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晶纪元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如果你问我,我可能一时之间很难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
单凭你的想象,你觉得它会是一个怎样的时代。
奔命者于命运之路上愤然前行,憎恨,折磨,悲伤,不幸,伴随源石所引发的灾祸,苦难者们诞生的摇篮。
可世界上总有这一群人,他们绝不服从于所谓的命运,于是他们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于是他们踏入了从未有人去过的绝地,登临让人仰望的高峰。
也因此丢了性命,却看到了从未有人见过的风景。
值得吗?不值得吗?
不管值不值得总要有人去做不是吗?第一个使用火焰的人,第一个吃下苹果的人,第一个决定远行的人。
旅者,诗人,探险家,商人,盗贼……不是都出现了第一个人,所以才衍生出了如此多的职业么,正如第一个发现源石的人,第一个尝试使用它的也当成为第一位感染者。
第一位先驱。
感染者本该是一种伟大而光荣的称谓,代表了牺牲,奉献,无私和勇气,可所有人都忽视了它,忽视了到底是谁成为了第一名感染者,也忽视了自己的人性。
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结晶纪元带来的一切,安定,繁荣,昌盛与宁静,忘记了感染者,选择性的忘记了将这一切带给他们的是谁。
人总是这样的,所谓的感恩,感谢往往经不起时间和现实的消磨。
以至于后来的移动城市成为了一座巨大的牢笼,成为了感染者们的屠宰场,或许它一开始的确象征了天灾下的希望,移动的方舟,但后来人们屈服于扭曲的现实,希望又变为了绝望。
其实真正的方舟从来不是移动的城邦,而是城邦内的人民,是开始决心反抗天灾的那颗心,它才是真正的方舟,是所有人一起构建了它,不管是感染者还是普通人。
但后来也是所有人一起毁了它。
感染者们被撵下船,这时候你才不得不去感念造物主的仁慈,去感叹人类这种生物强大的繁殖能力,适应性,以及冷酷无情。
是天灾创造了感染者么?不,是人,是人创造了感染者,是贪欲,是逃避,是漠视,是事不关己的态度,是所有人的自私自利。
天灾从来不是不可战胜的,因为他们已经战胜过它一次,真正不可战胜的对手,对人而言永远只有也仅有一个,那就是——懦弱的自己。
泰拉的所有人都是懦夫,不管是感染者还是普通人,不管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还是底层挣扎的贫民,不管是罗德岛还是龙门。
包括你,我,他。
所有人,全部都是懦夫。
一群甘心于时代的流亡者,一群被命运打败摇尾乞怜无家可归的败犬,一群自私自利,利欲熏心的亡命徒。
于是所有人一起构建起了一个美好的梦,一个拯救感染者的梦,一艘让自己有勇气坚持下去的虚假方舟,一条看似反抗命运的路。
命运一定觉得好笑,它看着这群自欺欺人的家伙们沉浸在自己的梦里,既荒唐又可笑。
可时代就是如此,所有人都想去做他们的美梦,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梦里,那唯一清醒的几个人,又怎么能叫醒他们呢。
陈默也做了一个梦。
一个不愿意醒来的梦,梦里他好像回到了龙门,对泊区的港口仍然能看到下方的云海,夕阳落进云海里,变成一片绚烂的黄昏。
他看到有一架白色的纸飞机,飞机映入他的眼底,划过龙门码头灿烂的晚霞,在微风中摇摇晃晃飞向远处的群山。
群山缓缓被移动的龙门抛在身后。
有人轻轻地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只手落在他的肩头,纤细白皙的手指,鼻尖传来一股淡淡的芳香,很熟悉,却想不起来在那里遇过。
他回过头,一个影子在自己眼前一闪即逝,仓促中陈默只能看到她蓝色的发丝,发丝细密柔软,轻轻拂过自己的侧脸。
“梦吗?”陈默轻声开口。
有一项研究很有趣,据说人在做梦时,少数人仍然能够清楚的明白自己是在做梦,其中一部分在意识到自己的梦境后会很快醒来,而另一部分,会进入更深一层的梦境。
深到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真实。
陈默属于后者。
场景的变换来的如此突兀,却不足以让人觉得疑惑,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他甚至能够清晰的看到孤儿院大铁门上浅浅的锈蚀,铁门打开时发出的声音清脆又刺耳。
空无一人的孤儿院。
陈默幻想过无数次,但每次幻想都会被黑墙内苍白的钢铁墙壁所取代,陈默差点就快忘记了孤儿院该是什么样子。
但果然,它还是藏在自己最深的脑海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和陈默当初离开的时候一样没变,唯一发生改变的,或许就是他自己。
陈默站在大铁门前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久久没能迈步走进这间永远会向他敞开大门的“家”。
家从来不是一个固定的地方。
它是一个形容词,好比父亲,母亲和你曾熟悉的一切,所有的东西组合起来才能被成为家,而失去了这些的地方,就只能是充满了回忆的空壳。
回忆既令人怀念,也令人恐惧。
“不回家吗?”
