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笔趣阁小说网 > 龙门回忆录 > 第二章 血肉
         W在呼喊,她的声音淹没在一片轰鸣中,分不清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亮眼的火光照亮了坍塌的楼房和周围的一切,又转瞬即逝。
         她拼命狂奔,风声灌进耳内,视线因此摇曳,分不清是血还是雨,让她脚下一片泥泞。
         陈默再次见到这个坏脾气的家伙时,她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是被人拖着回来的,满身是血,凝固的黑褐色血浆与污泥染满了那张平时总是挂着恶劣态度的脸。
         战场手术进行的无比仓促,好在她的求生意志并不像她口里说的那般轻描淡写,她的后背留下了一片狰狞难看的烧伤,弹片和碎石镶进了肉里,混杂着肉沫的碎片被取出,她自始至终都昏迷着,因此少吃了很多苦头。
         大量刺鼻消毒水的味道随着陈默迈入帐篷而涌入鼻尖。
         营地的医疗条件有限,随着战场局势的扩大,药品和医护人员逐渐捉襟见肘,况且在这个拥有着法术和半冷兵器的时代,在战场受伤还能活着本就是一种奢望,大多数人无不在受伤的那刻就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但比起死亡,在这种情况下活了下来的确称的上是一种幸运。
         陈默不知道她心里有没有后悔,毕竟这家伙总是将战场说的小打小闹,从不放在心里,这次吃了这么大的亏,有够她受。
         陈默的到来出乎了W意料,她没想过这种时候能在这里见到这个消失了快半年多的人,那双变得有些晦暗的红色眼睛在灯光下,盯着掀开帐篷走进来的陈默。
         她就一直看着,也不开口说话,直到陈默自来熟的坐在床边,看了一眼她手背上插着的输液管。
         “你居然还活着?”半响后她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开口,脸色苍白憔悴,但那语气仿佛在说,没想到你这家伙居然还没死掉,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说不清她心里是希望这家伙死了还是活着好。
         “我没那么容易死。”陈默说:“倒是你,你这次差点没命,你是怎么想的?”
         “你来看我笑话?”她偏过头,小声嘀咕:“关你屁事。”
         “你的态度就不能好点?”
         “对谁,你?你以为你谁。”
         “看看,怪不得躺在这里,没有一个人看你。”陈默半开玩笑的笑话:“你就不能自己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言行。”
         “谢谢,但起码我用不着你关心,你现在心里肯定在嘲笑我,好吧,好吧,你笑吧,笑个够。”
         “我听说了。”陈默忽然说,她看着病床上的姑娘。
         W沉默下来,她看了陈默一眼,垂下目光。
         “我以为在那种情况下,以你的性格一定会撇下别人逃走,大多数人都这么想,连赫德雷听到这件事都觉得有些惊讶,你真该看看他当时的表情。”
         陈默将手靠在大腿上,望着病床上现在可能连动动手都做不到的W。
         “营地的人说你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是血,瞧不出个人样,军医们都觉得你可能很难挺过来。”
         “那我让他们失望了,没找到机会把我埋进死人堆里,我可不会死的那么轻巧。”
         “坏心肠的女人一般都要活的久一点,但你的后背就不一定了,伤好之后肯定会很难看,你还没看过吧。”
         “坏心肠?!”她咬了咬牙齿,如果不是受了伤动不了,她肯定不介意给这混蛋来一口。
         她终究没法咬到面前的混蛋。
         “……又不是你的东西用你操什么心,这种事,无所谓了。”
         “你捡了一条命,W,你本来可以抛下他们带着情报独自逃走,为什么突然跑回去,你要知道你的这种行为,不仅会害了你自己,还会害了你的队友,scout没教过你这种情况该怎么应对,你良心发现了?”
         “所以你是专程过来教训我的?”
         W的脸色冷下来。
         “随便教训,主要还是听说你也在这里,过来看看。”
         “哼。”她哼了一声:“那家伙说的倒是挺多,我怎么可能每句话都记得,他老是叽叽歪歪,谁会管那么多,我可没那种闲工夫。”
         “看来你是不想说了。”
         陈默拿起放在旁边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w看着她手里的水杯。
         “嘁,别一副自己很了解我的样子,你懂个屁。”
         她开始出言不逊,陈默没有在意。
         这女人疯起来就和狗没两样。
         “喝水吗?”
         W不用想也知道这家伙肯定不会将水杯递给自己,半年不见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不爽。
         她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恶意,恨不得将水泼到他脸上。
         “你那眼神,说明你恢复的不错。”
         陈默悠悠放下喝了一口的水杯,W的目光顺着她的动作转动,又重新落在那张讨人厌的脸上。
         不过虽然讨厌,但在这时候还能看到这家伙,反而让她心里多出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我要是现在撑不住挂了,一定是你这混蛋害的。”
         她嘴里放着狠话,配合着稍显虚弱的语气,听不出多少恨意。
         “这也能怪我?”
