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这个名字对很多人来说都有不同的解释方式,家里有明亮的灯光,有父母,有啰里啰嗦的叮嘱,呵斥,笑骂,还有热气腾腾的饭菜……
有很多东西,但终归逃不过温暖和安心两个词。
失去了这两个词的地方不能被称为家,只是一座冷冰冰的房子。
夜里下了很大的雨,暴雨倾盆而下,打在车窗上,不多时便泛起了厚厚的水雾。
她安静的坐在汽车的后座。
汽车的灯光刺破了黑暗的街道,雨刷沉默着一遍遍刷去挡风玻璃上积蓄的雨水。
水流在车旁高高溅起,引擎的呼啸被大雨掩盖,汽车孤独的穿行在入夜的龙门中,这个白天热闹喧嚣的城市在这一刻就像死了一样寂静。
隔着厚厚的车身,能够清晰的听到雨水打在车顶的哒哒声,在风雨中,那声音像是鼓点一样沉重密集。
车载音响里缓缓播放着一曲舒缓的古典钢琴乐曲,曲调绵长而忧郁,让人不由自主便沉浸其中。
她轻轻闭上眼,斜斜的依靠在座椅上,精致美丽的容颜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名沉睡的公主那般高贵。
前座的司机目光不时在留意着后座的人影,在发现后座上的小女孩闭上眼仿佛睡着了之后,他暗暗将汽车行驶的速度减缓些许,车内变得更为平稳起来。
城市公交和他们交错,头停,长长的电车从架起的铁轨上穿行,车内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汽车在下一个路口转弯,驶上一条城市高速。
或许是因为暴雨的缘故,路上的车辆渐渐稀少起来,那些在雨中刺眼的猩红尾灯逐渐消失在黑暗深处。
不知何时起,这条路上就只剩下了这辆黑色的汽车沉默的行驶着。
车外的风很大。
雨中的城市带着一种看清不真切的朦胧,五颜六色的灯光在城市中绽放,车窗外,城市在大雨里亮起的灯光中显得迷蒙,高楼上霓虹在水雾中折射,美丽的仿若一朵朵颜色旖旎的花朵。
不时闪过路灯昏黄的灯光,隔着玻璃映在她稚嫩的脸上。
她不久前刚刚经历了一场离别。
其实她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到来,或者说,她很早之前就在等着这天。
尽管她在那里住了很多年,从开始拥有记忆起她就住在那里,但她知道那里不是她的家,那些人也不是她的亲人。
他们姓陈,而自己不属于这个名字。
她不止一次无意间听到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她们虽然明面上将自己称呼为小姐,但私底下却叫自己孽种。
孽种,一个不该出现在这个家庭里的耻辱,她的存在,就像是有人在抬起手狠狠扇他们的耳光,扇的啪啪作响,一遍又一遍。
他们是有多么在意自己的脸面。
只要看见她就会想起那个女人,想起这个本该纤尘不染,高贵无暇的家庭里竟然会出现这种令人诟病的瑕疵,想起自己那位可怜的沦为政治牺牲品的男主人。
看!多么凄惨,宛如玛丽苏悲情故事里的男二号。
他们,他,看向自己时目光中毫不掩饰的蔑视和厌恶。
她讨厌那里,讨厌那里的每一个人,讨厌那里每一个人的目光。
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二小姐,也从来都不属于那个“家”,对她来说那里只是一个披着“家”名的空洞的虚壳。
她在那里感受到的只有压抑和冷漠,仿佛连呼吸都要变得小心翼翼,仿佛做每一个动作都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自己,努力想要寻找自己犯下的错误。
时时刻刻落在耳边的告诫和训斥,嬷嬷们手里迫不及待要落下来的戒尺,下人们喋喋不休的窃窃私语。
她本以为自己会很高兴的,会很高兴能离开那个名为“家”的地方,她已经等了很久,可真正离开之后,她心里却没有涌起多少喜悦。
或许是因为那个在雨里声嘶力竭的喊着自己的名字想要抓住自己的人,又或许是因为她以前说会一直保护自己。
可小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了,她们总是喜新厌旧,她们根本不明白自己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还是相信了,她那时候那么相信她。
因为只有她会在自己挨到训斥和委屈后将自己抱在怀里护在身后,会义愤填膺又怒气冲冲的想要去找欺负自己的人报仇,会在自己拉住她的手后一脸咬牙切齿又闷闷不乐的重新坐回自己身边,自己却不得不去安慰她。
到底谁才是最委屈的那个?
