>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林逸已经死透了。<br/> 莫斯提马慢慢地张开嘴，最后将视线落在面前的黎博利女性身上：“你们有什么办法？”<br/> “……为什么这么问？”<br/> “根据拉特兰对大炎的持续观测与记载，你们不太会在事情结束之前就开始感伤，在尘埃落定之前，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挣扎反抗，而现在卡西米尔的危机还没有结束，这种时候你们还会跨过英雄的骸骨继续向前，而不是浪费时间来收敛英雄的遗骸，说吧，我现在要怎么做？”<br/> 仅在这一刻，客人与主人的立场似乎有所反复，一直引导着对话的黎博利第一次失语。<br/> 良久之后，黎博利才开口说道：“的确，或许有那么一个方法。”<br/> “什么方法？”<br/> “这个灵魂缺少的部分。”黎博利指了指莫斯提马手中的盒子，然后将指尖儿移向莫斯提马的面庞，“用你的灵魂来补上。”<br/>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