         “啧。”
         “要见见赫德雷?他和我一起来,应该有话和你说。”
         “我不用想都能猜到他要说什么。”W扯着嘴角:“反正又是那套古板的说辞,他弄不出新花样。”
         “毕竟是你曾经的队长,你就不能说点好话。”
         “你觉得我是那种会说好话的人。”W讽刺的反问,语气却很肯定,过了一会她又问:“塔巴镇,怎么样了?”
         “我刚从那边过来。”陈默回答,他的话只说到一半,但w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安静了一小会。
         “我昏迷了多久?”
         “三天。”
         “所以……”
         “我们过来刚好碰到这件事,以后就没有塔巴镇了,W,巴别塔和附近的军事据点会负责接收从塔巴镇撤离的难民,人数不多,活下来的也有限,毕竟战斗爆发在那里,谁都没办法留手,现在的卡兹戴尔,不仅是雇佣兵和军队,到处都在死人。”
         W没再说什么了。
         她沉默下来,脸上也不再有任何波澜。
         不该死的在死,该死的也在死。
         卡兹戴尔是一片荒芜的废土,但也有一些流浪者在旧时战争的废墟桑建立起了还算繁荣的城镇,曾经的塔巴镇就是其中之一,但随着战争的加剧,这头无情的野兽正在疯狂吞噬一切活物。
         陈默,W,这个营地的所有人,包括巴别塔和特蕾西娅都是这场盛大悲剧幕后的罪魁祸首之一。
         战争没有对错,但人有,战争没有好坏,但人有好坏。
         w究竟是不是良心发现,还是突发奇想,只有她自己清楚。
         过来的路上,陈默见到了很多倒在路旁衣衫褴褛的尸体,他们的脸上还残留着生前的表情,尸体在上一个冬天留在这里,直到春天到来才开始慢慢腐烂,回归大地。
         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相同的事情。
         空无一人的村落,只剩下残垣断壁的集市,路旁腐烂的骸骨,断裂生锈的武器,这个国家贫穷而荒芜,到处都在流血。
         人的足迹是很容易被掩埋的,就像生命一般,在这里显得脆弱不堪,可同样人的足迹又很容易重新汇聚,他们会在废墟上建起新的家园,像是石缝中的野草般顽强。
         血肉对抗不了利剑,可你知道,人的血肉有多坚固,砍多少会让刀刃崩裂。
         陈默知道。
         他向来清楚。
         陈默离开了医疗帐篷,他在门口看到了等候在门外的scout和赫德雷,他对后者点了点头,赫德雷越过陈默。
         “别耽搁太久,赫德雷。”
         赫德雷掀开帐篷的手顿了顿。
         他和w是曾经的战友,虽然说不清这份战友情谊之间有多少勾心斗角,但起码他们认识,而认识对这场战争就足够了,因为谁也说不清你认识的人会不会下一次就只能出现在你的口头。
         对scout而言,眼前的陈默早已不是曾经那个他们从袭击地带回来的小雇佣兵,曾经的画面让人有些恍惚,而眼前的陈小哥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变成了一个让人感到陌生的人。
         “好久不见,scout。”
         “是挺久的,五六年了吧,你刚来的时候,一转眼都过去这么久了。”
         “那时候我们还是室友。”
         “可惜时间不长。”
         scout接过陈默递过来的香烟,他压满子弹的铳斜跨在背后,点燃后轻呼了一口气,烟雾在阴郁的天空下散漫。
         “又一个还算繁荣的城镇没有了。”scout轻叹了口气。
         “这不是第一个。”
         “我知道,我只是想,不知道等这场战争结束,卡兹戴尔还能留下多少好地。”
         “城镇倒了可以再建,只要人还活着,只会越来越多。”
         “但我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说这种话。”scout回答,他似乎想到什么,看了陈默一眼,露出稍显歉意的目光。
         “抱歉。”
         “不用说抱歉,我也同样没资格说这种话,但总要有人去做,我记得你以前也这么说,从废墟和荒地上重建家园,这种事我们做不来,但我们可以给他们一片废墟,或者……一片能让做得来这件事的人安心去做的土地。”
         “殿下也说过和你一样的话。”scout稍显诧异。
         “我想特蕾西娅肯定比我说的还要好听,我不怎么擅长讲这些道理,不过道理我们心里都明白,不过是在找个过得去的借口来说服自己。”
         “也许是这样,但我有一种预感,这场战事只是个开始。”
         “是现在的巴别塔让你产生了这种担忧?”
         “你果然……”scout的看着陈默,片刻后他说:“本来一开始在w带回情报时,我们就该准备更多的人手去处理塔巴镇的消息,但营地却围绕着这个消息真实性引发了争议,最后只能让w带着她的人过去侦查。”
         “战事进行到这个程度,巴别塔早已无法独善其身。”陈默说:“他们都有各自的担忧,我相信你心里也明白,巴别塔迟早要发生改变。”
         “我明白,事实上殿下的理念也和一开始产生了变化。”scout回答:“如果这场战争结束,不管结果如何,巴别塔都不会是现在的巴别塔,我明白这个道理,毕竟从一开始,这场战争就不单单是靠巴别塔自己能处理。”
         “但对你这样的老人而言,这个结果还是让你有些无法接受,对吗?”
