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华镜，编织着美梦，诉说着过往，记录着回忆。
回忆是甘甜和美好，因此太多太多的人都沉溺在这无数的梦境之中无法自拔，魂灵也迷失在了万华镜之中。
这正如某些自杀圣地的传言，有罪的并不是那片土地，而是被土地吸引而来的人们。
苏白又一次凝视了万华镜，坠入了它记录的记忆和梦境之中，这注定是个漫长的过程。
……他本以为是这样。
睁开了双眼，苏白从万华镜中苏醒，他之前从未有过这种从梦中苏醒的恍然感。
在观看万华镜的过程之中，他是坐在台下的观众，或者说一名正在阅读书籍、游玩游戏的玩家，一定程度的行为思想被他所控制，但他无法改变游戏的走向过程和结局，连每句台词都是被提前编辑好的言语。
但这次不同，他能清晰的感受到这种变化，从第三人称的文字游戏变成了第一人称。
四周的环境也发生了变化，被一层层白色雾气所笼罩，他站在一条并不宽阔的小道的中央。
这里不是人偶之间也不是阿紫旅馆，四周见不到任何人影，也感受不到气息的波动，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精神力的波动，踮了踮脚尖试图起跳，却仅仅只是普通人的跳高水准。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突然变成了毫无修为在身的普通人了？”苏白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不明所以，他对着四周张望，喊道：“莲华，你在吗？是不是万华镜出bug了？”
在街道中，呼喊莲华的声音回响开来，却没有应答。
她先前总是出现在苏白的四周左右，忽隐忽现，这次人却不见了踪影。
不仅仅是莲华，系统也没有了应答，更是无法唤出轮回之书，全部的一切都在不见了，如同被上了一层层封印……这种说法倒也并不合适，或者说，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最初苏白还是一个普通人的时候。
他望着四周全然陌生的风景，迈开了步子，对着不知该往前还是往后的道路迈进，地面是有些老旧的水泥路地面，因此有些坑坑洼洼。
他往前走了几步距离，耳畔传来些许喧嚣声，白雾也散去了一些，有一辆自行车打着铃儿声响从身侧穿过，一名看不清面容的黑色剪影，他继续往前，街道另一旁又传来了欢笑声，小卖部前的空白地面上有几个半大孩子正在踢毽子玩跳绳。
随着行走，白雾散去了越来越多，朦胧的光景逐渐变得真实，黄昏光景的街道，人来人往，并不热闹，也不冷清，左侧是店铺，右侧也是店铺，有卤菜店的老板正在挥着刀切着新鲜的烤鸭，将鸭屁股切了丢在地上给狗子叼走，也有修车行的老板正在换着新的轮胎，做早餐的阿姨正在扫着地，一边小声训斥着贪玩的大女儿。
他一路往前，顺着街道往前走，走过一小段坡度，坡度上方的侧手边是一座学校，学校的门外种着大树，树下放置着好几个凉椅，甚至草地上铺着凉席。
几个中年男人敞着衣服穿着汗衫坐在树下，正在纳凉，旁边刚刚洗完头发湿漉漉的几名中年女人坐在凳子上，挥着手里的竹叶蒲扇，中间的凳子上放着一个录音机以及看似名贵的仿造茶壶……一名发际线略高的中年人正说着自己在牌桌上大杀四方的过往，旁侧的中年女人则是埋汰着最近菜价又涨了几毛钱。
明明只是隔着一条街道的距离，却那么的遥远。
他看着看着，明明是完全没有任何记忆的光景，却本能的觉得少些什么……少什么呢？
视线落在了草地上的凉席上，凉席上空空荡荡，他看了看，却笑了出来，可能是少个人吧。
本该有几个孩子被放在凉席上的，大人们纳凉也不可能不看着孩子，四五岁的孩子就坐在凉席上围成一圈。
苏白想着想着，愣住了……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为什么这么自然的认为少了谁？
一个念头浮现，在他的思考运转之前，就已经下意识朝着街道另一侧迈出一步，脚步声如同水面上的涟漪，涟漪扩散出去，然后光景也开始泛起模糊，好似倒映在水面上的投影，在波澜中逐渐淡化，他越走近，光景就越发模糊，直至他走到那颗树下，空荡荡的椅子上再也没有任何人影。
苏白望着空荡荡的光景，苦涩一笑，这算什么？只让看着？
