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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网 > 龙门回忆录 > 第三十六章 维娜与蛇
         很久以后,每当陈默和她谈起这件事情,他总是会觉得那时的自己很蠢,居然会相信她有客套这种意识存在。
         他们那时可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稀里糊涂的又重新坐在了一起。
         陈默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了,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津津有味的吃着,旺财趴在门口,偶尔抬起头瞥他们两眼,又懒散的垂下脑袋。
         正午惨烈的阳光很快过去,空气浮躁着,在这个移动城市的东方,海风偶尔到不了这么偏远的地方。
         窗外那颗白桦的树影随着阳光转动,落进窗台的边缘,一阵风过后树叶刷刷的响动。
         她终于放下碗。
         “不要意思,我好像吃的有些多了,让你劳烦了。”
         “没关系。”陈默摇了摇头,桌上重新做好的饭菜比旺财的狗盆还干净,对于她的饭量,陈默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吃饱了?”陈默下意识的问。
         就算她说没有吃饱也没办法,因为原本准备一天的食材已经没有了。
         “是,多谢款待了。”她微微点头。
         “吃饱了就好。”陈默站起身,收拾起饭桌,将饭桌上的东西拿到厨房的碗池里。
         “要我帮忙吗?”
         她做着起身的动作。
         “不用,不用。”陈默连忙说,“你坐着就好,你是客人。”
         她又重新坐回去,陈默打开水将碗放进水池后重新走进客厅,拉开冰箱拿出两罐饮料走过来,递给她。
         “啤酒?”她接过饮料奇怪的看了看包装,手心里冰凉的触感。
         陈默打开拉罐,闷热的天气里,冰凉略带苦涩与甘甜的液体划过喉间。
         她学着陈默的动作,带着新奇的拉开拉罐,那动作生涩的似乎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
         她仰起头喝了一口,皱了皱眉。
         “以前没有喝过啤酒?”陈默好奇的看着她皱眉的样子。
         她稍稍摇了摇头将拉罐放在手里。
         “以前喝过很多酒,这种还是第一次……怎么说呢,味道有些奇怪。”
         “不适应,第一次喝啤酒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不,多喝几口就好了。”她又喝了一口,叹了口气:“这种天气,唔……感觉舒服多了。”
         她摇了摇瓶子,液体晃动的声音夹杂着厨房内流水的声音在不大的房间里响起,坐在陈默的对面,一只手撑在矮桌上,金色的长发倾泻而下,裸露出T恤的手臂,白皙细腻的肌肤似乎在光中微微泛着光芒。
         她出神的看着自己手中的拉罐包装上的字母。
         这种眼神陈默并不陌生,那些一时间之间生活发生了巨大转变的人,还没有适应过来的时的眼神,也叫做迷茫。
         也许这个时候陈默应该试着问下去,可实际上,他并没有想好自己该以何种理由去询问,他即不能帮助她,也不能对她的遭遇感同身受。
         几句安慰的话语并不能起什么作用,相反更像是怜悯,但那也太过可笑,既然不能伸手,又以何种角度给予。
         人总得给自己找到一些理由,才好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现实,又或者,寻找所谓的资格当成借口。
         “接下来要去哪里?”陈默像是不经意问起。“要回去吗?”
         “嗯……”她愣了愣,转过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还没想好,应该不会回去。”
         “和家人吵架了?”
         巴别塔的资料里并没有详细说明这只阿斯兰为何会流落在外的缘由。
         “为什么这么问?”
         “之前听你说是离家出走。”
         “那个啊……算是吧。”她沉吟了几秒,又喝了一口酒,看样子已经适应了这种味道。苦涩与略微的甘甜。
         “所以呢,有没有朋友什么的,出来之后先到朋友家住几天。”陈默又问,不如说是试探她之后的动向。
         他掏出手机,放在桌上。
         她看着放在桌上的手机明白了陈默的意思,却没有伸手去拿。
         “这个地方我没什么认识的人。”
         “你在这里住了二十几年啊,小姐。”
         陈默略带玩笑的说,一个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人怎么可能会没有认识的人。
         “是二十几年,认识的人不少,但真正算的上朋友的……”她想了想问,“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为朋友?”
