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安洁莉娜切实地产生一种怯懦。<br/> 她觉得自己不可能突破面前这个人的阻截，甚至比起如何完成自己肩负的任务，自己或许应该优先考虑如何从这场战斗中活下来。<br/> 但她很快又因为这样的想法感到羞耻。<br/> 长夏走廊因为联合骑士团的超常反应已经陷入绝对的劣势，推进之王提出一个赌注，每一个参与的人都压上自己的生命，包括自己也是在完全清楚此行的风险之后选择参加，她应该早就做好赴死的准备。<br/> 为什么还会害怕？<br/> 从叙拉古到卡西米尔，她不止一次游弋在死亡之上，她十分清楚来自死亡的恐怖也不止一次战胜过那种窒息的绝望。<br/> 可是现在有一些不一样。<br/> 银骑士绝没有那些超脱大地的绝望来得更加深邃，但是却有另外一种东西让安洁莉娜止不住动摇。<br/> 信念。<br/> 对，就是信念。<br/> 眼前的银骑士是坚信于某种信念，以至于她的所有动作都毫不迷茫，哪怕要手刃生命前进，那种光辉的信念也绝不会让她被屠戮的死亡缠绕，因为她坚信她所追逐的就是那样光辉的事物，就算是要将自己燃烧殆尽也要佣金泉流去追寻的正确。<br/> 那种包含信念的攻击到来时，感到压力的不只是求生欲。<br/> 那种不容置疑的正确忍不住让面对它的人有这样一种感觉：<br/> 难道我是错的？<br/> 这是在所有的神灾中安洁莉娜都未曾触及到的一种交锋。<br/> 叙拉古的狼灾，莱塔尼亚的晶簇，卡西米尔的先古之魂……<br/> 所有超出人力可及的灾难都考验着文明的存续，似乎只要人们一有软弱的念头，整个文明的进程就会戛然而止，所以无数人根本就没有想过放弃的念头，哪怕是新兵蛋子的安洁莉娜也在文明存续的伟大使命感中获得无穷无尽的勇气。<br/> 因为在文明的存续面前，一切为了活下去的挣扎都绝对正确。<br/> 现在呢？<br/> 就算自己在这里失败，甚至就算是推进之王在这里失败，整个长夏走廊在这里失败，似乎与整个文明的存续也没有任何影响，公主殿下想要尽快以最小的代价结束维多利亚的想法与行动固然无可置疑，但是他们难道真的没有另外一条道路来避开与眼前这些维多利亚军队的战斗吗？<br/> 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在维多利亚的土地上，与另一群为了维多利亚不惜赌上生命的军人战斗？<br/> 安洁莉娜一下子失去了这个问题的答案。<br/> “安吉，别想太多，专注于面前的战斗，会死的。”<br/> 脑海里的声音约束着安洁莉娜越发不知所措的思考，十几岁的少女不住的深呼吸，想要把脑海中纷杂的想法甩出去。<br/> 收效甚微。<br/> “她没有选择乘胜追击。”<br/> 为了让自己从消极的思考中挣脱出来，安洁莉娜甚至不得不开口发出声音。<br/> 稍微沉默了一会，同一张嘴响起不同逻辑的话语。<br/> “安吉，如果阿剌克涅真的是把变形装甲当成是武器的话，那么她的攻击范围会存在一个限制，我们可以尝试用远程攻击进行缠斗。”<br/> 沃尔珀少女脑海中的瓦伊凡灵魂已经放弃突围出去支援妖精骑士的想法。<br/> 面前的阻拦者没那么容易突破，更关键的是安洁莉娜的意志被完全压制，对此瓦伊凡的灵魂没有任何苛责，反倒对安洁莉娜的坚持感到心疼，因为她知道这个少女从来不是一个战士，只是由于阿鲁比恩只能由她来驾驶，所以这个小姑娘才在一直逞强而已。<br/> 安洁莉娜也听出来这话语中的关系与无奈。<br/> 远程攻击解决不了银骑士，用远程攻击进行战斗意味着战斗将从制胜战变成拖延战。<br/> 她拖了后腿。<br/> 沃尔珀少女咬紧虎牙，刚想要说也许还能想想其余的办法，却突然从静止在雨中的银骑士那里感受到一股视线。<br/> 视线的落点不在阿鲁比恩的各个要害关节，那闪烁着黄金光辉的复眼看向了阿鲁比恩的腰侧。<br/> 腰侧？<br/> 意识到那里有什么的时候，安洁莉娜的脑海瞬间一空。<br/> 那里是兵员收容装置伪装而来的副油箱。<br/> 本应该在战斗第一时间抛弃的副油箱。<br/> “安吉！”<br/> 脑海中炸响那一声警告时，安洁莉娜其实已经做出应对。