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蒂尼姆,恩菲尔德区皇家近卫学院
宿舍区
“那你是一定要回去咯?”年轻的瓦伊凡姑娘问坐在对面的人,他们是舍友,窗外是六月份明媚的天光,穿透了夏栎树枝叶繁茂的树冠在轻风中摇曳的树叶。
“肯定的。”
“可你刚才也说了,现在你这个朋友在乌萨斯生死不明,就算你回去龙门也没什么用吧,毕业以后直接去乌萨斯,可能不?”
“乌萨斯是不会开入境准证给我这种人的。”
“不会吧?!那你可以试着潜入啊,乌萨斯的国境线辣么长……”瓦伊凡伸手拉出一条长长的线,说着自己摇了摇头:“好像不行,你是去找人,肯定是要进城市的,万一被当成间谍抓起来就糟了,唉,但真的好可惜,你居然读完就走。陈陈头脑那么好,进修个高级讲师不成问题的!过几年资历唰唰的上去了呀,这在哪个国家都会很吃香吧?”
“别在那么叫我了,求你。”她无奈的说,放下手里的书又问:“你呢?”
“我?”瓦伊凡有些纠结:“我头脑怎么样你也知道,不笨是肯定的,但你说聪明吧,我联合作战课每次都只是刚及格。”
“刚考完的那门军事战略?”
瓦伊凡瘪着嘴,“每次都差点没及格。”
她和面前这个门门拿AA的家伙可没法比。
“行了,你已经比维多利亚百分之九十八的人都有头脑了,至少纸面上是这样。”
面前的姑娘又突然高兴起来。
“欸,你说的是录取率啦,其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挺厉害的,居然考到了这里,想想都觉得不可能,我每次学院放假回去那群同乡都羡慕的不得了,说我以后肯定能混上大官。”她说:“但讲师我是不指望啦,再说比起一上来就搞指挥搞技术的军官,我还是觉得得从士兵一步步做起。”
“你真是不怕死,谁知道维多利亚的士兵会在战场上遇到什么。”
“可敌人也不想在战场上遇到维多利亚的士兵。”瓦伊凡反驳道:“……我怕在战略地图前面坐太久,会慢慢把人命看做数字,很可怕,前线和各个驻地的士兵需要有人去告诉他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有亲身上了战场,才知道战争有多残酷,战争有多不该发生。”
“你还真想改变维多利亚?”她诧异的问道:“我以为……以为那只是你酒后瞎说的。”
瓦伊凡嘿嘿的笑了起来,急忙摆着手掩饰。
“没,没啊。”她小声道:“有那么奇怪吗?!我就……就只是想做点好事。”
“……好事不易。”陈沉默了一下,轻声念叨:“那我回龙门也是差不多的原因,我不想龙门再发生更多坏事,我想呆在龙门,解决坏事,阻止坏事。”
“你是要回去当警察?”
“警察?”她没这么考虑过。
近卫局吗?陈心想。
“哇,我一直觉得陈陈你看上去就是那种。”她挥舞着拳头:“会狠狠的揍歹徒一顿的人,我没看错!”
“别下结论。但警察……唔,警察也不坏。”她说:“警察应该也会手握更多线索吧,当年的事,现在的事,不用再靠我那个一脸老谋深算的舅舅了。”
她大概还没收到消息,她嘴里那个老谋深算讨人厌的舅舅被人给揍了一顿,用力过猛,那之后在个人看护室整整躺了半个多月。
“……我以前一直有点害怕,怕你会去选军事情报科,陈陈这么阴森森的,成了间谍肯定特别可怕。”
“……bloodyhell。”
“你……!”瓦伊凡鼓起脸,瞪着她:“我是不会讲粗话的,唉,我得忍住!”
“哈,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敲门声在这时响起。
“啊,有人敲门。”瓦伊凡借机岔开话题,跳下床:“稍等!来啦!”
她打开门,学院信使正站在门前。
他递出手里的装置。
“给陈晖洁小姐的电讯,已经完成了转录,请您检查下终端,为了确保这条信息是您本人阅读的,我需要当面确认。”
听到声音的陈从后面走来,风笛侧过身。
“什么东西这么大费周章?等我看下。”
她接过装置开启,十几秒后迅速浏览完上面的信息。
抿了抿唇,看着面前的信使。
“这……什么?”
