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丽·格拉西亚静静地看着面前耸立的石碑。<br/> 绵绵的细雨摔碎在漆黑的伞面，初夏尚未散去的寒意轻轻拥抱着她算不上久经锻炼的躯体，仿佛要透过那一身联合政府官员的制服，渗入她的骨髓，质问她从那颗心脏涌出来的血液是否冰冷。<br/> 慰灵石碑上的一角，全是“格拉西亚”的姓氏。<br/> 格拉西亚的家族武装，无数精英子弟视为家族认可的银闪骑士团，几乎在最后一役中全军覆没。<br/> 说起来，就连艾米丽自己也觉得十分惊讶，格拉西亚家族竟然会主动站出来。<br/> 她还以为卡西米尔就是一个笑话，当足以毁灭这个国家的外来力量侵入时，他们这些骑士家族会第一个举起白旗，为了保护自己家族的财富而下跪投降呢。<br/> 唔，也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毕竟卡西米尔神灾并没有给人投降的机会。<br/> “对不起啊，我好像还是没办法喜欢上我们的血脉，我这样想会不会对你们太失礼了？”<br/> 艾米丽的视线落在那一行名字的末尾，艾丽西亚·格拉西亚，她隐约能想起来这个名字的主人，似乎属于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女，在剑术上颇有天赋的格拉西亚家族后裔。<br/> 她就没有这样的天赋，所以她和家族做了一个交易：十八岁之前的人生属于她自己，十八岁之后的人生属于家族。<br/> 所以她才能随便学一下剑术，然后去家族支持的商业骑士团当一名偶像骑士。<br/> 艾丽西亚似乎因此很看不起自己，因为像是她们这种家族的女性，只有在某一方面向家族证明自己的价值之后，才能从注定的命运中摆脱，否则谁都免不了在花样的年纪去和有着这样那样怪癖的未婚夫完婚，成为家族壮大的祭品。<br/> 显然，一个偶像骑士的分量是不够的，不如说，反而会引来一些有奇怪兴趣的人上门提亲。<br/> 艾丽西亚似乎一直想要将自己重新拉回银闪骑士团，如果自己能像她一样成为骑士团中的实力者，那么就不用如花一样凋零。<br/> 但是命运何其雄奇。<br/> 在她已经接受那样的命运时，一次叙拉古的旅行改变了一切，想要反抗命运的骑士坠于理想，而一开始就决定顺从命运的人，却最后成为主宰家族命运的人。<br/> 卡西米尔神灾后的现在，格拉西亚家族在众多老人逝去后，现在的族长位置被交到她的手里。<br/> 新时代已经不允许过去那种骑士家族存在，那些精算了一辈子的垂朽老马们已经看穿了这一点，他们知道他们熟悉的那一套放到现在只会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所以那些老人意外地选择将自己挣了一辈子的权力放开，交由她的手上进行分配。<br/> 这么做的原因，大概是看中了她与那位天灾信使的联系。<br/> 有这样一层联系，再加上失去银闪骑士团的格拉西亚家族已经失去对抗联合政府的武装力量，同时又在神灾中切实地留下牺牲与功绩，新生的秩序将会给家族留下存续的空间，剩下的就是如何去和联合政府进行妥协，确保格拉西亚家族能够尽可能像是往常那样存在下去。<br/>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结果。<br/> 新生的卡西米尔将否定过去的骑士家族，所有的骑士家族都会被剥夺过去的贵族爵位，新生的卡西米尔只允许竞技骑士存在，而“骑士”这一名词将会彻底与传统意义的“骑士”脱钩，所以基于历史的爵位发展起来的格拉西亚家族绝不可能继续拥有往日的权势。<br/> 财富的话，应该能保留下来不少。<br/> 联合政府不会没收家族的民营资产，不过涉及到政府职能方面的产业，以及不合法的那一部分产业会被政府接手进行处理，好在格拉西亚家族的许多产业其实根据差不多半年前与沃伦姆德的贸易协议已经开始转移，家族的财富至少能保存差不多四层左右，同时摆脱大部分产业的成本支出，最后应该能保证还能有正向的收益。<br/> “联合政府打算趁此机会在卡西米尔内部推行行省制，过去的四境将改为四个行省，行省下设市长一职，一个单独的移动城邦的最高行政管理就是市长，而行政辖区除了本身的移动城邦外还包括移动城邦活动的固定地域，所有的行政官员任免都听从联合政府的指示，借此可以彻底杜绝诸如过去那种骑士家族的诞生，然后我被委任为东方行省的最高行政长官，理由我想既有对于被剥夺家族地位与财富的骑士家族势力的安抚，同时也是为了进一步削弱骑士家族的影响力，你看，格拉菲亚家族的根基其实在南境，所以我成为了东方行省的最高行政长官，然后下面还有一批其余行省的骑士家族出身的人，摆明了是想要改变过去一个家族管理一片地区的生态。”