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蝶飘零，苏白自恍惚中坠落，他仿佛被抛上万米高空，又恍若坠入无尽深海。
意识不知穿梭了多少层记忆，多少个梦境，跨过漫长的时光，越过数之不尽的时空。
他睁开眼睛……自己来到一片彼岸花海，听见了海水涌动的声音，空中飘散着红色的蝴蝶，灵魂们穿梭在花丛之间，最终消失在远处的海潮之中。
“这里是？”
“这里是梦之海，也是万华镜的真实姿态，它收藏的记忆、梦境早已堆叠成无穷尽的海域，只有抵达了最深层的人，才能来到这里。”
花丛不远处传来细语，少女漫步而至，莲华梳理着鬓角的黑色发丝，一袭和服，静静的伫立在花海之间。
她手里握着一面狐狸的假面，斜带在额头侧上，给她的气质平添了一丝神秘的妖冶。
苏白看着莲华，张了张口，一时间记忆涌上心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心情复杂已经不足以形容此时的感触了，他可以平静的面对所有轮回中欠下的债，但面对这名少女时，他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等了自己一万个轮回。
苏白的轮回是孤独和绝望的旅程，他曾经经历了多少痛苦，只有过去的他自己明白，原本他认为自己是孤独的，可谁知道在这孤独的轮回者的不远处就有这么一位孤独的观测者？
在这漫长的万次轮回之中，观测者和被观测者都是同样的，他们保持着彼此的距离，却又共享着对方的孤独，承受着同样的折磨和苦痛，一切的一切，已经不值得言语诉说……情感，记忆，过往，都在这片万华镜的梦之海洋中沉淀着积累。
“不说些什么吗？”莲华伫立在花海之间，隔着五步距离。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苏白解释着：“不是没什么可说的，而是，不清楚说什么好。”
“说什么都好。”莲华凝视着他的眼睛：“你说，我听着。”
“……抱……”苏白想说抱歉，说一声对不起，让她苦等如此之久。
可一只红蝶停留在他的鼻子上，扑腾着翅膀，让他咽下了后面的一个字。
隔着红色的透明翅膀，他看见了莲华那双翡翠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微光，她深呼吸一次，平坦的只有七十五厘米的胸围也起伏了一下，她用故作镇定的声音说：“我再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言语的机会。”
苏白这时才想起，她曾经说过‘不要说对不起，永远也不要说对不起’。
她想要的不是一声道歉，道歉谁可以这么说，但唯独不该对她这么说，因为对不起是一句伤人的话……
他并没有过错，她也没有对这份等待后悔过，即便过程是痛苦的，但结果是甘甜的，这还不够吗？
苏白握着的手松开了，紧绷的精神稍稍放松下来，因为愧疚和感伤的心情理应被抛下，感动是一时的心情，他不是要顺应这种歉意，而是应该拥抱重逢的喜悦。
于是他说：“让你久等了，莲华……谢谢你，等了我这么久。”
莲华站在原地，很久很久，她侧过身，甚至扭过头，说：“再说一遍。”
苏白从善如流：“谢谢你等我这么久，我回来了，莲华……”
她又说：“再说一遍……”
苏白继续重复，她继续要求。
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仿佛要将这万次轮回中的所有重逢都补全为止。
可每一次开口，莲华的声音都变得更轻更低，她从侧着脸到完全背对着苏白，不再说任何话，声音轻微的颤抖着，只怕说出一句话都会让自己的脆弱被揭示。
她是坚强的女孩，也是脆弱的女孩……坚强的跨越了万次轮回的试炼，却又脆弱的被一句话攻破了心防。
为一个人而坚持下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的情感又何尝没有填满这片梦之海的一半？
苏白走上前，抱住她的肩膀：“我回来了……所以，哭出来也没关系了。”
莲华僵硬的身体缓缓放松，她缓缓蹲下身，跪倒在彼岸花海中，却倔强的咬着牙齿：“我才不会哭……我又不是为了等你……我只是……高兴而已。”
“嗯，我知道，你不会哭，你是个坚强的女孩子。”苏白轻摸着她的头发。
“我比你还大很多岁哦……已经不是什么女孩了。”莲华低垂着螓首，压抑着鼻音着说。
“我都一万多了，还在乎这个？”苏白不以为然的一笑：“你不是过去的你，我也不是过去的我了，如今的我早就不是曾经的苏白了，但这样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可是一万次轮回啊，岂有什么不变之人，不变之物？就连这万华镜，也积少成多，成了汪洋大海。”