“看来您已经收到讯息了,学院没有对高级保密内容进行例查的权力,如果需要对内容进行进一步的咨询,我推荐您直接回电。”信使礼貌微笑问:“还需要我做些什么?没有的话,就此告辞,祝两位度过一个美好的下午。”
风笛看着信使远去的方向。
“啊,走了。”她一脸不解:“为什么要在走廊上走正步啊。”
她又转头看着陈。
“你脸色很奇怪,就像你刚才收到的信息给了你一拳。”
陈脸色复杂,收起手里的终端,说是给了一拳也不为过。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她说:“他们知道我朋友的行踪了。”
“那不是好事吗?”
“不。”陈微微摇头:“得到她行踪这件事也是她又一次失踪的开始,她……她杀了当时掳走她的那个人,在这之后又一次下落不明。”
“呃。”风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陈陈很难过,她看的出来:“那最少,最少能证明她还活着啊。”
她不怎么擅长安慰人,毕竟她从来没这种感觉。
“你说的对,毕业后我会立刻回到龙门。”
“啊?不是……不是,她不在乌萨斯吗?我以为你一定要去乌萨斯了,还想着要不要毕业前帮你织几条围巾做饯别礼呢。”
“我在乌萨斯不可能施展得开手脚,但在龙门,我会逐渐扩大自己的优势,龙门的力量在城市间肯定比我一个人的力量要强。”陈说:“我会找到她的。”
但还有一件事陈没有告诉风笛。
信里说,她可能会在伦蒂尼姆遇到一个让她意外的朋友。
朋友?
她把所有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有谁能让她感到意外,她想不到有合适的人选,况且这封信还是从龙门来。
她如今在龙门没有值得意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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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半山宅邸
小雨
魏彦吾望着文月迈着步子走过来,窗外,小雨洋洋洒洒飘落在庭院下的花草。
这是一间融合了浓郁东国建筑风格的宅邸,同时也是魏彦吾的私人住所,庭中原本有一棵三十年的老梧,也是这个时节,晖洁赤霄剑术小成,以泪锋斩断后倒下的树砸断了屋顶,他就站在二楼的窗后,看着想为自己展示拔刀却没等到的晖洁。
那年她16岁,除了争吵之外,他知道那孩子一直想得到自己这位长辈的认可,但他不能这么做,也不能给她任何形式的期待,因为那样只会害了她。
如今四年转眼而过,那株被斩断的老梧已经不见,他差人移植了一颗新的,却偶尔也会望着那处庭院,不知在看着什么。
“你又在望着哪儿发呆了,早知道这样,当初怎么就不肯下去看看她。”
文月站在魏彦吾身后好笑的说着,坐在他身旁的椅上,一同望着屋檐下雨水滴落。
“我只是可惜了那颗被她斩断的老树。”
魏彦吾的语气有些遗憾,仿佛真的在惋惜他那株原本庭子中央的老梧。
“信发给她了?”
“是啊,你拉不下脸,我就没你那么要面子。”文月说:“我猜小陈看到信后一定会惊讶的不行。”
“你该不会……”
“没呢。”文月笑着,轻轻捂嘴:“我没告诉她你被后辈说教一顿的事儿,你觉得我要是告诉她了,她会担心你吗?”
“嗯,应该不会,我很清楚她对我这个舅舅的看法。”
魏彦吾很有自知之明。
“唉……”文月轻叹道:“其实当时你明明可以让她对你的印象改观点儿的,好好和她谈谈,这些年她为了得到你的认可做了许多努力,小陈是个好孩子,她清楚那不是你的错。”
“那只会使她软弱,给了她希望,然后再把这个希望夺走,等将来有一天面对塔露拉,血亲相残,她怎么下的去手,死的会是她自己。”魏彦吾说。
“你就一定要往这方面去想?”文月微微赌气。
“我不能不这样去想,科西切带走了她,如果是科西切,如果是他……她会在科西切的教导下作什么我也不会奇怪,她恨着我,她也有恨我的理由,我是对不起她。”魏彦吾缓缓轻声道:“若是终究要走到对立面,我只能做最坏的打算,轻敌的恶果我们承担不起。”
“唉,这么多年了,你总算是说出了这句话,只是小塔,如果小塔真的被科西切教成你说的那样,晖洁该怎么办。”文月忍不住问:“难道真要让她一个人独自去面对吗?”