可就在陈默这么想的时候,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道陌生又有些熟悉的疑问。
陈默,陈默不知道该不该这样称呼他。
他站在铁门内,身上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儿童款外套,外套下是黑色的短裤,短裤下一双黑色的小皮鞋。
陈默记得这身打扮,不可能忘记的,这是他在孤儿院穿的最多的衣物,特蕾莎分配别人捐赠的衣物时,放在自己手里就是这件外套,就连那张稚嫩年幼的脸他也不会忘记,即使他已经和现在相比发生了改变,变得成熟,冷漠了许多。
他是小时候的自己,小时候的陈默。
当你见到你小时候的照片时会是一种什么感觉,觉得熟悉,熟悉中又有点陌生,你会忽然想,原来我小时候这么可爱,又或者,这么邋遢。
陈默也出现了相似的感觉,眼前的这个孩子既让他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原来我小的时候会是这幅样子么。
并不是多么可爱,可相比于现在,喜欢那张年幼的相貌的人大抵会更多。
小时候的陈默一直认为自己当时有多蠢,又是那么的自作聪明,他一直觉得自己能改变什么,他也曾试着这么做过,但后来他悲哀的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自己什么也无法改变,他空有一个成熟的灵魂,可灵魂并不能成为他的依仗,更无法为他带来什么实际价值。
他一直在期待着时光能够走得快一点,好让他尽管脱离这幅躯壳的束缚,但同时,他不免也觉得迷茫,迷茫自己今后的道路,迷茫自己究竟能在龙门做什么。
于是他只好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他都快要把自己当成孩子了,努力按照孩子的生活步调一直生活下去。
直到后来遇到了塔露拉,也遇到了陈,他才真正的甘心自己是一个孩子,他才感慨时光的缓慢和快速。
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了。
一如刚开始时,他也是什么也没有,不过是回到了开始,却难免还是会不甘心,会痛苦,也自然无奈。
“不进来看看吗?”眼前的陈默继续问,他歪了歪头,伸手指向孤儿院内,仿佛在对陈默发出邀请。
“不了。”
“不喜欢这里?”小陈默似乎想到了什么。“那换个地方如何。”
他轻轻打了一响指,场景再次发生转变。
皲裂的天花板,天花板顶的老式电扇,不足八十平米的小型公寓,放在墙角的双门冰箱,以及晾衣架上随着微风飘荡的白色寸衫。
从阳台落进房间客厅的阳光将不大的客厅一分为二,陈默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他多久没再见过这里了。
陈默的目光环视房间的每一个地方,每一处角落都牵扯了他的一部分回忆。
他不受控制的看向门口,那一天他打开了这扇门,于是他的人生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人生从此变为了一场艰难的跋涉。
“你后悔了?”小男孩问。
“是啊,我后悔了。”
我怎么能不后悔呢。
陈默后来一直在想,如果那天自己没有打开那扇门,这一切会不会都没有发生改变,如果他没有打开它,他的人生是否还会如现在一般悲哀。
他不会遇到塔露拉和陈,他会遗憾,可他没有遇到她们,本该也是一种命运,一种属于他的命运。
“后悔是最廉价和没有意义的东西。”陈默轻轻摇头,嗤笑道。笑容了满是对自己的嘲讽。
他是个懦弱的人,因为懦弱才会后悔,也因为懦弱他才弄丢了很多原本属于他的东西,等到他想找回来时,为时已晚。
“我很高兴,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小陈默赞同的说。“后悔是弱者自欺欺人的谎言。”
“弱者?”陈默看向站在我对面的这个男孩。
“弱者。”男孩点头:“正如我眼前的你。”
“我从来没想过要变成强者的。”
“不,你想过。”小男孩轻轻地移步,缓缓走到沙发前,他坐在沙发上,靠着扶手,望向眼前的陈默,那个目光,那个动作,像极了陈默很久前做的一件事,他也曾坐在同一个位置,望着阳台外的女人,直到门铃打断了他的思绪。
小男孩双手撑着下巴,悬在沙发下的小皮鞋晃了晃。
“不然你为什么会离开孤儿院呢,陈默。”他仿佛看穿了陈默内心的虚伪以及谎言:“你是一个谎话精,谎话说的多了,连自己都快差点被自己骗了。”
“你忘了吗?”他说:“你忘了那个女人死在你的怀里时,你对她的承诺,你忘了自己无力,不甘,痛苦,悔恨了么,你当时说过什么,你当时想的什么?”
他的身影忽然从沙发上消失,出现在陈默的耳边。
仿佛魔鬼的地狱,又如扪心自问。
“你恨不得撕碎这个世界,你恨不得杀死所有人,你恨不得毁掉你能看见的一切。”他的话语一转,充满了无奈和叹息:“可你做不到啊,你怎么做的到呢,因为你是个孩子,你被困了一个孩子的体内,因为你有一个不属于这里的灵魂,你的灵魂让你成熟,也让你畏首畏尾。”
“你想一想,你没有忘记,不是吗?”
