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失去的意识了。<br/> 还算明媚的阳光透过稀薄的帆布照射进来时，她便在那些微的烧蚀感中睁开眼睛，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活着。<br/> 自己是在那个信使的怀中，还是后背上失去意识的呢？<br/> 白金有些记不清楚那时候发生的事情了，不过那种在黑夜中看见一丝光芒的感动，还有稍许残留在她的胸口。<br/> 那是从师父因为背叛无胄盟而被钉墙上后，自己就逐渐遗忘的感动，不，准确来说，其实师父还活着的时候，自己好像对于这种经历也没有多少切身的体会，她终究是无胄盟出身的人，而无胄盟也终归是一个杀手组织。<br/> 白金没有让自己陷入对于过去的追思。<br/> 苏醒后的她立刻开始观察周围，发现这里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大型救治帐篷，不少病床布置在这个帐篷，她所在的这个帐篷似乎专门提供给轻伤的人，四周的病床上已经有很多人从病床上坐起来，那些似乎是碎石镇的居民，脸上还带着先前遭遇的恐惧，以及对于未来的一片茫然。<br/> 从这些人的麻木来看，她似乎并没有昏迷太久。<br/> 白金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一身病服，原来的衣物放在病床旁的一个收纳柜中，但是武器却不知去向。<br/> “啊，欣特莱雅小姐，你醒了？”<br/> 被突然叫到名字的时候，白金的耳朵微微一跳，杀手的本能让她并不适应别人突然叫出来自己的本名。<br/> 她警惕地看向声音的来源，却发现向自己搭话的只是一个脚步虚浮的护士，不，应该是临时担任护士的镇民吧，没办法从对方的行动中看到什么专业性，这个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能提供的护理大概也只是普通人的嘘寒问暖而已。<br/> “您先不要动，我去把维拉教授叫来看看，您放心，您的伤势不算严重，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需要最后配合教授进行一下检查。”<br/> 说完话的小姑娘也没能白金回答，立刻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等白金想要叫住对方问些事情的时候，她已经跑出了帐篷。<br/> “放心吧，小姑娘，就是走个形式，老维拉还要忙着去照顾那些还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既然你能醒过来，那么多半也就没什么大事。”<br/> 说话的是一个正好从过道走过的菲林老妇人，她拄着点滴架，善意地对白金点点头，只是眉宇间和其他人同样，挂着根本掩饰不了的悲恸。<br/> “那个，昨天，碎石镇的火灾是发生在昨天吗？”白金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不能确定昏迷了多久。<br/> “准确来说，是大约十六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了，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老人走进白金所在的隔间，白金收了收被子下的双腿，在狭窄的床铺上给老人腾出来一个坐下来的位置，“小姑娘你是那支卡西米尔商队的人吧，昨天多亏了你们，不然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br/> 老妇人脸上的感激让白金有些无所适从，她还是觉得若不是自己大意之下被发现，碎石镇也未必会有这样的灾难降临。<br/> 库兰塔的眼光闪了闪，没有接下这份感激，而是问道：“昨天的牺牲者有多少？”<br/> “不知道。”<br/> “不知道？”<br/> “还没有统计完哩，你们商队的骑士大人们在幸存者中间组织了一只搜救队伍，大家还在找，能多挖出来一个是一个，现在大家都不愿意接受一个具体的数字，好像给个数字就等于放弃了那些可能还活着的人。”<br/> 白金微微沉默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呢，老奶奶，您家里的人没事吗？”<br/> “我家运气好，家里的年轻人去郡城了，只有我照顾着孙子，昨天那小祖宗怎么都不肯睡，所以火势起来的时候，我还醒着，更关键的是我家有些偏，跑起来方便，也没有被火势困住，其他人，特别是城中心的那些塔拉人恐怕就遭殃了。”<br/> “塔拉人？”