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陈默总是会想起和狐狸那天在离开神城制药的大厦逃离近卫局的追捕后,她张开手像是个孩子一样在巷子里的积水上蹦蹦跳跳的样子。
夜色深沉,警车刺耳伴着小雨的雨点声传来,她走在黯淡的广告牌和屋檐下,屋檐滴落的雨线,玻璃里倒映着沃尔珀的纤细身影。
于是陈默会恍然间在玻璃内看到那只年幼的总是耸肩塌背的狐狸崽,回过神来,她已经长大了,长成了陌生的样子。
陈默本以为在龙门已经没有人等着自己,他在龙门认识的人已经离去,他不免失落的同时松了好大一口气。
因为他不知道当自己决定对着魏彦吾动手时,该如何去面对陈和塔露拉,他也不知道,一旦当他选择了站在这座城市的对立面,是否意味着,小时候藏在他心底的那丝奢望真的就此需要划上句点。
他难免会失望,他也能理解,理解一个消失不见快十年的人,当他回来后,又有多少人真的会去在乎他。
其实陈默早就有了准备,他夹在对那两个逝去的人的亏欠和陈与塔露拉的亲情之间,有时候他也会天真的想,如果当初他留在了龙门,如果当初那两个人都没有死,又或者,她依然愿意留在自己的身边,哪怕再久一些,一年,两年……
自己不会在遇到狐狸崽,不会在遇到陈和塔露拉,也不会再发生如此多的坎坷和曲折。
也许斯菲尔特说的没错。
他说:兄弟你一定要去找一个结果,我不明白,你找到这个答案又能证明什么,其实你心里很清楚的,你清楚这些没有意义,你也清楚你回去后可能面对的是你最不想看到的结局。
其实留在黑钢国际也没什么不好,有着斯菲尔特的照映,有着足以自保的身手,又或者留在卡兹戴尔,本来就已经得到了殿下的好感,手里拿捏着两张好牌,那张牌不比回到龙门要好。
其实后来想,当初不过是小孩子许下的玩笑和承诺,就算忘记了又有什么关系,卑鄙一点,将责任推给陈和塔露拉,也许是他们先忘记自己呢,也许他们早就忘记自己了。
可心里还是觉得不安稳。
总是想要回来看看,哪怕结局已经注定,哪怕什么也无法挽回……想要为此画上一个句点,摆脱掉从离开这座城市那天起就在内心升起的阴影。
又或许,不过是想要摆脱掉那时无奈,不甘,怯懦的自己,想要证明,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命运任人随手摆布的小鬼了。
魏彦吾静静看着年轻的警员离去。
他的目光望着沃尔珀消失的方向,手里长长的烟枪缓缓熄灭。
“两位大炎来的客人如何了?”他问。
“他们正在调查下城区的这起案件。”一名影卫出声回答:“他们应该已经猜到了这其中有近卫局的手脚,按照您的吩咐,行动组的存在已经暴露给了他们……以及,那个人的线索。”
“他们觉得我会对下城区动手?是啊,我处心积虑留下神城制药就是为了等今天这一步,他们会这么想再正常不过。”
魏彦吾轻叹了口气。
他那位善妒狭隘的胞弟恨不得立刻找到理由从他手中找到借口拿走这座龙门,但过去没有做到的事,现在也不会,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对魏彦吾的警惕,哪怕魏彦吾已经离开了大炎。
他应该已经查到当年的事情了,但魏彦吾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对当初那件事毫无怨言,你和维多利亚让不得不我被迫做出了选择,你算定了我不会让龙门置身陷阱只能忍气吞声,而如今……你依然无法如愿。
“但是,大人,恕属下直言,如果那个人不出现……”
影卫没有说完,但魏彦吾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那个人没有出现,您还要利用这个机会对下城区的无辜平民们动手吗?