“……身手很好,但还不够,她有潜质,却既不像她父亲,也不像她母亲。”魏彦吾说。
“是啊,她谁也不像。”文月看着魏彦吾。“可她最像你,你把她教成了这幅模样。”
“……”
魏彦吾沉默了一下。
“那个孩子呢。”文月又说:“他离开龙门那天夜里和你说的那些话,他像他的父母吗?我对他们没你那么熟悉。”
“他啊。”魏彦吾想了想,“我说不清,和他父亲一样固执,又有他母亲胆魄的一面,那两人都一个模样。”
“就是和他们很像?”
“不是件好事,难成大事。”魏彦吾说:“但凡能知变通,也不会因此丧命。”
“你要真这么想,也不会重视卡兹戴尔那封来信了。”文月抿唇笑着问。
“你打算派谁过去?”
“……猎狐犬,让她带着她的人走一趟。”
“我以为你最不可能派过去的人就是猎狐犬,你应该知道他们的关系,你就不怕猎狐犬到时带着人打乱你的布置?她可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最合适的人就是她。”
“你是觉得龙门可能被他推出来当伦蒂尼姆的靶子,他会这么做?”
“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他大概巴不得把炎和维多利亚一起拖下水,好帮他的萨卡兹们把局势搞的更乱,但如果猎狐犬在就不会,龙门还没准备好和维多利亚撕破脸皮,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魏彦吾冷笑着说,他很肯定派过去的其他人有很大的可能被推出来当吸引维多利亚的诱饵,他不会这么做?
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打回龙门,杀了监察使,他走的越来越远了,兴许那人就没想过要回头。
回头不易,向前更难。
“只是这样?”文月问。“你明明可以拒绝他们。”
“他想试一试,龙门也可以试一试,龙门需要盟友,前提是不暴露龙门牵涉其中,萨卡兹的战争已经开始了,文月,龙门既想保持中立,也需要与之比配的力量。”魏彦吾说:“更何况陈晖洁现在也在伦蒂尼姆,猎狐犬很清楚这点,我同意提供给他龙门在维多利亚的商业渠道,但我也有一个条件,他不能再和陈晖洁有任何接触。”
“可能吗?”
“苏警官一直是个聪明人。”魏彦吾这么回答,他似乎很肯定苏璃的选择,“她明白这个任务的目的,如果这次任务失败,在龙门,在我这里,就再不会有她的位置。”
“我还以为,你帮他是期望以后他能帮你去处理小塔的事?”文月意有所指的问。
“……我没这么想过。”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能帮你呢?是不是就有机会挽回这一切,我知道你想说小塔恨你,但小塔不恨他,他是最可能帮到你的人。”
“我和他的恩怨已经一笔勾销,再没有任何关系。”魏彦吾说,顿了顿:“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文月问。
“我们的敌人一直藏在暗处,我们却不得不站在最敞亮的地方,就像当年一样,科西切在谋划什么,他教导着塔露拉长大,他藏得太深,我宁愿相信塔露拉成了科西切塑造的继承人。”魏彦吾深深的叹了口气:“我不将期望放在任何人身上,不管是陈晖洁,还是他,但我还是得做好我能做的一切准备,总会有能用上的一天。”
在不暴露龙门的前提上,为萨卡兹还有伦蒂尼姆提供一点帮助和投资,从长远来看,对龙门而言有利无弊。
无论是萨卡兹输掉了战争,还是伦蒂尼姆一切成空,比起可能的回报,龙门付出的并不多。
魏彦吾的筹谋文月能够理解,科西切带来的压力,只有直面过他的人才能体会。
她忍不住问:
“……难道从我们夺回龙门开始,一切就滑向了科西切的陷阱吗?”
“我们胜利过。”魏彦吾望着面前的小雨轻声说:“还记得吗,最初是我们的胜利,即使惨痛,我,你,爱德华,柯瑞,没有我们他会把这座城市蚕食干净,我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当成一个不幸的开始,我也不会把爱德华的死算在科西切头上。”
文月轻轻依靠在魏彦吾身旁,握住了他的手。
“你想把它当成一场噩梦?”
“噩梦总会醒来,文月。”魏彦吾感受着雨天里手心的温暖:“噩梦科西切死的时候就该结束。”
“小塔不会成为他的,彦武。”文月抬头望着魏彦吾的侧脸:“我知道你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我不相信,小塔从来不是那种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回来找你复仇,成为科西切的继承人?”