         陈默拿起啤酒的动作顿了顿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个问题说起来很简单,实际上,真正要去想的时候,反而会很艰难。
         “患难与共,一起长大,足以信任?”
         朋友这两个词的含义,太过廉价,可有时候,又昂贵的令人发指,人这一生真正能算的上朋友的,一辈子也就只有那一两个,就算如此也足以称的上幸运。
         “我应该没有这种人。”
         她说的很肯定,至少她还没有遇到过陈默嘴里说的这种人,她的身份已经注定不会有这样的存在。
         “一个也没有?”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陈默从她的笑容里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拿起酒看向陈默。
         陈默抬起酒瓶和她碰了碰,她放下酒瓶后问:“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也不太清楚,硬要描述应该算是安心吧,可以相信,又或者在他对你伸出手的时候,你会愿意相信他。”
         “像是爱人?”
         她从陈默的话语里推断出这种结论。
         “要这么说也可以,爱人这种关系往往都是从友人上延伸出来的。”
         “但据我所知,也有一种关系是直接从陌生人变成爱人。”
         “联姻?”
         “你知道的不少,维多利亚有很多的家族至今都存在这种维持关系。”
         “大家族的事情嘛,我们这样的老百姓可没有那种特权。”陈默随口说,“你说的是少数人的事情。”
         “你很反感?”
         “只是觉得事不关己罢了。”
         陈默晃了晃已经见底的酒瓶,站起身,走到冰箱旁。
         “还要吗?”
         “不用了,谢谢你的款待。”她将酒瓶放在桌上,站起身,“但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陈默看着她离开,从房间里走出去伸出手遮住阳光,抬头看了看天空,她还没有想好接下来应该去那里,又或者,要往那个方向前进。
         但她还是得迈动脚步,不能停在这里。
         她的身影缓缓消失在陈默的视野里,此时,已经快要到下午。
         他们只不过是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到现在为此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所将他们联系到一起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大多数人的相遇都是这样的平平无奇与淡然。
         人生中不会所有人都轰轰烈烈,也没有那么多的烂漫,这个世界上又何来那么多动人心魄的事情值得乐道。
         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如此平淡,舞台上所要讲述的东西,只是看起来让人留恋与沉醉罢了。
         这就是生活本来该有的样子。
         陈默逗弄着那只蠢狗,看着它在身前跳来跳去,若是要说的话,这也算是一种生活,可他还是不免感到唏嘘,甚至没有做好准备。
         好几秒后。
         陈默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时隔了十几秒的等待后,通话被接受。
         他没有留下那只阿斯兰,因为不清楚巴别塔在伦蒂尼姆的布局和这只阿斯兰所牵连上的关系,这可能会导致后续许多问题的出现,甚至因此陷入困局。
         在伦蒂尼姆的一言一行,尤其是当牵涉到阿斯兰时,越到近处,越需要小心谨慎。
         “您和目标有过接触了?……知道了,我们会尽管联络那边,目标应该刚从【城堡】离开,在此之前,您是否能留下目标。”
         “我可以试试,不能保证。”
         “抱歉,大人,不过这样您可能会被盯上,我们会事先做好准备,您需要我们协助吗?”