“他会回来的。”魏彦吾的眼里似乎闪现出了一丝追忆,他说的很肯定,却避开了影卫的问题:“假使他没有忘记自己身份,假使他在知道了自己是谁以后,没有选择回到大炎,他就会回到龙门,这里留着他的过去,还有我这个十恶不赦的仇人。”
“可他一直没有任何意动,我不确定,大人,他可能已经发现了我们的存在。”
魏彦吾像是想到了什么,返祖的面容上浮现一丝笑意。
“他当然会觉得我不只派猎狐犬留在他身边,如果他够聪明的话,应当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但那只沃尔珀,属下不认为他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影卫迟疑了一下说。
“该怎么选是猎狐犬自己的事,她可以选择成为一名忠心耿耿的下属,也有理由去为了荣华富贵和前途遵从我的命令,即使她最后选择了和龙门为敌。”魏彦吾平静的说:“在没有做下那些事之前,她还有用,哪怕她最后真的选错了路,也会有人替她纠正这个错误,那个人有这个能力。”
对魏彦吾而言,无论猎狐犬怎么选择,到最后都不会对他的计划产生影响,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位龙门总督是如何做到如今这个高位,只有下城区的那只老札拉克和寥寥几个人才明白那段沉痛的过往,也明白魏彦吾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想到这里,魏彦吾又想起赤霄,如果老友你能领悟我的意思,不,你应当能够领悟,因为你同样对这座城市怀着不满。
有些话,我不便开口,也没法开口,但你可以……就拜托你了,老友。
“联系一下老病虎吧,告诉他我想和他见一面。”魏彦吾吐出一口厚重的烟气,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里带着玩味,对身旁的影卫吩咐:“要账的人,终究是回来了,他想躲起来,那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
龙门很平静。
第二天什么也没有发生,龙门还是曾经那个龙门,神城制药被袭击,老板死于不明人士的暗杀,不久后宣布破产,这样一家大型企业的倒闭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关注,然而,也仅限于此。
和盛昌的覆灭更是没有掀起一点波澜,除了几家小型报纸报道了下城区的帮派争斗,明里暗里讽刺近卫局对下城区的放纵和龙门的治安外,再也没有多余的风声被放出来。
大型报业都在争相讨论神城制药今后的走向以及那两名下落不明的刺客。
近卫局督察组的记者招待会上还是老生常谈的那一套官方说辞。
尽力,正在收集线索,绳之以法……有奖举报。
悬赏的额度达到了惊人的五十万,在他们的描绘里,这名下落不明的刺客极度危险,于是陈默的一些过往终于被扒了出来。
从哥伦比亚来,地下拳场的拳手,帮派打手,一个个狐狸刻意营造出来的身份。
每当看到这些时,狐狸总会阴阳怪气的发表对龙门药丸的看法,又不免问陈默陈大人在出名之后有什么感想。
陈默没什么感想,他只是忽然间想到了小时候特蕾莎女士的担忧,于是他现在看起来真的走上了这条路。
她会不会在看到被通缉的自己时感到后悔呢,不,如果是特蕾莎的话,她大概会担心。
是啊,你们竭力避免,可我终究成了这样一个人。
辜负了您的期待,也再无法牵着塔露拉的手回到您的面前。
和猎狐犬的生活走回了以往的步调,除了被近卫局全城通缉外,躲在汇茗茶楼等待着接下来的发展。
一段时间之后,龙门各处出现了关于神城制药的风声,陈默和猎狐犬谈论过,官方始终没有站出来明确表态,似乎有一种坐看这种舆论扩大的趋势。
隐隐的下城区涌出了预料中的躁动,由于居住的地方离下城区很近,所以陈默和猎狐犬对于这些滋生出的躁动很敏锐。
狐狸告诉我不要在意,上面的人自然有自己的打算,看来她早就已经知道了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魏彦吾似乎乐于见到这样的势态继续发展下去,但明面上近卫局还是加强了在下城区的巡查力度。
每天都能在下城区的街头看到全副武装的近卫局警员在各个路口巡查,以目前这种情况而言,还不至于设立哨卡,宣布宵禁。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在警员之间也出现了紧张的氛围。
下城区越发不稳定起来,原本这里就具有众多未能调节的矛盾,近卫局的出现看上去稳定了这种势态,然而恰恰相反,他们的出现更加激化了这种潜在矛盾。
下城区居住的人对于近卫局并没有抱有多少好感,至少在他们的眼里,这群人对他们而言决不友好,尽管他们其实也属于龙门的公民,但近卫局的职责范围内向来不包括他们。
警员对于感染者的态度虽然不至于恶劣,但也不足以称的上友善。
