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杀我？”
如此平静的一句提问，却令漫天飘零的樱花都仿佛变成了锋锐的刀刃。
风吹过，树枝哗哗作响，吹起额前的头发，也微微朦胧了视线，令对方的身形变成少许模糊的轮廓。
苏白以宁静的视线注视着樱发的女孩，等待着她的回答。
可冲田总司只是静静的按住自己的鬓角发丝，不让风弄乱了她的头发。
总司眨了眨眼睛，她悄然一笑：“为什么这么问？这是什么新鲜的恶作剧吗？”
她以全然不知的口吻反问，眼神仍然清澈，并没有太大的波澜起伏，别说心生动摇了，虽然有短暂的片刻惊讶，但又迅速恢复了。
苏白反而比她更平静，他笑了笑：“不打算承认吗？”
“承认什么？”总司不高兴的说：“你刚刚的提问是认真的？我不喜欢这种玩笑话，我怎么会伤害你？你可是我的……恋人啊，即便你忘记了，但你迟早也会想起来的。”
“是呢，不论如何，都不可能亲手杀死恋人，再如何铁石心肠的人都做不到。”苏白托着腮帮：“所以，才要假借其他外物，以谁都无法察觉到的方式……”
“我要生气了！”总司抱着手肘，眉头紧锁，她不想在这种话题上做什么纠缠：“哄不好的那种！”
苏白见到她这幅模样，神色也流露出些许古怪。
都已经谈到了这一步，她还打算这么普普通通的糊弄过去？
这时，莲华终于从接连两次的震惊中缓过神，她看了眼苏白，视线又落向了总司：“冲田小姐，你们之间的复杂关系，我不能彻底弄明白，但多多少少把握住了一些要点……这些其实都可以按下不表，但有件事我需要和你核实，请务必回答我。”
她还是站在了苏白这一侧，并且以一名记录者的身份对冲田总司提出疑问。
“樱花树下的怨灵是人为制造的这一事实……你知晓吗？”莲华轻声发问。
总司的手指稍稍僵硬：“人为制造？还能制造出怨灵？”
“半人半鬼的剑士可以，为什么怨灵不可以？”莲华说：“看来你是不清楚了……那么，第二件事，这个怨灵被制造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杀死苏白，这一事实，你知晓吗？”
总司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怨灵的确很危险，而且不是冲着九条氏去的？”
“九条氏只属于被怨灵误伤的其中之一。”莲华回答：“真正的目标不在他们，而是在于苏白。”
总司垂下了手，她抿了抿嘴唇：“所以你们在怀疑，是我制造了这怨灵？”
苏白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吐出一字：“是！”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总司神情变得很委屈，她别过头，倔强的辩解着：“我不喜欢被当做犯人来对待，我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被你们怀疑？”
被亲近之人怀疑、质疑是一件令人伤透内心的事，因为人性经不起考验，任何坚固的爱情、友情也经不起试探，一旦开始质疑，就代表信任已经崩塌了。
她很伤心，神色看上去也分外的脆弱，如同被主人丢下的小动物，眼神里泛着泪光，倔强的在眼眶里摇曳着。
她什么都不说，只是从侧脸上流露出这样的心碎神情就足以令人产生强烈的负罪和愧疚。
如若不是铁石心肠，一定会被这样的神色所触动，对话也会无疾而终，草草收场。
更何况，苏白已经知晓了此时的自己和她是恋人，对她产生质疑带来的内心愧疚感只会更加强烈。
质疑一个人，是需要勇气的，更何况她是你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之一，内心的情感会影响判断力，继而混淆视听，产生思考中的误区，即便那就是真相，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去触碰，因为这是一把双刃剑，会割伤自己，也会割伤他人，血流满地，却无人完好。
纵使如此，也要将真相诉明，既是智者的愚鲁，又是莽夫的聪慧。
苏白已经开口说出了质疑的声音，就不可能选择回头，如果没有把握，他是不会说出口的，他不懂得那么繁琐的套路，也不懂得利用人心弱点来试探，这么说，只是因为……这就是真相。
“总司。”苏白缓声道：“我也不愿意怀疑和质疑，可有些时候，怀疑是必须的，质疑一个人需要很强的勇气，更何况我质疑的是你，这很难……我思考了很久，思考了一个晚上，却还是得出了答案……”
“你得出的答案，就是我是凶手？”总司咬着下唇，她还是难以接受：“你为什么认为我是？”
“你不是那种会无理取闹的女孩，也不是会意气用事的女孩，所以我才会这么对你说，因为你有足够的耐心，也足够坚强。”苏白笑了笑：“换成其他人，或许已经一刀砍过来了……我所得出的答案，你刚刚听到的并不是全部，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
“你这不就是在欺负老实人吗？”总司还是别扭，她忍住了使小性子的冲动，点了点头：“所以，为什么是我？非我不可么？”