<br/> 数次游弋在文明的战场或许没有将安洁莉娜的精神锤炼成一个合格的战士，然而在战斗的嗅觉方面这位出身自叙拉古的少女却已经得到足够的成长。<br/> 阿鲁比恩第一时间断开副油箱的链接，放任金属结构坠落，同时全身的源石结构一同激活，源石技艺从背后给阿鲁比恩施加上一个巨大的力，推着钢铁的空骑士刹那间闯入蜘蛛的领域。<br/> 剑柄上收束的能量在为阿鲁比恩开路，但就算这样，这也无异于飞蛾扑火。<br/> 她们根本还没有彻底搞明白银骑士的攻击方式。<br/> 然而银骑士却没有趁这个机会展开攻击，那银色的蜘蛛在空中一转，用不输于阿鲁比恩的灵活与冲锋的巨龙交错，冲刺的方向正是坠落的金属结构！<br/> 休想！<br/> 安洁莉娜的源石技艺是引力的操纵，原本不过是能让自己更轻一些的源石技艺，但经过战场的试炼与阿鲁比恩的增幅，现在已经可以完全支配引力的变化，施加在阿鲁比恩身上的引力在刹那间发生变化，引力仿佛拴着木偶的悬丝，以一种看似完全违背物理规律的方式强行让阿鲁比恩变换了前进的轨迹。<br/> 惯性的反馈抓住安洁莉娜的五脏六腑，止不住的血花越过雪白的唇齿。<br/> 能量的剑锋从银骑士身后斩落，然而在掠过银骑士身影时，那足以熔穿银骑士主装的能量却骤然消散。<br/> 一条漆黑的，宛如蜘蛛脚般细长的金属带切过收束着能量剑锋的剑柄，洞穿阿鲁比恩持剑的手臂，直到洞穿地平线之龙的胸膛才堪堪止住去势。<br/> 另一边，坠落的金属结构同样被黑色的刃带切碎。<br/> 血红的死亡之花在暴雨的冲刷下一闪即逝。<br/> 两台机体在同一时刻僵硬在暴雨之中，直到穿透阿鲁比恩胸膛的记忆金属失去能量的注入而因为其特性软化滑落，安洁莉娜从封闭的驾驶舱内感受到第一丝真实的落雨时，两台机体才做出同一个动作。<br/> 它们看向彼此。<br/> 她们看向彼此。<br/> 透过驾驶舱被击穿的空洞，安洁莉娜看见银骑士像是被剥开一条皮的橘子，没有收回的主装甲带暴露出其背后的骨架结构，而那骨架与安洁莉娜从拉塞尔那里看见的阿剌克涅原始设计完全不同，里面根本没有什么精密却复杂到不具备操纵性的拉杆式驾驶舱，构成机体脊椎的金属闪烁着源石的光芒，它就像是一个巨大且只有一个单位容量的试管套，紧紧地束缚着一个透明的试管。<br/> 试管中装满散发着金色光辉的溶液，那同样透明的溶液中浮沉着一个纯白的少女。<br/> 少女睁着眼，正在用同样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这边。<br/> 那双白色的眸子中，安洁莉娜看见脖子处开始爬上结晶的自己，她下意识抬起手想要遮住那个位置，但是却又猛然意识到溶液中的少女，左手手腕的位置空空荡荡，断肢的截面满是瑰丽却正在缓慢碎裂的结晶。<br/> 感染者。<br/> 矿石病到了绝对的末期，身体甚至已经如同死亡般开始结晶崩溃的感染者。<br/> 安洁莉娜从未想过自己会看到身体开始崩溃却还活着的感染者。<br/> 她更没有想过这样的人会有一天成为自己的敌人。<br/> 或者自己成为了感染者的敌人。<br/> “你不是那位公主殿下！”<br/> 暴雨中响彻的声音惊醒安洁莉娜，基于生死的警觉让她用源石技艺拉着阿鲁比恩后退，下一秒被切碎的雨滴透过驾驶舱的破口甩上少女地脸颊，她猛然清醒。<br/> 对方已经发现了副油箱的秘密！<br/> 以联合骑士团展现出来的素质，他们绝对能在第一时间猜到这边的计划，地面突袭部队的人数本就不多，如果他们再失去先机的话，所有的人都只能踏上一条死路。<br/> 不行，绝不能让她将这个情报带出去！<br/> 或许是对银骑士下意识地模仿，安洁莉娜在这一刻同样忘记了彼此感染者的身份，她从感染者之间天然的同理心之中跳脱出来，在面对感染者的同胞时，选择站在非感染者一边。<br/> 选择站在推进之王一边。<br/> 奥菲莉亚正要向通过战场数据链将这边的发现传达给友军，告诉其他人那些跨时代的空骑士不过是最显眼的诱饵，那些被空骑士挂在腰间，或许会看似随意地在某个迫不得已的时刻才抛落的副油箱才是重点，但是下一刻整个战场通讯都遭到毁灭性的干扰。<br/> 某个巨大的能量源突然出现在战场，就在她的身旁。<br/> 安洁莉娜超载了全部的源石单元。