于是陈默和猎狐犬又有了新的任务,确切的说,猎狐犬有了新的任务,他们开始走进下城区里去接触这群感染者,但即使是下城区,也不见得全部都是感染者。
作为外来者,下城区的人普遍对两人抱有警惕心理,感染者们注定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狐狸发挥了她的天赋,这一方面,她就像是陈默以前所见过的那样,伪装成了一名下城区的贫民,无论从言谈举止,还是行为模式,狐狸的演技几乎无可挑剔。
她每天出没在城区的各个角落,街头,酒吧,私人赌场,街边摊,随意的找人攀谈,谩骂龙门的政策,又或者和他们一起吹牛打屁,但更多的是对于警员的抱怨。
她对此游刃有余。
因为陈默不止一次听到狐狸说着类似的话,分不清到底有多少出自本心。
狐狸宛如成了一名真正从小在下城区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原住民,成功的将自己变成了那样的人。
一切真正的伪装,都要从欺骗自己开始。
狐狸在试探下城区目前的事态到底发酵到了那一个地步。
他们开始接触到了更多,在下城区里流传的传言也越发的具体,不如说,应该是夸大,人的想象能力总是太过浮夸,这些信息从一开始的人体实验,慢慢变成了龙门想要清除整个下城区的感染者,将下城区重新规划,而下城区的人们将被集体监禁,发配往工厂和矿区进行改造。
或者,感染者试图再次爆发暴动,下城区首当其冲,一些感染者已经在秘密绑架了下城区的一部分普通人并将他们感染成了感染,听说昨天又有几个人失踪了……
又或者,感染者们研发了一种新的药物,能在短时间能将整个下城区的人全部变成他们的同类……
聪明的人自然能分别真假,可惜,对大多数人来说思考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这些言论铺天盖地,难辨真假,小报煽风点火,大报指桑骂槐。
下城区渐渐弥漫起一种惶惶不安的氛围,人们看向街头那些警员的时候,都带着排斥,不安与隐隐夹杂的恐惧,同时,又在刻意疏离同处于下城区的感染者。
但在上城区,这一气氛又变的很是平常,很少有人真正去关心这些,隔了一条街道就仿佛成为了两个世界,在上层区这些沦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第一场“秘密会议”在下城区的一间赌场里悄悄进行,赌场的大门被人封闭,下城区的一小部分人聚集在了一起,这是暴动的前夕,而以往的暴动总是需要有人第一个站出来。
于是,陈默和猎狐犬参与了进去。
得益于狐狸这些天的辛勤奔走,也得益于陈默感染者的天然身份。
陈默大概能想到,这是猎狐犬这段时间来所作所为的最终目的,但他们所了解的很有限,这场所谓的动员会最大的收获,就是一小群感染者和一大群贫民们站在一起集体抱怨,谩骂,来发泄心中的不满,又夹杂着猜疑与歧视。
狐狸真是一个狡猾的人,近卫局的警员没能发现这场会议,又许是故意装作视而不见,陈默不清楚狐狸到底瞒着自己留了多少后手。
和猎狐犬虽然住在一起,但一直以来,他们从未减少对彼此的试探与提防。
狐狸第一个站出来,激动地站在桌子上,面红耳赤,发挥了她见鬼的特长,夸夸其谈,有理有据,引经据典,如果不是陈默了解他,甚至开始怀疑她早就准备好了演讲稿,而这场动员会就是由她发起的。
这一刻狐狸才真正的走进了这群人眼里,事后有人对猎狐犬发起邀请,陈默不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因为那个时候,陈默正站在外面等她。
他站在下城区的街道上,看着对面那间生意惨淡的小面馆,老板坐在柜台下,望着挂在房间里小电视播放的搞笑节目,也许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能找到类似的店铺。
记忆里也有过类似的地方。
狐狸这一段时间来的所作所为陈默都看在眼里,她并没有刻意掩饰什么,陈默也不是傻瓜。
那些被调离的警员,还有狐狸这一段时间来想方设法建立的人设,若是这时候有人愿意推波助澜,很容易就能促成一次所谓的动员会。
下城区里有多少人加入了这次行动,他们站在不同的岗位,扮演不同的身份,孜孜不倦的推动着车轮向前。
陈默很乐意做一个傻瓜,因为现在的狐狸看起来很快乐。
她原本是那么笨的一个小鬼,一天里说不出两句话,看起来又蠢又好笑。
所以,去做吧,狐狸崽。
不要犹豫,不要后悔,哪怕你最后对我刀剑相向,因为这也是我想要的,因为你不知道后来我又去过那家医院,医生告诉我,叫苏璃和你名字一样的孩子,她只是阑尾发作,做了一个很小的手术。
也许这些都是你刻意留下的,也许你早就知道了我已经猜到了你的身份,也许你只是想让我放松警惕,又或许你真的想要帮我。
没关系的,狐狸崽。
我能理解你的苦衷,我也能理解,这些年你努力成了一名警察该有多不容易。
我明白有些遗憾无法幸免。
你不该在没有意义的人和事上停留太久。
他这样想着,像是在告诉狐狸,也像是在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