他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说，想要问一问，但这份记忆并不允许他走近。
为什么不让我靠近？
是不想让我知道自己的过去，自己的来历？
如果不想让我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留下痕迹，留下记忆？
苏白缓缓坐在了草地上的凉席上，俊美的五官有些扭曲，他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如果这是规则，他只能遵守，可他会感到不甘，因为这里……可能是他的家，坐在这里的是他的亲人们，他的归宿就在这里。
“可这里是梦境。”有个声音传来，苏白的后背上传来了些许的重量，他意识到有谁靠在他的后背上，那个声音自己那么熟悉。
“你是谁？”苏白的嗓音有些压抑。
“我是坐在这里的人，你有何必明知故问呢？”那个声音里透着一股洒脱的气息，却又有着说不出的惆怅。
“你是苏白？”苏白说：“你是最初的苏白。”
“嗯，我是你的源头。”青年回答：“如今也只是这份记忆中一丁点的残留罢了。”
苏白苦笑：“强如你，如今也已经不复存在了么？”
“胡说，我当然存在。”青年洒脱道：“你不就是我么？你存在，所以我还活着，你就是我活着的证明。”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我……”苏白咬牙：“如果我是你，如果你是我，我也该有回家的权利。”
“你当然有这份权利，可我刚刚说过了。”青年摇头说：“这里只是一场梦，不是你的家，也不是我的家。”
“可即便是梦境！”苏白的语气再也压抑不住情绪的爆发：“我也！”
“我知道，你一定找寻自己的过往很久很久了，但正因如此，才不能让你接近。”青年倚靠着苏白的后背：“这里可是万华镜的内部，你一旦沉沦，就别想轻易的出去了。”
苏白咬牙：“区区一个万华镜，还限制不住我。”
“但你的感情会限制你自己。”青年听着倔强的回答止不住好笑：“别骗自己了，你也知道自己走不过这关，连我自己都走不过，这片记忆是问心之地，它承载着我从出生记事起再到离开之前的全部过往，这是万华镜给予的梦境，是我的美梦，也是……我的噩梦。”
“你想想为什么万华镜会给我呈现这样一个梦境？没有物欲横流，没有情欲交融，没有富贵奢华，没有大权在握，只是这样普普通通的一个梦境，普普通通的一家团聚。”
青年自问自答：“因为这是回不去的时光了，对你对我都是一样，不论如何努力，都已经回不去了，也找不到家在哪里，再也见不到父亲母亲，注定回不了家乡。”
“回不去了，你也是我也是，所以这梦境，几乎真实的梦境，是无法抵抗的美梦……最重要的是，它不是虚构的，而是真实存在过的梦境，所以会令人感到妥协，它将记忆中最美好的那些都收集起来，编织成幸福的模样，谁又能抗拒？你可以？不，你做不到……因为你就是我啊。”
苏白久久无言，背后传来的重量压弯了他的背脊。
他都差点忘记了，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是自愿的穿越者，而是被选中了，踏入了轮回，背井离乡。
独自负重前行，偶尔眺望月亮，遥想着再也回不去的家乡，再摸一摸空瘪的肚子，还想着明天该怎么度过。
最初的自己一定度过了十分艰难的时光，他才是最为痛苦的人吧，对于过往的幸福美好才最为珍视，没有人比背后的自己更了解他的心情和焦急，正因如此，这些记忆才必须封存，必须被珍藏，必须被收容，却又不能被触碰，直至自己踏破了最终的轮回。
“真可笑啊。”苏白突然止不住发出有些沙哑的嘲笑声。
“是很可笑。”青年也跟着自嘲的笑：“轮回啊轮回，周而复始，竟逼迫着你我走到不得不算计自己的这步上，连过往的记忆，美好和幸福的回忆，都成了一种筹码。”
“辛苦你了。”苏白对着青年说：“你早就知道自己会失败。”
“因为我面对的是最初的轮回，她是不会允许我通过的。”青年目光悠远道：“我只能赌一赌未来了，这是凡人对神灵的忤逆和叛逆，也是一种对命运的违背。”
“听着真炫酷。”
“我故意这么说的，事实上，苦中作乐而已。”青年笑叹：“我懂什么命运？又懂什么神灵？如果我真的懂，就不会落入这步田地了。”