         “我相信殿下能够解决,至少博士和殿下,我信任他们,而这些也不用我去考虑。”他说,目光落在陈默身上,香烟烧到尽头,他却像没有察觉。
         他知道陈默和博士走的很近,他毕竟是优秀的谍报专家。
         “我没法给你保证,scout。”陈默回答:“你说的没错,不管结果如何,巴别塔都不会再是你们曾经熟悉的那个巴别塔,从联合会议组建的那刻开始,特蕾西娅决定担任议长起,这件事就注定无法回头。”
         “不过比起考虑这些还没发生的问题,我觉得你更该想的是如何活下来,因为只有像你这样心思灵活的人活的越多,越久,才有可能在你心里那个想法真正出现的那刻,去做些什么改变它,如果它真的需要,你们会成为殿下和你们心中那个理想最坚实的后盾。”
         陈默说:“你可以自己给自己保证,即使巴别塔不再,至少也还有东西可以替代它。”
         比如后来的罗德岛,也比如每个人不甘世道的在心中为自己竖起的高墙和他们的事业。
         Scout笑了笑,扔掉了手里熄灭的烟蒂。
         “说真的,陈小哥,现在的你让我觉得有些陌生。”
         “哦?”
         他没有解释。
         “你们什么时候离开?”scout问。
         “等赫德雷出来就走。”
         “往哪儿?”
         “机密。”陈默摇了摇手指:“一些早就做下的事,现在到收尾的时候了。”
         “我不该问,你们有自己的情报来源。”
         “没关系,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塔巴镇的情况需要派专人汇报给巴别塔,而且难民的接受和后续的物资调动也需要巴别塔的许可,w的伤势不该继续留在这里,我会让她一起转移到后方。”
         “她一定不乐意。”
         “但她也没法反抗,说不定她心里其实对此挺期待。”
         “我明白了。”
         陈默像是想到了什么。
         “还是老样子?”他问。
         “是啊,希望她能克制些,别又搞什么幺蛾子。”
         “听上去你为她担了不少事。”
         “凯尔希女士的情况,你知道的?”scout头疼的回答。
         “那,确实。”陈默略有同感。
         身后有声音响起,赫德雷从帐篷内走出来,不知道和W说了些什么,这个伊内丝评价想的太多的男人看起来愁眉不展。
         不如说他向来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从你的表情来看,我已经知道了结果。”没等赫德雷开口,陈默说。
         “唉……”
         他叹了口气,陈默拍了拍他的肩膀。
         “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想法很正常,别这幅老父亲的为难模样。”
         “她这次的做法的确让我很意外。”赫德雷欲言又止。
         “就像你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加入巴别塔一样。”陈默说:“这些话你应该说给他的新长官听,你们可能会有共同语言,他可是把w当成是继任者在培养。”
         陈默看向scout。
         “不用我介绍,你们刚才应该认识过了。”
         “scout,的确,大名鼎鼎的萨卡兹刺客,早有耳闻。”赫德雷看向scout,“我没想到你也是巴别塔的人,有一天我们居然能够成为同事。”
         “我也很意外,赫德雷,名声在外的雇佣兵老手。”
         “希望我的名字不是出现在猎杀名单上。”赫德雷略带玩笑的握住了scout伸出的手掌。
         双手分开。
         “其实已经划掉了。”scout补充道。“如果这场结束后我们都还能活着,我希望能请你喝一杯表达我的歉意。”
         “乐意之至。”
         对赫德雷这个被陈默半威胁而加入巴别塔的前萨卡兹佣兵团首领而言,这可能算是为数不多的好事了吧。
         Scout又看向陈默,重新伸出手。
         陈默握住了他的手掌。
         “别死了,陈小哥。”
         “你也是,scout。”
         我知道血肉抵抗不了刀剑,我知道人命脆弱而廉价,他们就像是冬天被烧灭的野草,春天又重新长出。
         我知道自己的事业称不上正直和伟大。
         我知道自己正在让无数人走向死亡,甚至包括我自己的死亡。
         我希望有一天,野草能覆盖整片卡兹戴尔荒芜的土地,让这片贫瘠的国土开满鲜花,让每个生活在这里的萨卡兹都能衣食无忧。
         孩子健康的长大,不以萨卡兹的身份为耻,大人都能有自己的工作,以辛勤劳动养活家人,雇佣兵以保家卫国为荣,不以劫掠商队为生。
         为此我不需要英雄的称谓,把他们留给牺牲的人吧。
         我也不需要人们对我的称颂。
         我配不上他们为我歌功颂德,将我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