<br/> 尖锐的刺疼感在少女身体内扩大，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源石在肉体中的生长。<br/> 奥菲莉亚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只有一面之缘的年轻脸庞，作为踏上战场的战士，那个沃尔珀的小姑娘显得过于年轻，她先前表现出来的瑟缩更是无法让奥菲莉亚将她当成一个合格的战士。<br/> 直到现在。<br/> 其实奥菲莉亚看见了那个小姑娘眼中一瞬间的惊愕，那种眼神直接透露出她最真实的想法，那是一句质问：<br/> 为什么感染者要和感染者战斗？<br/> 现在想必那个小姑娘一定有了答案——比起对同胞的惺惺相惜，她们选择优先各自的信念。<br/> 所谓信念，本就应该是超越一切的坚定。<br/> 雷层在突兀出现的能量源影响下翻涌，苍白的光束缚住所有想要逃离这个战场的人，哪怕奥菲莉亚已经在第一时间后退，然而被吸引来的雷光仍旧以光束抓住违抗神灵的大不敬之人。<br/> 雷击同时命中空中的两台机体。<br/> 银骑士的所有电子元件报废之前，奥菲莉亚最后从损伤报告中得到的反馈是通信系统被烧毁。<br/> 雷海电浪之中，两个焦黑的身影同时举起利刃。<br/> .<br/> .<br/> “那个方向是我们过来的方向，那个小姑娘还留在那片空域。”<br/> 天空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所有的能量好似受到某种牵引在地平线的上空集中，刺目的光芒一度淹没一切，让人恍惚以为太阳正在那个方向缓缓升起。<br/> 那不过是一个错觉，只是闪电将那片空域完全淹没。<br/> 推进之王收回眼神，她紧闭着几乎被刺瞎的眼睛，伸手搭着因陀罗递过来的手，一步也不想停地向前迈步。<br/> “我们有我们要做的事情，如果你要祈祷，也不要停下脚步。”<br/> 无情的回答。<br/> 没有人有任何怨言。<br/> 实际上所有人的心情都处于某种波澜不兴的状态之中，他们既没有放弃自己的情感，却也无法从任何事情中获得足够拨动情弦的力量。<br/> 他们绝非行尸走肉，只是正如推进之王说得那样，他们有自己要做的事情。<br/> 这件事情是如此重要且艰巨，以至于他们再难与其他任何事情共情。<br/> “妖精骑士有办法突破联合骑士团空中力量的封锁，但是需要不少时间，敌人早有防备我们的突围，增援到来的速度远超预计，继续携带着我们突围，骑士团的士兵难免起疑。”<br/> 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声音不疾不徐地跟上推进之王的脚步，述说着现在的状态。<br/> “他们不得不提前将我们投下，不得不说判断很正确，联合骑士团还没有意识到我们才是真正的突袭部队，他们不仅没有尝试对对面展开搜索，前线指挥部与总指挥部的无线电联络也没有断绝，我们能够锁定他们总指挥部的大致方位。”<br/> 推进之王的视野稍微好了些，她摸了摸从头顶落下来的水渍甩到一边，睁开还有些生涩的眼睛。<br/> 入目的是跟在身边的因陀罗和摩根，在她们前面的则是四个正在树林中披荆斩棘的骑士。<br/> 这些骑士稍微有些复古。<br/> 现代社会的“骑士”早已被扭曲成卡西米尔那种娱乐产物的形状，就算是在维多利亚，“骑士”这个称呼更多的也只是指代某些军种又或者是某些荣誉称号。<br/> 人们已经很难将这个词语和故事中那些恪守某些古老品德与美好誓言的人物联系在一起，甚至与“铁罐头”这种古老的戏谑都沾不上边。<br/> 然而走在他们前面的就是这样的铁罐头。<br/> 骑士们仿佛从故事书中走出来一样。<br/> 他们穿戴着约束有高洁誓言的甲胄，佩戴着由高尚品格铸造的长剑，纯洁的黎博利为他们的头盔献上祝福的翎羽，萨弗拉们在他们的胫甲上留下赞颂的纹章，他们以忠诚与无畏为旗帜，那旗帜注定与他们那用英勇与智慧编织的披风上绣着的维多利亚一般——<br/> 昂扬不灭。<br/> 他们是维多利亚前进的哨塔，亦是维多利亚坚守的城楼。<br/> 他们是塔楼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