         “暂时不用,对了……回信里帮我带句话:狗东西。”
         没有理会那边突然的沉默。
         陈默挂断了电话,握着手机,转过头看着窗外蔚蓝的天空。
         朋友这种东西,之所以会显得稀少,是因为大多数人,都抱着不同的目的,只有你对别人有用的时候,别人才会成为你的朋友。
         它脆弱而廉价。
         但不可否认的是,人生中也许真的有那种不抱有任何目的却值得信任彼此的人,所以才会坚固而珍贵。
         可再坚固珍贵的东西,也会在时间中风霜中,一点点被消磨殆尽,最终成为现实的累赘。
         陈默从一开始就抱着这种卑劣的目的性,但他却不知道,她早已明白,却还是愿意试着去相信我,相信自己这样一个陌生人。
         或许那时候对她而言,这已经是无所谓的事情,算是私心作祟,人一但穷途末路,总是习惯性的想要抓住什么。
         好的也好,坏的也罢,只要能出现在她面前,接受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愿意接受我,被当成懦夫,总比没命强。
         ——————
         她怔怔的望着天边的夕阳,目光遥远的落在天边的云上,城市的高楼隐没在一片浓郁的黄昏中,落下的阴影,恰如刚死不久的巨人尸体。
         她收回目光的看向站在台下的陈默,后者对她招了招手。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陈默走上阶梯,长长的影子在夕阳中顺着台阶落下,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下,下方公园里那些放学的孩子跑来跑去,有嬉闹的声音传过来,孩子的不远处,站在他们的大人。
         安宁而又祥和的景象,平静的让人向往。
         “没想好去哪里。”她转过头看了陈默一眼又收回目光。“你怎么在这里?”
         “找人,顺便出来走走……主要还是找人。”
         陈默像是熟人一般在她身旁坐下,手放在膝盖上。
         “找人?”
         “一个朋友从家里跑出来了,在这里又不认识什么人,我就出来找找她。”陈默略作苦恼的解释着。
         她脸上微微愣神,随后轻轻笑了起来。
         “这是炎国那边的打招呼的方式?……还挺有趣的。”她嘴角微微翘起问:“你那个朋友为什么出来?”
         “大概是和家人吵架了吧。”陈默猜测着说。
         “既然是你的朋友,你不了解她吗?”
         “是新认识的,还没一天。”
         “才刚刚认识就出来找人?”
         她转过头看着陈默,他们四目相对,陈默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不解和认真,她仿佛真的在向自己询问这些问题的答案。
         “我在维多利亚也只有这一个朋友。”
         “男孩?”她看着陈默的眼睛问。
         “我说的还不够明显吗?小姐。”
         陈默的话语里带着无奈,她其实已经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只是她似乎对于这种猜谜般的说话方式感到有些兴趣,所以才会顺着陈默的话语说下去。
         “我们还算不上朋友吧,你说的那种朋友,我……并没有那种感觉。”她的手指交叉着撑在膝上,转头看着陈默,等待着我的答案。
         “我那时候可能忘了告诉你,朋友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感觉。”
         “是吗?”她微微颔首,像是在考虑陈默说的这句话。“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
         “理由呢?”
         人们总是习惯给自己找些理由,理由或者借口,用以说服自己。要做什么,总得有些原因,真假或许并不重要,但最起码得有。
         “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陈默看着她的目光,她看了陈默一会,转过头继续望着天边。
         “有什么区别?”
         她的声音从陈默的耳畔响起,相隔一点五米,人们说的信任的距离是五十公分,爱情的距离是三十公分,这句话并不准确,有的时候,即使身体相触,可心与心的距离却被无限的拉长。
         “没有区别。”陈默说,“假话大概是觉得你长得很漂亮,没什么朋友,我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
         “真话?”
         “觉得你比较可怜,又没有什么去处,我这个人心软。”
         “是没有什么区别。”
         她抬起手,展开五指放在眼前,黄昏的余光漏过指缝落在她的眼底,她望着那边的城市,手指轻轻握了握。
         陈默看着她的动作,从王座上落下来之后,反而出现了不同的感觉,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落差,又或者悔恨。
         陈默没有从她身上看到这些东西,只看到了感叹与疲惫。
         “我应该相信你吗?”