<br/> 这些安排，都不是什么秘密。<br/> 或者说，这些安排本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敲定的事项，联合政府做出这样的决定时，各大家族的代表都在场，然后没有任何人提出反对，只是团结在这一意识下，商量着如何让这样的理念能够切实地落地，而不是造成难以消解的覆面影响。<br/> 所有人都意识新时代的到来，卡西米尔应当尝试一种新的统治形式。<br/> 哒！<br/> 靴子踏碎水洼的声音爬上慰灵石碑的台阶，艾米丽的耳朵跳了跳，然后在伞下转过头。<br/> 同样漆黑的雨伞引入眼睑，随后那滴落着细雨的伞幕向前，艾米丽看见一张梦幻般的容颜，而在数个月之前，那张脸总是卡西米尔各种小报的销量保证，“烛骑士”薇薇安娜·德罗斯特就是这样出名的骑士。<br/> 发现目的地还有一个人的时候，薇薇安娜也稍微愣了一下。<br/> 慰灵石碑这里不常有人，人们或许会牢记灾难中的牺牲，但总是不愿意活在那样的悲伤之中，所以除去最开始的一个月，慰灵石碑这边逐渐变得如同这个名字应有的那样庄严肃穆，少有人烟，有时候寂静到令人不由得猜想，这个国家是否已经忘却了那些牺牲。<br/> “德罗斯特小姐，我应该说初次见面吗？”<br/> 艾米丽自然是认识面前的这位红人，即使卡西米尔的神灾将过去的骑士总决赛变得一团乱麻，可是“烛骑士”的名字仍旧与“瑕光骑士”一样，被视为神灾中的英雄。<br/> 更何况在更早的过去，她还是一名偶像骑士的时候，就嫉妒过“烛骑士”的容颜和实力。<br/> “你是，格拉西亚行政长官？”<br/> 烛骑士稍微迟疑了一下，令艾米丽感到惊讶地是对方竟然叫出自己还未公布的头衔——行省制的变迁和各行省的行政人员名单，联合政府是打算在局面更加稳定一些后公布的。<br/> “叫我艾米丽就行了，格拉西亚有很多人，我只是其中一个。”艾米丽笑了笑，随后看见走上来的“烛骑士”怀中抱着许多不同的花束，“恕我直言，德罗斯特小姐应该不是卡西米尔人吧？”<br/> 烛骑士先是走到慰灵石碑旁，将伞具放在一边，在薄雨下将抱过来的诸多花束一一摆好之后，才重新拿起地上的伞具遮住被薄雨润湿的自己。<br/> “你也称呼我薇薇安娜就行了，艾米丽小姐，德罗斯特这个姓氏，我平时不怎么用的。”<br/> 艾米丽眨眨眼，突然想起来烛骑士之所以会来卡西米尔，正是因为其私生子的身份无法被德罗斯特家族公开接纳。<br/> “啊，是我失言了，十分抱歉，薇薇安娜。”<br/> “不，没什么，我也并没有对这个姓氏产生诸如仇恨之类的情绪，不过只是一些时代下注定的悲剧而已，况且不管怎么说，那个家族到最后也给予了我还算优渥的童年，以及来到卡西米尔，成为烛骑士的机会。”、<br/> 薇薇安娜抬起头同样看向慰灵石碑上的那些名字。<br/> 她在卡西米尔并没有什么朋友。<br/> 很少会有竞技骑士对竞争对手释放什么善意，更何况她还来自莱塔尼亚，一个与卡西米尔有着诸多恩怨的国家。<br/> 如果真有什么人会抱着善意来接近自己，那么恐怕自己要考虑的是那份善意下究竟有什么阴谋了。<br/> 但这些基于人性的警惕并不能让烛骑士停止对慰灵石碑上的那些骑士表示敬意。<br/> 她知道上面的很多名字其实并非拥有洁白无瑕的一生，不少牺牲的竞技骑士都有过诸如假赛，服用违禁药品之类的污点，可就是这种在她眼里根本算不得“骑士”的人，唯独在向死亡冲锋时表现得如此无畏，就仿佛他们早就在等待这一刻。<br/> 为什么那已被自己否定是“骑士”的人能成为“骑士”？<br/> “薇薇安娜，上面有你认识的人吗？”<br/> 艾米丽在一旁问了一句，她实在很好奇烛骑士来这里的原因，这位著名骑士虽说身陷无良报纸的各种绯闻，可实际上相当洁身自好，几乎不参加任何社交性的活动，除了在赛场上和诸如慈善晚宴之类的活动上，基本找不到对方的身影。<br/> 这样说或许不太好，但烛骑士应当没什么交心的朋友才对。<br/> “不，认识说不上，不过有一些过去在赛场上的的对手。”<br/> “能被烛骑士记在心里的竞技骑士在卡西米尔可不多见吧？”<br/> “算……是吧，他们总是给我带来一些思考和困惑。”<br/> “困惑？”<br/> “艾米丽小姐，您将要赴任东方行省的最高行政长官，统领整个东方的行政事务，对吧？”