苏白食指指向樱花树：“一切的开端，都是这颗樱花树，樱花树下埋葬着尸体，而这具尸体，是我亲手埋葬的，在樱花尚未盛开之前，将死者葬于她想长眠之地，可那时候的她还是完整的，却被谁挖出了尸骸，切断了骨头，挖出了内脏，斩断了首级，以分散的方式葬于樱花树林中，使死者不能安眠，堕为怨恨灵体。”
“死者是没有记忆的，怨灵也是，它的怨恨指向了生前致使她不幸的人，于是她缠上了九条夫人和她的两个孩子，于是她也找上了我，如若不是莲华来的及时，或许我已经死了。”
总司说：“我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没有关系。”苏白摇头：“自从尸体被斩碎重新埋葬起，一切都会按照预定好的步骤运转，不需要什么额外的推动和准备……因为我注定回去樱花树林参拜死者，怨灵也会自然而然的找上我。”
“你的话有歧义。”女孩反驳道：“是谁都可以，都能做得到，不是吗？”
“谁都能？”
“是的，谁都能将尸体处理成这副模样，为什么一定是我？”总司反驳。
“冲田小姐，并不是谁都可以的。”莲华适当的介入话题：“想要处理尸体的两个重要前提是……必须知晓尸体埋葬于何处，必须清楚死者与苏白大人的因果因缘。”
“尸体埋葬的地方，只有我才知晓，因为我是暗中进行的埋葬，这里甚至没有墓碑。”苏白说：“水原香子的身份更是保密，她被亲人所抛弃，丈夫死刑，公公婆婆都去世了，自己独自在外漂泊，已经没有什么人生了……几乎没有谁知道她和谁有什么怨恨过节，因为她活的如同透明人，所以能满足这两个前提条件的，只有身边的人。”
“等一等。”总司反问：“如果是这样，奉行所的人都有嫌疑吧。”
“奉行所的其他人不知道她是谁。”苏白摇头：“但你知道，也只有你会知道。”
“我……”总司正要反驳。
“我看见了她的记忆。”苏白打断了她的话，直言道：“我看见了她想要探访成为死刑犯的丈夫却被阻拦在外时，是你放她进了牢房，让她和她的丈夫见了最后一面，所以你知道她是谁的的妻子，也很清楚她的丈夫已经死了，是被我亲手判决的死刑，那个案子是我上任后破获的第一桩大案，盐庄连环杀人案。”
“我看了卷宗，这案子的记录中，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到过水原香子，她只是一名商人的妻子，甚至没有资格进入奉行所……唯一认得她，或者有浅薄印象的人，只是两名守卫和你。”
总司吸了吸鼻子：“你所说的只是说得通而已，也是一种猜测，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我根本记得没有那么清楚，而且你这样说，不就是过去常说的‘有罪推定’吗？明明刑事案件中是做‘无罪推定’居多……仅靠这样就说我是罪人什么的，太过分了！”她说：“况且，我一月前就离开了，根本不知道你埋葬尸体这件事！”
“一月前离开，不代表你一月后才回来。”苏白淡淡道：“或许你早就回来了呢？只是藏匿了起来，这可不能作为你的不在场证明……倒不如说，正是因为你消失了，所以才能利用不在场的时间，暗中看见了尸体埋葬的位置，并且有充足的时间进行处理。”
总司双手抱胸：“你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但是还是太强行了，说到底都是猜测。”
“是推测。”莲华点头：“都是推测。”
苏白想了想，他拾起了一截树枝，视线看向总司的腰间：“你最近似乎没找到我去练剑了。”
“是没有。”总司奇怪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件事。
“你和我相处了很久，该知晓这个我并不懂剑术。”苏白挥了挥手里的树枝，并不笔直的树枝在手指间灵活的跃动着，如同一把未开封的剑：“可最初见面的时候，你还是拉住我非要打一场，其结果就是……”
苏白将树枝往前一推，它刺入了樱花树的树干上，嵌入了树干之中，笔直的插在树木的中央。
“发现了这颗流血的樱花树。”
树枝刺入的位置，正是之前总司的刀刃刺入的缺口，树干的伤口尚未愈合。
苏白轻轻一弹树枝，清脆声中，它折断成两截：“如果没有你这一刀，我不会发现樱花树的秘密，也不会发现这棵树竟会流血，就不会知道这颗树下埋着尸体，也不会知道到这桩惨烈的分尸案的发生，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曾经亲手在这里埋下尸体，所以只要这棵树不流血，我就不会在这里挖掘尸骸。”
他竖起一根手指：“但是怨灵还是会不期而至。”
“所以……只是我不小心刺了樱花树一刀而已。”总司歪了歪脑袋：“有什么问题？”
苏白说：“练剑，可以去更合适的地方，也不必使用真剑，可你还是选择了在这里，用真剑，哪怕我再三拒绝，也还是强行交锋，而我也并没有支撑几个回合……你本可以控制住剑锋，却还是任由它刺入了樱花树中，不是别的树，而是这棵树，只有这棵树才会流血。”
“都说了只是偶然。”总司愁眉不展的反问：“如果我真的要害你，为什么还要用这一刀来提醒你，这颗树下埋葬着已经四分五裂的尸体？”
“如果这一刀是为了提醒我，那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颗树下埋葬着尸体的？”苏白神色平静的反问：“只有两人才知道这颗树下有什么，一个人是我，另一个人是……”