         她忽然转过头对陈默问出了这句话,像是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金色的眸子里,潜藏着深深的疲惫,仿佛奔波劳累了许久之后,心神俱疲,快要抵达崩溃的边缘。
         “要试一试?”
         陈默看着她的眼睛,伸出的手放在他们之间,他没有强求什么,只是在等待着,等她做出选择。
         陈默不能承诺什么,也不能向她保证,因为连他自己也看不清今后的路,又如何拿什么来替她保证,这种东西,往往都是要靠自己的选择。
         就像是很久以前,魏彦吾对自己伸出的那只手一样,如今陈默也对着别人做出了相同的事情。或许会后悔,说不定会更糟,但谁又说的准呢。
         人会不停地移动,不只是身体,更是内心,总会动摇,一如这座巨大的城市,在天灾来临前,会想方设法的躲避。
         她看着陈默伸出的手,过了很久没有伸出手,缓缓问道:“会送命也不怕?”
         这句话像是想要告诉陈默,落到嘴边变成了告诫,试图让陈默与她拉开距离。
         “如果只是因为怕,我可能很早以前就没命了。”
         “你的名字是什么?”
         “以前叫蛇,现在叫陈。”
         “谎话连篇的家伙。”她对陈默言不尽实的回答有些不满。
         “你呢?”
         “现在叫……维娜吧。”
         她顿了几秒,才说出后面一个名字,如果陈默没有猜错,很可能是她现编的,又或者,是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告诉自己真名。
         “这不和我一样吗。”
         他们之间都有着秘密,或许更多的是陈默的秘密,而秘密这种东西之所以被称为秘密,就是因为藏在心底不想让人知道,至少,还没有到那个时候。
         “回家了,维娜小姐。”
         陈默站起身,对她摊开手掌。
         家这个名词,对于她与陈默来说,都是陌生的只留存在记忆里,却再也找不到何为温馨,当有值得回去的人时,才能叫做家,而空空如野的地方,只能叫屋子。
         再漂亮的屋子和城堡,也不能被称为家,相反再简陋的屋子,也能成为家,它指的是人,而不是物体或者空洞的词语。
         陈默没有,刚好她似乎也没有。
         “回家么?”
         她的笑容挂在嘴角,说不出的自嘲与低讽。
         “也是,我好像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总不能一直坐在这里,我想也没有什么是比现在更糟的了吧。”
         她的手跨越了另一半的距离,最终于天边最后一缕夕阳下,夜幕来临之前,她握住了陈默的手掌。
         很多年以后,塞雷娅和我谈起关于维娜的事,她评价对方是一个冷淡而却又心性强大的人,正是因为如此,那张脸上才永远处惊不变,很难找不出多余的表情。
         她认为如今导致她变成现在这种态度的原因,很大的机率来自于当年那场变动,是那一切改变了她,也让她变得淡漠。
         可不管是我,还是塞雷娅,又或者她,如果不是曾经发生过某件事改变了我们,我们也不可能聚在一起。
         说不清好与坏,在看不清前路的黑暗前,黎明的光总是来得缓慢。
         陈默便会想起她看向自己时的眼神,那种哀伤与迟暮,以及迷茫彷徨的无力失措感,她已经没有了值得信任的人,她那个时候能信的只有她自己,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
         你能想象到她笑容里那种自嘲与讽刺,仿佛曾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恶,最终落得咎由自取的处境。
         她并非是真的相信陈默,而是因为她已经没有了值得去相信的人,抱着一种无关紧要的态度才会对他说出那些话。
         【我想,也没有什么是比现在更糟的了吧?】
         陈默所抱着的目的,一开始接近她的目的并不单纯,她早已看穿了陈默的目的,却始终没有对他说出来。
         她孤身一人等待着黑暗的来临,可有人对她伸出了手,于是她装作毫不知情就握住了那只手。
         在她眼里陈默并没有值得她信任的地方,只是她已经没有了选择,只好任由它发展下去,因为在她心里这已经无非是最坏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