<br/> 艾米丽想了想，还是点点头。<br/> 这虽然算是机密事项，可已经是彻底决定下来，不会有更改的事项，以烛骑士的人脉从哪里得到消息也不奇怪。<br/> “嗯，的确是这样，这姑且算是机密事项，所以——”艾米丽抬起手指按住自己的嘴唇。<br/> “我有一个问题，艾米丽小姐，这片大地，卡西米尔真的会如同你们想象那样走向新时代吗？”<br/> “嗯？”艾米丽用惊讶掩饰过自己一瞬间的警惕，“为什么这么问？”<br/> “即使是现在的联合政府，作为格拉西亚现任族长的您出任了行省长官的高位，据我所知，大多数的家族子弟也变成现任联合政府的各层级官员，从结果来说，过去的统治者仍旧在统治这片大地。既然统治者与被统治者都没有变化，为什么你们都认定这片大地会有改变？”<br/> 艾米丽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问题，她以为这样的问题早已有了答案。<br/> 因为过去的这几个月，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用这样的问题考问自己，然后都得出一致的结论——卡西米尔将会改变。<br/> “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确没有大的改变，但是有一样根本的东西变了，薇薇安娜。”<br/> “什么？”<br/> “规则，用来定义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关系的规则变了。”艾米丽从不介意将自己得到的答案告诉其他人，“这个规则保证了能者居之，你以为我们是因为过去的地位与龌龊的交易才能进入联合政府执政，但是你错了，薇薇安娜，我们之所以会在这样的位置，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现在的我们比你称呼的那些被统治者更适合统治者，不，更适合管理者这样的职位。”<br/> 过去无数年都是骑士家族在管理这个国家，他们有丰富的管理经验，而这些经验将能够使这个国家正常运转。<br/> 若是仅仅因为顾忌彼此的身份，就让那些从来没有管理过城市，管理过国家，只是身份上显得弱势的人突然走上高位，结果不过是另外一场毁灭，一个对财富的概念只有十万百万的人若是突然经手十亿百亿的财富，管理上一定会出现问题。<br/> “我们给予了有能者上升的通道，而现在政府的构成正是能者居之的结果，而我们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我们会确保这一规则不会被权势影响，这样一来，总有不愿意屈居人下的平民会站出来，凭借能力上位，等到他们的数量足够多到替换整个政府的构成结构，你期望的那种来自于人民的政府才会真正出现。”<br/> 烛骑士闭上眼，她想象着艾米丽描述的画面，但是脑海里总是没办法构建出具体的影像。<br/> 她想象不出那样的国家或是怎样的国家，不过……既然那些称不上“骑士”的人最后也能做出“骑士”般的行为，或许卡西米尔的改革，也真的会有符合动机的结局。<br/> “那么，距离抵达那一天还需要多久？”<br/> “这就是个没办法回答的问题了。”<br/> 艾米丽的声音断了一下，两人之间的对话氛围突然一断，然后同时看向落日要塞的西方。<br/> 庞大的能量顺着术士的牵引在落日要塞西方的汇聚，能量顺着固定的术式开始推动，以至于天空出现肉眼可见的繁复纹案，犹如一个巨大的法阵，将天与地链接在一起。<br/> “那是什么？”艾米丽的表情有些惊讶，卡西米尔的术式算不得强盛，很少见到如此规模的术式展开。<br/> “超远距离的大规模传送术式，构成主体是莱塔尼亚的内庭骑士和金律法卫，莱塔尼亚独有的战略型法术，经过显圣骑士团的批准，已经在落日要塞西方构建了三天，现在正是实行的时候。”、<br/> “实行……”<br/> 艾米丽的脑海内突然闪过一道灵光，她意识到那术式的光辉意味着什么了。<br/> “你刚才问我还需要多久对吧，薇薇安娜。”<br/> “嗯。”<br/> “我想，那个时间点肯定在他拯救维多利亚之后。”<br/> 烛骑士没有回答，两个人静静地看着术式的光辉来到鼎盛，然后在一瞬间熄灭。<br/> 术式完成，传送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