“你总是这么说。”莲华抬起头，头顶着他的下巴：“总是用一副看穿人世苍老的态度说着这些话，可我知道你实际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不想改变，每一次都不想。”莲华闭上眼睛：“却又不得不改变。”
“你很了解我了。”苏白眼中是遍地的彼岸花：“有时候说出来的和所想的是不同的话，就像现在一样，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很想说一句对不起，但你不爱听。”
“因为对不起是一句很苍白的话，也是一句很生分的话。”莲华轻声说：“你认为我有多了解你？我看过了你的每一次轮回，看过你癫狂、疯狂、喜悦、失落、痛苦、失败、成功之时，最终看着你的情感一点点在轮回中被碾碎，堕为冰冷理性的机械……”
苏白问：“可你一次都没接触过？”
“接触过，只是你不会记得。”莲华抬起手，指尖停下一只红色的蝴蝶：“你会很快忘记，忘记的干干净净，每一次相遇，每一次分别，你都不会知道的，唯有万华镜会记得。”
苏白哭笑不得，他明明每一次轮回都试图努力的去回想一些什么，但从来没有一次回想起莲华，她藏的太好了，如同一个过客，一个陌生人。
他却无法抱怨什么，只是留下淡淡的一声叹息：“如果可以知道该有多好，这趟旅程真的太孤独了。”
“是啊，很孤独。”莲华抱着膝盖：“我认为自己一辈子都不想再体会这种感受，可最终还是拥抱了它。”
“对不……”没说完，苏白的下巴就被她的脑袋顶了一下。
“别道歉……而且，相较于你所体验的那些，我所承受的不算什么。”莲华抬起眼睛，她轻声说：“如果两个人都很孤独，那这种孤独就只剩下一半了……有时候看着你来来回回的去死，看着你疯疯癫癫的闹腾着，也会觉得有趣，也会感到悲哀，但不论如何，我们的心情是同样的。”
她靠在苏白的胸膛上，听得见心跳声：“正因为痛苦分享了彼此一半，哪怕你不知道，哪怕我不能说，但全部都是有意义的，并非是无意义的旅程，你走过的每一个脚步我都记着……所以，不要道歉了，这一万次轮回，是你支撑着我走过来的。”
苏白的鼻子有些发酸，他抬起头，闭上眼睛：“……”
有一个人愿意陪着你走上万次轮回，愿意等着你将她记起，这种感受是如此的充实和幸福。
就像是回到了家一样，拥抱着她时，心中有了一种活着的实感。
“我都不清楚自己在轮回中的表现有多么的糟糕透顶。”苏白苦笑。
“是很糟糕啊，但是那又如何呢？”莲华拉了拉他的衣角：“对我而言，那些都是无所谓的过往。”
“我可是处处留情的人渣来着……”苏白想说，如果他自己都不可能坚持的下去。
“即便如此，也没关系。”莲华轻声说：“我对你所怀抱的情感，早已不是喜欢和爱情这样单薄简单的情感了……而是一种执著，是一种不去追寻就无法活下去的方向性。”
“早在最初，你从屠刀下救下我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闯入我的世界了，给我这个曾经空虚无一物的人偶注入了活下去的动力，存在的理由，那么追逐烛火便是我这只蝴蝶的宿命了。”
“不论如何，我都想让你活下去，哪怕在无尽轮回中迷失自我，我只是为此而存在的梦之戍人，感谢和歉意，我都全部不需要，我期许的全部只是……”
她扬起面容，苏白也低下头，两双眼睛凝视着彼此。
在莲华的眼中，苏白的眼睛漆黑的如同夜空，深邃的看不见底，没有星光的点缀，宛若印照着孤独世界的镜子；而在苏白的眼中，莲华的眼睛是宝石的欧珀，澄澈印照着彼岸花的红与天空的蓝。
他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自己。
期许的全部只是……再见你一面。
……
离开了盛放的彼岸花海，重新回到了人偶之间。
苏白重返了现世，这一次，恍若隔世，他强悍的精神力在这次梦境中仿佛消耗了十之八九，甚至有些脸色苍白，仿佛过去了这么久的时间，但在现实也仅仅只是三四个小时而已。
轮回者坐在人偶之间中，他握了握自己的手，虽有些虚弱，但能感受到力量在体内流淌着，不同于凡人时的自我，在这里的他跨越了六个轮回世界，很强……强的足以弑神，但这份强悍，是否足够跨越轮回？
正因为曾经体会过塞拉菲姆带来的压迫感，所以苏白才对力量的强弱产生了质疑。
最终轮回的世界里，力量的衡量存在标准吗？面对创世神，自己有哪怕一丝的胜算？
如果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胜算，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要不断的轮回呢？
莲华望着苏白的动作，轻声说：“先休息一会儿吧，你看上去很疲惫，精神力损耗这么大。”
