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无星,唯有一轮寒月。
月光照落在女孩单薄的肩膀上,她托着行李箱行走在路上,这里面只有沉重的枪械和装备。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就如同她自己一样,只是被制造出来的兵器,兵器只有需要的时候才又被使用的资格,不需要的时候就会被封锁起来,丢进箱子里。
“我之后该去哪里呢?”
“确定圣天子的生死前继续潜伏?”
“但是公寓已经被烧掉了,没有地方可以待着了。”
她缓缓蹲下身体,抱住膝盖。
没有地方可以去,没有人会等着她回去,世界之大,竟无处归家。
家是哪里,哪里又是家?
原本只想着完成这一次任务之后向博士请个假,留在东京地区一段时间,不想与那个人就这么道别,想要多贪恋一会儿,这样就能多撑一会儿,即便孤单也有着依恋。
漫漫黑夜,只要守着这一缕小小火苗就可以支撑很久很久。
她本是这么想着,但……做梦也没想到,双方如今已经不再是可以坐在一起吃章鱼烧的关系了,竟是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咬着嘴唇,压抑着不发出哭泣,但声音已经哽咽:“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值得思慕的人,却还是要被仇恨被驱逐……是因为我是被诅咒的孩子吗?还是因为我做错了太多的事……那我又该怎么做?谁能告诉我?”
如果当初不接受兰德教授的改造手术,她早已经死在一群暴徒的手里;如果不接受那艰苦卓绝的训练,她也会作为废弃物被处理掉;如果不认同教授为主人,作为单独的起始者作战,她连活下去的可能性都没有,这个身体是科技的结晶,一定会销毁。
她得不到答案,明明知道这个人生已经扭曲,但放眼望去根本找不到任何幸福的对比。
她不是唯一的诅咒之子,放眼看去,比她更加凄惨者有之,数量太多,甚至有些刚刚出生就被扼杀;她更不是唯一的机械改造者,其他的孩子被改造者,与她同样的还有足足四位……她算是幸运了,因为独特的暗杀才能,可以在任务过程中自由的行走于不同的地区。多多少少,算是有一份微弱的自由。
这个身躯已经是机械,除了战斗之外,还有什么价值?
缇娜想不明白,她的知识是被限定着给予的,她的教育是不完整的,她的价值观世界观都是源于人类本性善恶的衍生而来,对于太多太多都不明白,因此连答案都变得混沌而模糊。
没谁告诉她什么是正确和错误,只有主人的命令告诉她该开枪还是不开枪。
她的定位就是一个工具,工具不需要感情,只需要冰冷的执行命令,太多的知性和人性反而是阻碍,没有谁会在意手里的锤子砸铁钉的时候会不会痛。
这便是缇娜·斯普莱特被给予的宿命,战斗然后死去,在这短暂的一生中一无所得,无人会悼念,无人会哀恸,只有冰冷的死者名单会记录下全部罪行。
这便是她的终末。
本该如此。
然后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脑袋上,白金色的头发被轻轻的揉搓着,仿佛上等的丝绸的触感。
缇娜愣住了,她是猫头鹰因子的起始者,不仅夜视能力极强,感官也极其敏锐,听力可以清楚感知到方圆五十米的风吹草动,但这个人是怎么来的?
她低着头,被抚摸着小脑袋,月光苍白,大地万籁俱寂,远处传来汽车鸣笛,她记得这种有些胡来的揉搓方式,像是搓着猫的脑袋,又像是在揉面团,有些粗暴又有些轻柔,仿佛用力又仿佛没有用力……
“苏白先生……”女孩抬起头,月光下泪眼惺忪:“为什么?”
“为什么找的到你?”苏白搓着她的小脑袋,看着乱糟糟的头发,问:“这没什么难的,基本操作。”
“为什么要来?”缇娜哭丧着小脸:“我们已经是敌人了,你还要来的话,我只能,只能……”
“你要枪口对准我吗?”苏白平静的问:“明明圣天子已经进医院了,你还有理由这么做吗?”
“可,可是……命令。”缇娜咬着嘴唇。
“我不是圣天子的保镖。”苏白平静的说:“你在现场根本没看到过我,阿拉什只是个代号,谁想用谁都可以用,面具民警只是个好用的替身。”
“诶?”缇娜的神情立刻变得诧异:“那,那……我们不是敌人了吗?”
