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映亮了人们的身影,那影子落在地上,阴云笼罩的头顶看不到半点星空,荒原深冬的寒冷无声息的在夜色深处蔓延。
“白天,死去的那些,是什么人?”陈犹豫的话语渐渐响起。
她这么问。
她没看陈默,而是凝视着在火焰里烧红的木块,火星伴随着陈默的手上的动作升起,他的动作了顿了顿。
“伦蒂尼姆里某个家族,某个势力,又或者,某个人的手下。”
“你不清楚?”
“总之是敌非友,不必搞那么清楚。”陈默说。
陈沉默了一下,她看了陈默一眼,又收回视线。
“我看他们不像是普通人。”陈说:“那些人身上有军队的影子,他们为什么回来追杀你,不,我应该问的是,你都在计划些什么,之前我问你,你说不能说,那现在呢,现在也不能说?”
她的声音很低,再也不见了质问的底气,或许是她已经没有来说这种话的立场。
陈盯着陈默的侧脸,火光映照着他的身影随着篝火一同摇曳不定。
“……我从伦蒂尼姆里带走了一只阿斯兰。”
好几秒后,陈才听到了陈默的回答,可奇怪的人,让她在意的不是回答的内容,而是回答本身,就好像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忽然送开了许多。
陈心里悄然松了口气。
她知道阿斯兰是什么意思,很快陈就联想起了那个和他住在一起的金发女人。
“她就是你说的那只阿斯兰?”陈问。
“你说维娜,是她。”
“你怎么会……”
“发生了很多事。”陈默说,他打断了陈的话,视线望过去的时候,陈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她,那目光不再像之前那般决然,可却不容忽视。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陈低声问,仿佛已经猜到了什么,尽管这么说,她却没有错开目光:“又要说你的大道理了,好吧,我听着,你可以开始了。”
可陈默的回答却出乎了陈的意料。
“当初离开龙门之后,我辗转流浪到了哥伦比亚,在那里我通过了黑钢的入职测试,接受培训后成为了一名雇佣兵,第一次外派任务时,我被派遣到了卡兹戴尔。”陈默平静的回答:“在那儿,黑钢的押送车队遭遇了萨卡兹佣兵的袭击,我好运活了下来,一群萨卡兹人救了我,他们正在迁徙的路上,偶遇到了我们被袭击的地点,我和他们一起流浪了大半个月。”
“那群人很不简单,他们没有刻意隐藏,迁徙的队伍里有萨卡兹的平民,也有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战士,我被软禁了一段时间,他们信不过我,事实上我也信不过他们,为了活下来,我开始尝试和他们接触。”
陈安静的听着,陈默移开目光。
“后来?”陈问。
“后来我遇到了他们的首领,特蕾西娅,你应该没听过这个名字,但她,她是名义上卡兹戴尔的君主,她失去了她的王位,被赶出了王庭。”陈默回答:“所以你应该也能猜到,他们并不是偶遇到了我,而是袭击的目标本来是他们,但中途出了差错,黑钢的车队成了替代品,在营地里,有个叫scout的萨卡兹,他告诉我,如果不是特蕾西娅的命令,我在那个夜晚就该死在他的铳下。”
“但我没死,那家伙却成了我在营地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第一只萨卡兹。”陈默轻声说,他看着陈:“人们都说萨卡兹没血没泪,是一群只知道杀戮和死亡的雇佣兵,一群到处为非作歹的恶棍,一群十恶不赦的畜生。”
“耳听为虚……”陈喃喃道。
“耳听为虚?”
陈默笑了笑:“话是这么说,可大多数人,包括我,在之前都对萨卡兹全无好感,我所对他们的印象来自于黑钢的档案资料,上面记录了黑钢国际在卡兹戴尔任务期间所发生的惨烈遭遇和牺牲人数,来自哥伦比亚人对萨卡兹的印象,以及图书馆里那些书本上,外界的学者对萨卡兹人的评价和纪录。”
他的笑容里满是嘲讽。
事实上人们对于与他们无关的事情,向来不会深究,但这当然没错,这很正常,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该对别人的遭遇付出些什么。
他忽然沉默了下来,过了几秒,陈才听到他说。
“我想,如果没有那次的遭遇,我应该更早就能回到龙门。”
但回到龙门之后呢,也许也是相同的结局,甚至不会再来到伦蒂尼姆,自然也见不到陈,遇不到维娜。
很多事会发生变化,机缘巧合,不过偶然。
“他们,你说的那些萨卡兹,他们让你留了下来?”陈问。
“不,是我自己选择了留下来,特蕾西娅组建了一个组织,名叫巴别塔,我留在了巴别塔。萨卡兹人的内战来自于巴别塔旗下所统领的贵族,门阀与王室摄政王的军队和势力。”陈默说:“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在了这场战争之中,我身处在了萨卡兹内斗的旋涡里。”
“特蕾西娅她,一直有很多想法,很多理想化的想法,但她和那些空想家不同,她有着仁慈,和善,实践,不缺勇气,不缺进取与包容,很多自愿留在巴别塔的人都相信她能改变卡兹戴尔,改变萨卡兹人,我留在了那里,成为了他们的一员,有了自己的属下,自己的同事,自己的事业。”陈默说:“但萨卡兹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前,谁也说不清今后会发生什么,谁也没法看清今后要走向何方。”
陈默看着陈,话语不言而喻。
陈没有回答。
“我们的对手和维多利亚有联系,维多利亚秘密介入了卡兹戴尔的争端,在这场关乎卡兹戴尔争斗的战争里,我们处于弱势,为了挽回这个劣势,巴别塔需要阿斯兰,需要维娜,而维娜,她的身份很特殊,她同样也需要萨卡兹的助力,巴别塔和维娜身后的势力达成了协同,而我……我的任务是将她活着带回卡兹戴尔。”陈默说:“这就是全部了,我出现在伦蒂尼姆的原因,只是我没能想到的是会在这里遇到你。”
“回龙门那次,我利用了萨卡兹人的协助,威胁了龙门和魏彦吾,我以为从此以后,我和龙门便再也没有任何瓜葛,而实际上,对于那座城市,我已经没有了多少留恋,该做的我已经做了,没法留下的……就让它过去吧,人总得往前走。”
陈忽然沉默下来,她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口,轻飘飘的话语没法弥补什么。