陈默没有回答,他的呼吸似乎都随着男孩的每一句话而不断加重,不断凝滞,最后连呼吸都遗忘了,他只觉得自己的内心忽然间被什么牵扯,于是涌出了滔天的烈焰和愤怒,不甘,那种愤怒和不甘仿佛要将他的理智淹没。
陈默紧紧的捏着自己手,告诉自己,他还有值得期待的东西,他的人生并非一文不值。
但男孩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他是一个真正的魔鬼。
男孩抬脚,走到陈默身旁,场景随着他的脚步再次发生转变。
而这一次,是在人潮涌动的商业街,可人潮涌动里却听到一点声音,也看不清每一个人脸上具体的面孔。
所有人都像被时间按下了暂停键。
陈默站在人潮中央,聚在一起的人流,坐在电子琴前的两个小女孩,以及在人流中凝望着她们的自己。
陈默那时候在想什么呢,是啊,他是有些羡慕的,羡慕的看着她们能坐在一起,而自己好像不属于这里,好像形单影只。
他本该也能和她们一样的。
“她们就是你心里的执念了。”小男孩轻轻地迈步走向电子琴后的两个小女孩,“你看,她们就在这里,只要你想,你就能看到她们。”
“但……你想的起来吗,你想的起来她们的模样吗。”小男孩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银色的发丝,银白的发丝在他的指尖划过。“别在骗自己了,陈默,她们已经忘记你了,你以为你有多重要?你以为一个孩子能记住多少东西,你心里最清楚,你……是个特例,忘记她们吧,忘记了她们你才能解脱。”
陈默的确再也想不起来她们的模样,也记不起她们的音容笑貌,即使是这座龙门,也不过是残留在他脑海里的残念。
龙门太大了,大到当时的自己根本难以触及它的万一。
但陈默怎么忘记她们呢,他试过了,后来也后悔了,人不该为了同一件事后悔两次,更何况,如今的他也已经说不清自己对她们该是一种什么感觉。
是牵挂,是怀念,还是残留在脑海内的执念,又或者不过是欺骗自己的伪装。
“你说的没错。”陈默说:“我想不起来,我曾决定要忘记,我没有忘记她死的时候我在想什么。痛恨自己的无力,斥责自己的懦弱,我是一个骗子,也是一个小丑,我尽力想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因为我没有勇气去反抗这个世界,我知道我做不到,这个世界残酷的一度令我绝望。”
小男孩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他似乎快要等到自己想听到的答案。
“那就忘了她们,忘了她们你才能变成真正的你自己。”
“是她们让我重新拥有了这些,让我拥有了温暖,她们是我的家人,即使是我的一厢情愿也好,即使是我的妄想也罢,这都是我的事。”
男孩眼底的激动逝去,他有些失望有夹杂着一点庆幸,庆幸中看着陈默的目光满是悲伤。
“你承认了吗?”
世间的人流中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在凝望着彼此,一大一小,同一个自己。
“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陈默轻轻地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两个身影:“如果我注定要走上这条路,就算我不愿意承认,又有什么办法。”
就算我不去推开那扇门,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不能逃避的,终究要去面对。
陈默会遇到塔露拉,是因为他知道她的身份不凡,他会愿意接近陈,是因为他看到了那个威严的男人,他知道她们并不是平凡的普通人,所以他卑鄙虚伪的将自己装成一个孩子去骗取她们的信任,借此来改变自己无力的人生。借此来寻求自己所需要的力量,不然如果陈默真的甘心宁静,甘心就如此平凡的过一生,以他当时的灵魂而言,不是轻而易举嘛。
他是自己,小时候的我,所以他才能明确的知道当时的陈默在想什么。
一个人可以欺骗所有人,但永远也无法真正骗了自己。
陈默曾试图过改变这一切,利用他能利用的一切,包括他的感情,包括的身为孩子的身份,他成功了,却也因此坠入了深渊。
他讨厌陈,不如说在恐惧,怕她的出现会打乱自己原本的计划,他如一浮萍,随着世俗的潮水漂泊,没有归处,失败之后也没有退路。
所以陈默处心积虑的谋划了这一切,最终离开了孤儿院,来到了黑墙,可他始终高估了自己,因此难以避免的对她们拥有了复杂的感情。
他问自己承认了吗?
承认自己的自私,虚伪,卑鄙了吗?
就算他不承认有什么办法,他终究做下了这一切,然后带上面具,给了自己一个虚假的信念,就好像那个男人所说的信念。
泰拉,结晶纪元本就是一个阶级森严,弱死强生的世界,一个平凡人,如何能在这个世界去改变既定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