“我只是有些迷茫了。”苏白说：“万华镜并不是真正的神器，而是在白夜馆的加持下得以提升的神器，它是破格提升的器具，却只是窥探它便让我的精神力量几乎亏空……很难想象，在最终轮回的世界之中，持有真正神器的人都些什么怪物，又有多少这样的存在，还有那位神秘的神祗。”
莲华静静摇头，唯独只有第七世界、最终轮回，她是无法抵达的，发生在那儿的所有事，她均不知情。
但她还是抬起手，轻轻按住苏白的肩膀，将他的脑袋放在了膝盖上：“别想了，睡一会儿吧。”
苏白一瞬间仿佛从她的脸上见到了一种宠溺的浅笑，但转瞬即逝：“我可不是小孩子……”
“只是膝枕还不够？”
“我没这么说。”苏白这么说着但没有起身，他的确很疲惫了，却在强迫自己思考。
若是一无所有，便无所畏惧，因为失去的也只是记忆和自我而已，这些早已习惯……
可这次……若是失败……就连莲华所积累的一切也将会成为梦幻的泡影。
苏白的眼皮越发沉重，思考也逐渐迟钝，可在莲华轻轻的摸头和哼唱下，他坚持不住，意识陷入长眠。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好的梦，梦见了某条街道，梦见了很多熟悉的中年男女们，也梦见了自己牵着谁的手推开了家门。
梦中伸手，现实里也伸出手，只是门板的手感有点奇怪，门板不是硬的么？这个怎么有点软绵绵的？
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见的是一张有些绯红的脸颊，而自己的右手正放在某人的飞机场来回平压着。
苏白看了看莲华，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他似乎认命似的闭上眼睛，然后给自己个耳光清醒一下。
“为什么，我们，会睡在一个被子里？”
“因为这里就是寝室，只有一个被子。”莲华穿着素白色的长裙：“过去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
“……有这回事？”苏白神色诧异：“可过去的我不是和冲田是恋人吗？”
“对啊，所以……”莲华虚着眼睛看向苏白的侧面。
苏白这才意识到背后也有谁的呼吸声，他回头一看，嘴角一咧……千叶小姐正在很努力的装睡。
这倒不值得太过于震惊，毕竟苏某人如今早已是妻妾成群的老色批了，是曾经逛正宗的梦魔塔还敢点三个不同属性梦魔的猛人……可他没想到，原来早在最初开始，他就享受过三明治中间块火腿肉的待遇了？
“我以为当初的我是个正经人来着……”
“别闹。”莲华屈指一弹他的脑门：“正经人这时候就该做运动了，早操什么的。”
“哈？你这是给正经人抹黑！”苏白一脸严肃的说：“FBI警告啊，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很纯情的。”
“你的纯情就是一周逛十八次梦魇店？”莲华视线微妙的说：“想开车就直说，又不是让你开。”
“能不能让感动持续到这一章结束？”苏白用很疲惫的声音说：“这边人哭的稀里哗啦，你居然想开车？”
“你以为攻略完成了之后是什么？”莲华拉住苏白的手指：“你以为我会介意这种小事？我都一万多岁了，况且你不是经常说我卖黄碟吗？难道你以为你过去轮回里做过的那些事，我会不记得？”
“你不是说你不介意的吗？”
“那是场面话……换成你，你会不介意？”
这句话倒是把苏白问住了，草，这问题简直刁钻的不行……从这个角度来看，莲华的被动技能不应该是开彼岸花，而是可以开牧场了，遍地都是青青草原，妥妥又是一个雷霆崖，适合牛头人生存。
谁知道刚刚说完之后，莲华便松开手，掀开被子，迎着晨光伸了个懒腰：“开玩笑的，我喜欢幽默的人……还不起床，难道你真的打算晨练？”
她的唇角勾起轻微的弧度，眸子微眯，尽透出些许诱惑之色，还有意无意的吐露出呼吸声。
面对莲华戏谑的视线，苏白久违的有了一种被大姐姐调戏的感觉，他又一次的感受到了时间的无情流逝，曾经那个说两句话都会脸红的无口少女，也已经变成了这种张口就来黄段子的萝莉老太了。
不，该说是卖黄碟的老鸨更合适一点，虽然外表稚嫩依旧，但内心已经熟透，一颦一笑都很妖冶。
苏白没有立刻起身，他需要调整一下压枪姿势，同时用被子把千叶小姐裹住，让她不要乱动。
重新迎来清晨，苏白没有换上那身白色的剑袍，而穿上深灰色的和服，明明记忆都遗失了，明明痕迹都不在了，可这袭衣着还是保留着，正是他当奉行时常穿着的和服。
他拉开了房门，迎着晨光微微眯起眼：“天，真特码蓝啊……”
“早上好。”旅店的侍者稻森春微笑着说：“今天心情不错？”
“是不错。”苏白点了点头。
“有出行计划吗？”稻森春问询：“不需要为您准备外出携带的便当？”
“麻烦了。”苏白点头：“正好有个地方想去看看……”
不知道那片樱花树林，是否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