但自己知道就算她去报仇,去为自己出头,也不会起到什么用处,她已经这样做过不止一次了,可到头来除了被老管家训斥外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其实没有必要这样做,没有必要说全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没有必要和自己一起被教训,也没有必要每一次都硬着头皮去为了自己顶撞老管家。
她明明也很怕他们的。
她是一个扫把星,而自己是个孽种,她们都不受待见
可她才是那里真正的小姐,而自己不过是被寄养在她家的孩子。
自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至少,在那里她不过是一个可有无可的人而已,那里的人都和自己一样,期望着自己离开,恨不得自己这个孽种被扫地出门。
而现在她们如愿了,自己也如愿了。
她不知道这辆车会停在那里,但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因为不论它停在那里,她都不必再回去,再去面对她们冷漠和厌恶的目光,再去小心翼翼以免自己的任何一个动作引来他们的不满。
司机的声音打断了她脑海里浮现的许多回忆。
“我们到了,小小姐。”
车停了下来,停在了不知道那个地方,打着伞解开安全的司机替她打开车门。
寒风和雨点顺着车门灌进车内。
很冷。
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请您等一下。”
她想要从车上下来,司机却叫住了她。
这个陌生的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脱下穿在身上的大衣,放下伞后细心的披在她身上,大衣上残留的淡淡温度,驱散了雨夜里的寒意。
她抬起头平静的眸子望向司机。
司机笑了笑,重新撑起伞,他是这座城市执政者的亲卫,今天在行政大楼接到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命令,命令的内容是一件私事。
陈府,如他一般的亲卫都知道这里住着的是这座城市执政者的亲属,也是唯一一家亲属。
这是一个重要程度很高的任务,只有像自己这样的亲卫才有资格帮长官处理他的私事,但他到了后才知道自己要接的人是一个小姑娘,而去的地方却是一所……孤儿院。
深夜,小女孩,孤儿院,司机很轻易就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他自己也有一个孩子,女孩,和怀里的这个女孩差不多的年纪,可身为父亲的他却从来不敢去想自己的孩子有一天会被送往孤儿院。
“我们走吧,小小姐。”
司机伸手将她揽在怀里。
很温暖,像是父亲,她心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但她不知道父亲该是一种什么感觉,关于这个名词就像笔下走过的飞白,她从出生后生活里就没有出现过这个人的影子,也没有人好心的来替她扮演过这个角色。
司机抱着她走过院子的大铁门,她微微抬起眸子,在车灯发散的光里,她依稀看到了这间今后要生活的建筑在暴雨里若隐若现的轮廓,冷冰冰的一角,雨点在风雨里击打着橡树的树叶发出哗哗飒飒的声响。
孤儿院的门口前亮起几盏灯,灯下面站着一个穿着修女服的女人,女人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
她脑海里不由浮现起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好像看起来要稍微年轻一些,也比眼前的这个要漂亮许多,但见到她时脸上也总会带着类似的笑。
他们站在孤儿院的门口。
“您是德蕾莎女士?”司机开口问。
“是我。”修女点头,目光看向被司机牵在手里的孩子,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急忙低下头,以免自己会露出失态的样子。
在人面前要保持平和安静,她为此挨过许多顿严厉的呵斥,但她骨子里一直是个倔强叛逆的人,现在也没人会故意来挑她的毛病,可她还是低下了头,不服输的想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渴望和怯懦。
她已经失去了最后说要保护自己的人,她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就是这个孩子么?”
“是的。”司机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孩子。“我的长官想必已经将经过都告诉过您了。”
“我接到了电话,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晚上。”
“之后就拜托您了。”司机轻轻松开手。
德蕾莎女士牵过小女孩的手。
“辛苦你了。”
“职责所在。”
司机打着伞走出孤儿院,她站在门口看着司机离开的背影,看着那辆车缓缓离开门口,消失在视线中。
他忘了带走自己的大衣。
特蕾莎女士俯下身温柔的理了理她银色的短发。
“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看着眼前那张柔和的笑脸。犹豫了一下开口回答:
“……塔露拉。”
“嗯,你好,塔露拉,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德蕾莎女士的笑容更亲切了些,轻声问:“那我以后可以叫你小塔吗?”
“……”
她没有回答,微微低垂下眼睑,因为记忆里那个在见到自己总是带着类似温和笑容的女人就用这样的名字来称呼自己。
“没关系的。”德蕾莎女士眼里有些遗憾,她的手指轻轻摸了摸塔露拉的脸颊:“这里有很多和你一样大的孩子哦,明天你就可以见到他们了,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塔露拉。”
她牵着塔露拉的手走进孤儿院的大门。
“塔露拉,我们回家吧。”
门轻轻关上,忽然间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屋内是明亮陌生的灯光,屋外是冰冷淋漓的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