“是。”苏白掐住她的脸蛋往两边拉扯:“至少开始我要保证圣天子的安全,所以你想杀她必须过我这关,说到底结果还是一样,只是先后顺序不同。”
“我不想伤害苏白。”缇娜被轻薄小脸也没有反抗,只是落寞的说着:“我讨厌这样,我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讨厌我自己,该怎么办也不知道。”
“那是因为没人教过你。”苏白停下手:“你没有错,错的不会是你,而是这个世界。”
苏白说着一句听来仿佛是中二谬论,却又无比正确的话。
缇娜从未听到过这样肯定的言语,她轻声问:“我……没有错吗?”
“是,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做的一切都是被迫的,因为从来没有谁给过你选择。”
苏白娓娓道:“你本该在这个年纪里与同龄的孩子们上学读书,放声欢笑,受到几分早熟小屁孩的情书,然后脸红心跳的考虑着怎么回复,再不然就是早点回家做作业,看看电视,拼拼玩具,在夜晚十点前上床睡觉,这才是你该烦恼的事,并不是扣不扣下扳机这种命题,而是更加普通甚至幼稚的事……”
他的话语骤然变得低沉而锐利。
“如果这个世界连你这样的孩子都必须被迫扛枪上战场,作为暗杀者行走在不同的地区,承受着成年人都无法承担的生存压力,这便证明这个世界已经扭曲到了无法谅解的程度,连孩童的笑容都不能保护的世界,根本没有继续存在的价值,让这份错误延续下去的都是罪人,都该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百般凌迟。”
苏白盯着女孩的眼睛,将这个理念灌输给她。
“这个世界是错误的,让它扭曲的根源不是你,更不是你们。”
“所以你该质问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个世界连一个普通的人生都无法给予你。”
“如果你怎么样都得不到公平,那就想办法去自己争取,不要只想着怎么样与这个残酷的世界妥协,因为你再如何退让,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只会不断的失去……尊严,自由,人权,思想,自我,最后变成空无一物的冰冷工具,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缇娜硬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是的,她就是如此被打磨成了一件工具,一把铳枪。
这无比残酷且无比真实的话语,是以血淋淋印刻在这十年的孩子们心灵上的伤痕得出的结论。
“绝不要向错误的世界妥协。”苏白将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认真的说:“记住了吗?”
“嗯……”缇娜无法忘记了这句话,就像她不会再忘记苏白那双眼睛,没有谁那么近距离的看过她,令她欢喜令她羞涩令她心生雀跃。
但是,还有更加现实的问题,更加残酷的事实。
“不妥协就足够了吗?”缇娜小声说:“我,无法违抗教授,离开了主人,我根本活不下去,我什么都不会做,只会开枪,只会杀人,我是不是应该去杀死谁才能改变这个世界?如果想要抗争的话,也许只要把谁杀死了,就能让自己解放了?”
她的表情苦恼,皱着眉头。
苏白抬起头,按着她的眉头说:“孩子想要和大人抗争是没有可能的,因为你们什么都不懂,你们只是孩子,哪怕拥有力量也无法得到什么结果,无法去争取什么,假设你们即便打赢了战争,双方来到谈判席上,对方摆出一百零八条条约,你们签还是不签呢?”
缇娜张着小口,无法回答。
“所以,你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孩子,把自己当做工具,将自己当做战士,却从未体会过作为一个孩子该有的本分……我告诉你吧,缇娜,从过去很久以前开始,小孩子让大人妥协,就只有一个办法。”苏白刮了刮她的鼻子:“撒娇啊。”
他微笑着说:“跟靠谱的大人撒娇,哪怕面对整个世界也给你倾覆过来。”
小孩子就应该撒娇,熊孩子撒娇不可爱,但是乖孩子偶尔撒娇会很有用很有用。
苏白不会像别的穿越者一样告诫她——你被压迫了,你遭受迫害了,你的权益得到了损害,所以你应该站起来反抗!不要继续承受这种伤害!去夺回本该属于你的人权!
他从不说这些大道理,因为这群孩子不明白这些,不知道那些遥远的东西,她们只记得自己想睡好一点的床铺,想吃饱,想穿漂亮衣服……争夺尊严?九成九的诅咒之子都永远不懂……她们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如此歧视,有的孩子认为把双眼戳瞎就可以唤回父母。
她们无法亲手夺回来什么,因为从出生起就没意识到自己拥有过。
你认为振臂高呼,她们就会追随吗?并不会。
只有向她们一遍又一遍的灌输‘失去的该由自己拿回来’这种狂热的斗争理念,才会让她们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然后揭竿而起,大吼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思想会传染,小孩子更容易受到影响。
但苏白不愿意这么说,不想让这个孩子放弃该有的天真。
如果他说了,无异于承认了这个残酷错误的世界还将继续下去,作为一个大人,只能对着这群孩子说——因为你们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就只能改变自己,放下天真,拿起武器!