“如果她真变成了那样呢,科西切的手段层出不穷,塔露拉如何去抵挡,她对龙门,对我的恨,我不能因为一点不能确定的指望,就将龙门拖入险境。”
“假使真到了最坏的时候,我会陪你共死。”
“别说这种话,你不会死,绝不!”魏彦吾握紧了文月的手:“懦夫才需要别人搭上性命,何况是你,我不可能……也许我曾懦弱过,但是,文月,我不允许任何人动你。”
“那你呢?”文月说:“就像你说的,如果小塔真的回来复仇,她一定做好了准备,你要独自去面对她,你不放心让小陈去,你呢,你能对小塔下手吗?”
魏彦吾没有回答,文月靠在他肩上,轻轻的闭上眼,外面小雨打落树叶,雨声清脆。
“你下不去手的,彦武,我知道你下不去手,你把晖洁训练的这么好,她变得越来越像你,你从不去对她流露丝毫关心,你是想如果小塔回来找你复仇,如果你死了,晖洁和你没多少感情,她能忍住不为你搭上性命。”
魏彦吾没说话了,他等着塔露拉回来的那天,可他能编出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来敷衍过去,但他知道,他身旁的女人虽然文静安详,却心里狡黠的像个妖精,他没法敷衍过去,也没法开口去欺骗她,那是他心底最后的柔软和安歇了。
陈晖洁看懂了魏彦吾,她只看懂了一部分,陈默看懂了魏彦吾,也只看懂了一部分,包括他的那些旧友,下属,魏彦吾是个复杂的人,如果要说谁真的看懂了他,恐怕只有文月以及死去的科西切。
“文月,你在威胁我?!”
魏彦吾终于开口,却没舍得露出丝毫怒气。
“唉哟,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已经为我想好了退路了吧,你不说我也能猜到。”
“……我会把你藏起来,你不能回东国,我把你送到遥远的国家去,送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宁静小城去,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没有了龙门,胞弟他再怎么恨我也不会追杀你到那么远的地方,他不会,对,他不会。”
他其实没那么肯定。
“可我也活不了,我一个人也活不下去。”文月说:“你想用你的死来折磨我吗?难道你忘记了你的妹妹是为什么在忧郁中死去的吗?”
“不,不,文月,不,我想你活着,我……”魏彦吾一时的慌乱,很快那些话语便再也无法说下去,因为他看见文月的笑容,那个柔和的女子依然灿烂明目的笑。
“魏彦吾。”她张口说:“我是说,我可以的,和你一起死已经是我能想象到的糟糕结局里最好的一种,或者,它尽管也很糟糕,但对我来说,是好结局。”
我不指望所有故事到最后都能幸福美满,但对我而言,它已足够美好。
“我不许你说这种话,也不许你这么做。”
“但你知道,你拦不住我,我要做什么,你从来没有拦过我。”文月轻声说:“就像我瞒着你偷偷在信里告诉了晖洁一些事情,你也只是装作不知情。”
“文月……”
“我知道你一直对我说真心话,你有时什么也不说,但只要你说了,我知道你只会对我说真心话。”文月说:“我不想你死,我也不不想小陈和小塔死,我不想你们里任何一个人死。”
她轻声念叨,仿佛在迷蒙的雨雾里想起了什么。
“我想小塔了,她长得和你的妹妹那么像,眼睛又像爱德华,小时候脾气也不知道像谁……这么多年了,我这么多年没见过她了。”她说:“这一切是我们欠她的。”
“……还有晖洁。”魏彦吾叹息道。
“对,还有小陈。”文月说:“我还想给她买些漂亮的衣服,给她梳些适合她的发型。”
“她……其实没那么喜欢传统的打扮。”魏彦吾嘴唇动了动。
“可我喜欢啊,那有多漂亮,她会多漂亮啊,我还是想,还想着小塔,我希望他们都能好好活着,希望看着他们今后的生活,看着她们长大。”文月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下不去手,我会和你一起,我来帮你取走小塔的性命,然后我再陪你一同赴死。”
“文月!”魏彦吾大声说。
“你也想她们活着吧?”文月轻声道:“这座龙门城,我宁可再也见不到她们了,我宁可永远也看不到小陈和小塔,把她们都忘了,我也想她们活着。”
她看着魏彦吾,缓缓补充:“就像你一样,就像你也希望我这么选一样。”
“我希望你知道,我们的生命不是不可分割的,文月。”
“当然不是,我也并不是全为了你才想这么做。”
魏彦吾轻轻叹了口气。
“至少还没到那么一天。”他说。
于是后来陈晖洁回来以后,文月高兴的不行,魏彦吾的怒气也无处可法,他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他们多出了一个亲人,或许是两个。
他也不得不承认,原本早就做好的打算,终究发生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