苏白挺直了腰板，将重量一点点撑起来：“谁也不懂这些，我连自己为什么被选中都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想，轮回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而存在，谁选中了我，又是谁故意这么做。”
“这些疑问就不用跟我说了，我只是残留的思念，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青年笑：“别把我当做叮当猫和羽川翼，我不是一个很喜欢动脑子的人，记得的东西并不多。”
“也是……”苏白也笑了：“我跟自己说些什么呢？”他稍稍停顿了一会儿：“你能稍微走开点么？”
“不能，反而我看不见。”青年望着树下的草地：“想哭就哭吧，我又不会嘲笑你。”
“谁想哭了？”苏白坐在树下，仰起头，望着在风中莎莎作响的树叶，在这份安宁的光景中，闭上有些湿润的眼帘，言不由衷的说：“只是今天的风儿略微有些喧嚣了。”
这一静坐，不知过了多久。
等到苏白的心态完全平稳，等到两人把背脊挺直后，对话才得以继续。
短暂宣泄了一下情绪，苏白的心情明显好转了许多，但紧接着他就意识到现在该做点别的事。
他并没有忘记进入万华镜的目的，为了取回过往的记忆，他更是必须踏破轮回，找到白夜馆是必要的一步。
他也不客气，直接发问：“白夜馆，你总记得吧？”
苏白将话题拉回了正轨：“我是来找白夜馆的。”
过去的自己也果然没让苏白失望：“不记得。”
青年也果断摇头：“或许在这浩如烟海的记忆中存在那样的坐标吧吧。”
这一问一答来的太快，以至于苏白楞了几秒：“你要不再想想？”
“不用想了，我知道的很少，我说过了。”青年道。
“不是吧，啊sir，都走到了这一步你说你不行？”苏白惊了：“那为什么会留下这个记忆空间啊？这居然是两个不同的支线任务，是不是有点过分啊。”
“？”苏白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你不会连莲华都没见过？”青年会错了意，解释道：“就是那位个子很小，胸很平……”
“你不用跟我形容她是个铜的事实，我见倒是见过了，这卖黄碟的我还挺熟悉，只是她说得碰运气。”苏白挠了挠后脑勺：“她还带有检索功能的吗？不是万华镜随机发配一款黄油？”
“emmm……”青年敲了敲脑袋：“有这回事么？你确定不是被她骗了去刷销售额？”
“销售额像话么？她还真是靠卖黄碟从万华镜这儿赚生活费？”苏白表示不信：“她也没理由骗我啊。”
“也是，如果梦之戍人不同意，你无法进入万华镜，她没理由欺骗你，难道是万华镜后来产生了什么异变？”青年有些不理解：“难道是安装了xp系统么？这xp有点怪啊。”
“不愧是我，骚话一套接一套的，然而你这么说也没有什么卵用。”苏白说：“我是不是该出去问问？”
“她那闷葫芦的性格，你能问出什么来？”青年大大咧咧的说：“冷漠.JPG比什么表情都好用。”
“那你给支个招儿呗。”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知道你™……”苏白忍住了粗口，这一骂也是骂自己，使不得使不得，不至于不至于。
“莲华，莲华啊……”青年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我的确是最初就认识她了，但她表现的很神秘，许许多多的秘密都不清楚，但作为梦之戍人，理应掌握万华镜的许多秘密……好比是游戏的运营方和管理者，并不是制作者，但权限并不小。”
“她有官方开挂的权限，却不能给玩家提供。”苏白沉吟：“否则会扰乱游戏平衡，这倒是可以理解，并且如今的万华镜和你最初见到的应该不同了。”
“不同吗？”青年来了兴趣：“加了什么新功能？能打破次元壁？”
“跨世界记录，收录众多世界的记录碎片。”苏白简单陈述了一下：“万华镜最初并不是这样功能齐全的物品，她说过，最初的万华镜很普通，却因为和白夜馆连通后才逐渐生出了异变……白夜馆是通往最终轮回的坐标，也是如今唯一一个留下的坐标，这还是你当初独立找到的。”
青年听着这些话，却陷入了沉默，他停顿着，仿佛是察觉到某些违和感，越是思索就越不对。
良久之后，他说：“这里存在一个简单的逻辑悖论。”
“什么？”
“万华镜和白夜馆相连产生了异变，这点倒是无可厚非，但是为什么会产生连通？”