<br/> “啊，你是外地人，不知道也很正常，小丘郡这地方也属于塔拉地区，而维多利亚建造移动城邦的时候会优先迁移本地居民，所以最开始碎石镇只有塔拉人，然后像是我这样在过去塔拉大发展时期迁移过来的人呢，就住在扩建后的小镇外围一些地方，虽然也不是有意这么区分，不过大抵上镇子中间的居民很多都是原本的塔拉人，外面一点的就是外来户。”<br/> 火势一瞬间将整个小镇完全吞没，居住在镇子外围的人总比居住在中心的人容易逃生一些。<br/> 白金一时间觉得有些讽刺。<br/> 那些塔拉复国主义分子采取的行动，最后伤害最深的竟然是他们原先想要团结起来的老塔拉人。<br/> 那些人的口号根本就不是理想，只不过是一种蛊惑人心的手段，所谓的塔拉复国，或许也只是一小撮人达成自己野心的工具。<br/> 跑出去的小护士很快又回来了帐篷，一位老卡普里尼跟在他后面。<br/> 看得出来即使长寿如卡普里尼，这位老先生也快走到寿命的尽头，他的脚步都已经开始不太稳当，可是走进帐篷的瞬间，大概只有身为杀手的白金注意到他立刻藏起来自己所有的疲惫，换上一幅能让患者安心的平稳表情。<br/> 这位老先生大概一宿没睡了吧。<br/> “欣特莱雅小姐，您终于醒过来了，虽然林逸先生说您所中的毒素没有致命性，可我还是很担心，那大概是一种比较私人的毒药配方，我印象中没有相似的药物，所以一直很担心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br/> 白金配合老卡普里尼做完检查后，老先生总算是松了口气，一边收拾起自己带来的便携式检查工具，一边揉了揉自己的鼻梁，强行打起精神。<br/> “现在简单的检查结果显示您的身体已经没问题了，不过我还是建议您不要做太过剧烈的运动。我的实验室毁在昨天的火灾，现在也没仪器来化验您的血液成分，不太清楚会不会有毒素残留，请记得也不要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林逸先生那是一种神经性的毒素，也许并不致命，但说不定会有后遗症。”<br/> 白金点点头，她或许在医学知识上不如面前的卡普里尼，但是在毒药学方面其实要比面前这个循规蹈矩的卡普里尼要熟悉的多，她可以确定自己昨天中的毒是对方临时调配的简易制品，过于突出无色无味方面，致死性却十分差，甚至对人体本身都不具备太大的破坏能力。<br/> 睡一觉，熬过毒药生效的时间，现在自己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br/> “对了，老先生，您知道信使在哪儿吗？”<br/> “信使？镇上的那个天灾信使已经被烧死了，哦，瞧我，你是想问林逸先生现在在哪儿吧？”老卡普里尼站起来，“正巧，他刚和搜救队一起回来，我不知道他又出去救人没有，但是搜救队的人身体到极限了，必须要休息一会儿，你要去那边找找看的话，我带你过去吧。”<br/> 白金向窗边的菲林妇人道了别，收拾了一下自己，然后就跟着老卡普里尼走出帐篷。<br/> 他们站在一处稍高的山坡，本来一眼就可以将碎石镇的田园风光收入眼中的观景台，这一次却只能看到一片残忍的废墟。<br/> 碎石镇这种袖珍型的移动区块承重有限，大多数房屋结构都采取节省重量的轻质材料，或是木板，或是特殊的符合材料，而这些材料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耐火性几乎为零。<br/> 这样一个宛如折纸的小镇，在火灾中彻底化为虚无。<br/> 白金能看见的只有蔓延到视野极处的焦黑，曾经充满生活气息的只剩下一片死亡的颜色，偶尔还能看见的保持完整结构的建筑，却只能让这一幕景象变得更加凄凉。<br/> 这是一个外来者的感受，那么本地人呢？<br/> 白金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老卡普里尼，后者似乎换了一下站位，背对着那片废墟向白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br/> “这边，欣特莱雅小姐。”<br/> 白金张张嘴，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地跟了上去。<br/> 她就在这一处山坡的另一边，清理出来的另一片营地中看见了那些搜救队。<br/> 自己昏迷的这十六个小时间，这些人大概都没有停止过去火场中救人的行动，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毫无形象可言的睡姿充分证明了他们的疲惫，不，那也许说不上是睡姿，只是往地上那么一倒，就彻底失去了意识。<br/> “欣特莱雅小姐，您醒了？”<br/> 一声欣喜的呼喊打断白金对营地的观察，她看向走过来的人，对方头上竖起的马耳朵说明了对方的身份——卡西米尔商队中的一员。<br/> 见到卡西米尔人过来，身边的老医生便主动告退，白金目送他离开后，转过头对走近的骑士问道：“信使在哪儿？”<br/> “先生刚刚回来，他说搜救可以结束了。”