“猜测，猜测，还是猜测！为什么你只是靠着猜测就在不断的怀疑我？”总司再也忍不住，握着拳头，低下头，愤怒的呐喊：“非得说是我，你就把证据拿出来啊！！”
呐喊声回荡在林间，独自飘零的一片樱花落在两人之间，停在了折断的樱花树枝上。
苏白沉吟良久，他说：“你说的对，这些……都是猜测，没有证据的假象，死无对证的推断……你让我证明，我做不到，我没有那么聪明，也根本不存在什么能证明的实际根据。”
轮回者，已经经历万次轮回的轮回者凝视着女子的眼瞳：“但是，你搞错了一点，那就是……我从来不需要什么证据，我不用向你证明什么，我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推断，自己的猜想，自己愿意相信的真相……我认为你就是那个人，不用向你证明。”
这段话令总司的声音颤抖起来：“你是要……”
他静静的重复道：“我准备离开这里了，这是在你道别。”
女孩眯起眼睛，如同被风吹皱的湖面，她鼻子酸涩，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非要怀疑我呢？你不是记得我吗？我是总司啊，冲田总司啊……”
冲田总司是不会伤害你的，也不会想要杀害你，不论是什么样的理由，她都是憧憬你的那个女孩。
女孩捂着面容，压抑的哭泣声传来，委屈的落泪，难过的落泪，苦涩的落泪，她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抛下了，还是以最为残忍的方式。
苏白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其实，我的话还没说完，接下来的也仍然是推测……我知道，你的情感是真的，喜欢也是真的，眷恋也是真的，伤心也是真的……这些都是真的，因为冲田总司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她是不会背叛我的，也不会伤害我，不论发生了什么，宁可死，也会死在我之前，所以啊……”
他的手微微停顿下来，用有些低沉的声音问：“你其实根本不是冲田总司，对吗？”
这句问询令啜泣的女孩停下了哭泣，她抬起婆娑的泪眼，隔着一层水雾朦胧，无声的凝望。
彼此对视，仿佛一切都陷入了无止境的漫长。
未眠的一夜之中，苏白一直都在思索着答案。
当他放弃追寻流于表面的回答，而是看向更本源的核心时，答案反而如同拨开云雾后的夜空。
被隐藏的轮回，一定是最初的第一次轮回，它甚至在苏白自认为的‘第一次’之前，是真正的第一次。
轮回的开启是伴随着死亡的……当苏白第一次死亡之后，他会去往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新的时间点。
换而言之，死亡之于苏白是激活系统的前提条件，如果他这么活下去，一直活下去，系统就不会激活，轮回也并没有正式开启……这是一种推测，但隐约间，似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这种可能性。
这次的梦境记忆中，苏白自身并没有超越常人的实力，亦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他表现出来的水准完全是一般人的水准，连空手入白刃都做不到，面对超自然现象的恶鬼怨灵，甚至自身难保……只是这般孱弱的凡人。
苏白靠着高超的交流（忽悠）技巧以及部分超越时代的知识，在这京都一地舶来了奉行的职位，却在这职位上待了一年的时间，再也没有什么额外的举措。
如果他是轮回者，如果他拥有离开该世界的权限，如果他具有外挂，他是不可能这么佛系的。
作为对比，在这次被隐藏的轮回之后，被视作‘第一次轮回’的轮回之中，苏白的实力比如今的他更强。
这意味着，在这次被隐藏的轮回中的苏白，并未开启系统，甚至并不清楚‘轮回’的存在，他的所作所为在轮回者看来只是小打小闹级别，却十分的符合一名普普通通的穿越者的定义。
为什么唯独只有这次的轮回被隐藏起来了，因为它发生于真正的轮回开始之前，连系统都尚未激活的这段时间里有着太多的谜团……苏白甚至开始猜想，到底是系统尚未被激活，还是自己尚未被系统选中？穿越是偶然，还是必然？
莲华说过，苏白并不是书记官，他并非生来特殊，那么在这遥远的过去，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令他变质，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轮回就已经注定了？
或许，只要查明这一切，就能看破轮回背后的真相。
当然，猜想也只是猜想，不一定是正确的……因此接下来，需要亲自去验证，验证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
还是同样的一个疑问……如果幕后者就在这里，祂到底是谁呢？祂是‘谁’呢？
于是苏白对着她发问：“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