“因为将白夜馆的坐标记录在了万华镜中，并且也去了一趟白夜馆。”苏白答。
“这么说来就奇怪了。”青年敲了敲额头：“第七世界最终轮回，一旦抵达就再也不能回来，那么，通往该世界的坐标是怎么找到的？找到后又是如何确认的？还是说白夜馆不等同于第七世界，只是一个中转站？若是如此，也没有必要大费周章的隐藏起来吧。”
苏白倒是没想到这一层，第一次去最终轮回，却知晓白夜馆的坐标，这本就很奇怪，这也不太可能是系统给予的提示，它的传送从来都是直线，不走中转站形式……不对，有例外情况……咖啡厅不就是么？可白夜馆和咖啡店的性质应该是不同的。
他说：“的确有点违和感存在。”
青年说：“她从未提到过白夜馆到底是何时出现的？”
苏白摇了摇头，他开始回忆莲华提到过的话。
……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在这万华镜中，留下了通往一个地方的坐标，这是你第一次进入最终轮回的世界坐标，也是唯一一个至今为止没被抹除的入口。
……万华镜是开端，白夜馆是终点。
……想要找到白夜馆，只能观看万华镜，决定权在你。
苏白沉思了片刻，他对青年问：“万华镜是记忆梦境，对么？”
“是的。”
“但没有记录过第七世界最终轮回的梦境。”
“对。”
“却记载了通往最终轮回的白夜馆的坐标。”
“嗯，所以白夜馆不等于最终轮回？”
“但这样就失去了隐藏它的意义。”
“或许是中转站？”
“中转站也不可能。”
“这样一来就自相矛盾了。”
“是啊，很矛盾，所以需要换个角度思考。”苏白说。
“怎么说？”
“白夜馆的坐标，你也并不清楚，这或许证明，你其实也不知道呢？”苏白开始假设。
“如果我不知道，是怎么将它留下来的？”青年问。
“那或许并不是你留下来的。”
“不是我？”
“假定你根本不清楚白夜馆的坐标，那么你进入最终轮回时，根本没有就通过白夜馆。”
“直接通过系统去往最终轮回？”青年说：“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我很猛，而且我的确对白夜馆没有任何印象，如果是提前有过计划，理应是清楚的。”
“对，听到螺旋力、超级赛亚人，也该知道你的风格其实是个莽夫。”苏白点头：“那么，你的确是不知道白夜馆，更别说它的坐标了，那么这个坐标就不是你留下来的。”
“是……”
“但这样就出现了矛盾，莲华说过‘白夜馆是第一次进入最终轮回时留下的坐标’，‘你最后一次抵达这间旅馆时已经做好了去往最终轮回的准备’……”苏白说：“你是最初的轮回，理应你是第一个进入最终轮回的人，如果不是你留下的坐标，这就是矛盾了。”
“嗯……”青年点头：“所以，唯一的可能是？”
“唯一的可能是，莲华说的‘第一次进入最终轮回’所指的并不是你。”苏白语出惊人。
“不是我？”青年似乎被震惊了：“也就是说我不是真正的第一轮回么？”
“是的，这是唯一的解释！”苏白说：“因为这是两次不同的轮回，你不是真正的第一人，真正的第一人是发现了白夜馆的苏白！”
苏白长舒一口气：“我明白了。”他呢喃低语道：“因为万华镜中只留存记忆，所以只要求我看万华镜，原来是这个意思……”
“……记忆？”青年笑眯眯的说：“你想到什么了？”
“莲华提到的第一次，是一种暗示。”苏白说：“你我都不知道，或者都已经忘记了，正如你将过去的记忆留存在万华镜中一样，过去轮回的记忆也可以进行存放……过去必然存在一个苏白，发现了白夜馆的坐标，他将这段记忆存放在万华镜中，留存于此，等待被发现。”
苏白握紧拳头：“有一场轮回，被隐藏了起来！隐藏的轮回的记忆藏匿在万华镜之中，记忆中有通往白夜馆的坐标，这方法的确是很巧妙，只是她为什么不肯直接说清楚？”
“谁知道呢？”青年笑而不语。
苏白感受着后背的重量，他捂着面容：“你也一样，如果我的推测正确，那么从你那次轮回开始，万华镜从那时起就已经和白夜馆相连通了……莲华也该提示过你，你不可能不知道的。”
“谁知道呢？”青年笑着起身，轻轻拍了拍苏白的肩膀：“你该启程了，既然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那就快去吧，别让她……等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