<br/> 白金心中微微一颤，然后开口：“有多少人死——不，有多少人活下来了？”<br/> “碎石镇身份记录中的两万四千三百二十七人，现在确认幸存的有两万两千四十二人，另外还有三百七十一人处于生死难料的重伤状态。”<br/> “也就是说有一千九百一十四人确认死亡？”<br/> “找到遗体的只有四百三十九具，其余的人，现在只能算是失踪。”<br/> “但是信使说已经没有搜救的必要了吧？”<br/> “嗯。”<br/> 那么这就是结果了，如果那片废墟中真的还有可以拯救的生命，那个人绝对不会弃之不顾。<br/> “带我去找他，我有事情告诉他，关于昨天那些敌人的事。”<br/> 身边的骑士立刻给白金带路，他们穿过这一片狼藉的营地，白金看见那个人正端着一碗白粥扶着一个疲惫到极限的人，几乎是强灌一样想要那些为了救人而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的搜救队成员摄取点食物。<br/> 白金阻止了身边的骑士上去报告，她自己走上去，蹲在林逸的身边开始打下手。<br/> “里德·英格拉那家伙没事吧？”<br/> 接过林逸递过来的空碗，白金提着地上的桶子跟着林逸走向下一个微微喘息的男人。<br/> “他的情况有些特殊，外来的伤势对他没什么影响，重要的是细胞本身不可逆的改变，没什么办法，好在他化身雷霆的时间并不长，肉体上能够恢复，至于什么时候醒来要看他自己。”<br/> 白金拿着空碗打了一碗粥递给林逸：“其他人呢？”<br/> “我们的人有四名骑士负伤，没有人死亡，现在华纳德带人看着那些深池的士兵，不过说是士兵，那些人更像是整合运动那样被煽动起来的乌合之众，他们将超凡者大量配置在这边，可是意外的底层部队却并不是与之匹配的精锐。”<br/> 白金稍稍愣了一下：“你知道深池？”<br/> “先前从他们的头目之一，那个叫作‘雄辩家’的家伙嘴里问出来的，不过他知道的情报意外的十分有限，看起来似乎掌握了很大的权限，可是细究下来他掌握的情报描述出来的组织更像是又一个整合运动，但深池的理念却十分清晰，他们想要在这个大地上最强盛的国家中拿走一块土地建立自己的国家。”<br/> 这绝不是类似整合运动这种松散组织度的团体可以瞄准的目标。<br/> 要么这个组织的首领是一个夜郎自大的蠢货，要么就是“雄辩家”连自己身处一个怎样的组织都没有完全弄清楚。<br/> 林逸更倾向于后者。<br/> 塔拉复国主义能在铁公爵的控制地区壮大到这种程度，怎么想都和铁公爵本人脱不了关系，很难想象这样一位四皇之战的英雄，会选择与一群蠢货进行深入合作。<br/> “那你也知道了他们的首领是谁？”<br/> “双子的龙女。”林逸将手里的空碗递回去，“不过这似乎只是超凡者才知道的‘真相’，我们询问过普通的深池士兵，他们都只知道自己有一位首领。”<br/> “那他们准备袭击小丘郡的事情呢？”<br/> “嗯，我已经知道了，不过这个消息还没有通报小丘郡方向，根据‘雄辩家’吐出来的情报，小丘郡的各级结构中都有他们的潜伏者，所以我只是向小丘郡通报了碎石镇遭遇火灾，请求小丘郡方面的协助，看看小丘郡方向会对此做什么反应。”<br/> 白金又递了一碗白粥过去，心里稍微有些挫败。<br/> 她原以为自己掌握着最重要的情报，但仔细想想也是，她偷听的情报正是从那些超凡者嘴里说出来的，那么直接拷问那些超凡者自然也能得到相同的情报。<br/> 走在信使的身后，看着那个宛如将两个人糅合在一起的背影，白金恍惚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个怀抱，那个时候她没有余力去感受信使先生是什么想法，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转过自己的脸，将自己抱起来的信使先生，脸上是一片令人心疼的安心。<br/> “对不起。”<br/> 从白金嘴里说出来的道歉让两人都一下子停下脚步，林逸诧异地回过头，却看见白发的库兰塔别过了脑袋，但是两只耳朵压着前发，却已经将心里那一丝害羞暴露无遗。<br/> 林逸抬起手，顿了一下，还是放上白金的头顶。<br/> 他追逐着里德·英格拉的痕迹，却在那片树林将白金救下来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丝救赎，好像有什么无形的手，将自己从失去莫斯提马的深渊中稍稍向上拉了一些。<br/> 堕天的光环下，林逸轻轻抚摸着白金的秀发。<br/> “不用道歉，欣特莱雅，我很感谢你挣扎着活下来，很感谢你能给我一个救你的机会，只要你们能活下来，对我来说就是——”<br/> 林逸仿佛在对另一个人叙述的话语，最终被远远的一声呼喊打断。<br/> “信使先生，信使先生，小丘郡——”<br/> 两人转过头，看见一名菲林少女，那个叫作凯莉的女孩向这边飞奔而来。<br/> “小丘郡那边有人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