放屁!
改变不了,是因为无能。
大人无能,所以孩子拿起了武器!
苏白绝不会认同自己的无能,他手里还有刀刃,心里还有烈火,为什么要退让一步?
所以他才会这么说,才敢于这么说。
“向我撒娇就好了。”
“我是个靠谱的成年男性,乖孩子撒娇,我什么都会听。”
他缓缓将缇娜的小脸拉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所以,记得笑口常开。”
他让缇娜保持微笑,但女孩眼中蓄积着大滴的泪水,已经决堤。
她呜咽着,想要微笑,但眼睛还是不停的流着泪,情绪激动,红色的眼睛仿佛红宝石般浸没在水色的波纹之中,被视作诅咒的颜色竟是那么的好看。
也许她想听这一句话很久很久了,自从父母离世后,再也没谁能让她撒娇,她只能不断的告诫自己要坚强,要冷静,要像一把枪械般活着,放弃多余的思考。
但现在不用了,伪装的坚强放下也罢,放声大哭也好,尽情抱拥,不用客气。
像个受足了委屈的孩子,将一切都塞进眼泪里,大声哭泣着向着他撒娇,全世界会接受你全部撒娇的人,只有至亲和最喜欢你的人了。
她哭了很久,啜泣着,抱着他的肩膀,十分钟后才逐渐平息了心情。
“我什么……都不会的……”她哽咽着说:“不会照顾自己,实际很软弱,连杀人都不敢看,每次执行任务后都会做很久很久的噩梦,我很没用很没用。”
“嗯。”苏白轻轻点着头,什么都没说。
“我除了战斗之外什么都不会,即便这样,我也能求您把我带走吗?”缇娜强忍着这么问。
“当然可以,我住的地方很大。”苏白起身,将她抱起身,像是年轻的父亲抱着小女儿:“随便你住多久,想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
双眼红肿的女孩没有任何挣扎了,心理挣扎也没有了,完完全全将一切都抛开,什么任务,什么教授,什么主人,什么机械士兵,都随它去吧……都不重要了,她只是个孩子,只想着抓着眼前的幸福不要松手,其他的……只当是一场噩梦吧。
“请您负起责任。”她咬住苏白的肩膀,没有太赶用力。
“放心吧,直至你嫁出去为止……”苏白走上月光铺就的地毯:“我都会照顾你长大的。”
……
手术室内,以室户堇为主要医生执行的急救手术正在执行,她是主刀医生,以她的医术水平可以轻松稳定世界顶尖,毕竟是四贤者之一,并且参与过机械化士兵改造计划,更是有着上千例的人体解剖禁言,她对于人体的了解绝对世界前列。
因此有在她,只要病人还有一口气,再严重的外伤都可以治疗,实在超越了医术的范畴,还有研究原肠动物的各种副产物的药剂,拼一把运气打一针,该活绝对死不了。
因此护卫队的众人都是安心的,他们必须被迫安慰自己安心。
里见莲太郎靠在手术室外,表情焦急的等待着,之前保胁卓人表情疯狂的对他怒吼‘如果不是你换了车,圣天子是绝不可能被爆炸波及的’,这也让他心底蒙上一层阴影,当初换车计划没有提前报备,所以护卫队可能没有检查随行车辆有没有被安置炸弹……这虽然双方都有失误,最后导致错误的主要推动还是他。
莲太郎只能不断祈祷医生靠谱点了,不然圣天子万一出事,可就……
手术室的灯光从红转绿,室户堇首先走出了手术室,她盯着围上来的一群人,淡淡的说了一句:“手术很成功,看她之后恢复的情况了。”
这才令众人松了口气,确定自己的脑袋和乌纱帽勉强保住了,这还没来及感谢,室户堇已经走远了,莲太郎正要走近跟医生说些什么,但刹那间注意到了室户堇的眼神,他也僵硬了动作,没有敢靠近。
他仍然记得室户堇的这个目光。
曾经失去了恋人,全身心投入疯狂的科研工作中,主刀执行改造手术是,她的眼神就是这样的疯狂,充满了狂热的求知欲,是属于疯狂科学家的眼神!
医生刚刚到底看到了什么?
莲太郎默默的想着。
远去的室户堇扯下手术服后,咬着指甲,眼中满是困惑疑虑和无法压制的好奇。
——那绝不是人类,更像是用活人制作而成的人偶,是假的……到底是谁制作的假身,还刻意让我前往现场救治来诱导我发现……啧,突然间这么多秘密,真是让我好奇的头皮发痒!可恶,有点忍不住坏习惯了,总觉得这一次咬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