比话语更沉重的事实,却让人哑口无言。
找不到反驳的借口,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那我呢……陈很想这么问,可话语刚到嘴边,她忽然没有了说出口的勇气。
是啊,我又能代表什么呢,以我的立场,以我的身份,我又能说出些什么来留下你。
他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自己的下属,有了自己的朋友和同伴。
他不再是孑然一身,他是没法再抛下这些东西的。
【你不知道他身上背负着什么。】
陈心里忽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落寞和无力,她垂下眼睑,毯下紧握着手指。
太迟了。陈忽然想。
尽管陈默没这么说,但陈知道他想告诉自己什么。
她宁愿陈默告诉她是为了她好,她宁愿陈默用那些话语和事实来唬她,也不希望得到是现在这样一个冷酷却不容辩驳的回答。
但陈不想就这么离开,她不愿意就这么离开,好像逃跑,将一切都当做无事发生,尽管这也许才是最好的结果,无论对谁而言。
于是陈避开了这个问题,她选择了逃避。
“你还没解释,白天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这句话问出口仿佛心里终于放下了什么,陈紧握的手指松开,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在逃避,可人总是不免自欺欺人。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紧盯着陈默的身影,没再看到那些漆黑的鳞片和犄角,可白天的景象始终令陈无法轻易忘记。
直觉告诉她,不是一件事好事,事实上,那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陈的话语让陈默愣了愣。他心里无声的叹了口气,陈的性格还是小时候一样没多少变化,她的逃避并不令人意外,相反,在无奈的同时,陈默心里却因此涌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
有这么一个姑娘,无论你说什么,无论你说的有多坏,她宁肯选择逃避,也要留下来的执着和傻气,未免不令自己这样卑鄙凉薄的人感到温暖。
温柔的陈,陈默没见过,但如果仅是表面上的温柔,也许他也并不需要。
陈的温柔,来自于她执拗不屈的性格。
“这事要从我感染源石病说起……”
“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陈略带诧异。
“倒不是有多长,只是你不一定乐意听。”陈默平淡的说:“我接受了哥伦比亚的改造实验,我这个人,或者说这具身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什么意思!”陈忽然站了起来,她披在身上的毛毯落在地上,陈的视线直直的俯瞰着坐在对面的陈默。
“你应该明白。”
“我问你什么意思!”陈的愤怒来的无根无局,但她的确怒气冲冲,她咬着牙问:“我!叫!你!告诉我!”
“没什么大不了的,陈,如果运气好的话,我是说我还能活一段时间。”陈默站起身,他看着自己对面的陈。
“这世上想要得到什么,前提是总得付出,我给自己选择了一条路,选择了一个相对较好的结局。”
“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陈默抬起手,愤怒的陈忽然一掌拍开了他的手臂。
他收回手。
“我也希望我在骗你。”陈听到她说:“我想给你一个还算满意的结局,我们相遇,然后分别,至少你依然还能记得曾经有过我这么一个人出现在你的生活里,至少在你心里,我只是离开,我们还有再见的那天。”
陈死死的握紧手,她的肩膀轻轻颤动着,陈咬着牙,她倔强的不肯移开自己的视线,那双漂亮透彻的红色眼底,就在陈默的注视下,晶莹的眼雷顺着她的眼角滑落,落在地面。
“我不相信,我说……我不相信!”陈重复着。“你如果想逼我离开,大可不用讲这种谎来骗我。”
她注定不会是那种,难以置信软语相求的人。
她骨子里有着倔强和强势,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发生改变,也不会随着世事的变迁,无奈而选择妥协,随波逐流。
那的确是一个谎,一个和真相相差无几的谎言。
但陈默却没有选择争辩。
“回答我的问题!”陈默的一言不发终于令陈再也无法忍受。
不如说她早就无法忍受这样的陈默了。
“为什么……”陈忽然问,她像是终于承认了这个事实:“为什么要到现在才肯告诉我!为什么……明明,明明是我找到了你,明明你的路同样还长。”
她忽然想到了白天自己说的那些话。
现在看来,那是何其好笑,那些话,又宛如锋利的刀切在了眼前这个人的心上,你的路只要你想同样很长。
可他已经没有路了,可他的路已经快要走到了尽头。
他还年轻,和自己相仿的年纪,二十出头,年少意气。
他快死了……
陈脸上的错愕和难以置信,她的眼泪和失神让人心痛。
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陈默没有回答,他只是俯下身拿起自己的武器,他没再说任何话语来安慰面前曾朝思暮想的人,他没在去许诺和保证任何事。
直到转过身时,后面的陈忽然抱住了自己。
陈的怀抱来的如此突然,可陈默抬头望去,眼前却是一片浓郁到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她怀抱的温暖在深沉寒冷的夜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又弥足珍贵。
“……让我走吧,陈。”
“我不要!”她的回答仿佛不容置疑:“我决不允许你就这么从我眼前消失,我绝不允许你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死去,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