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只有十岁,他的家庭并不富裕,他也没有如同诸多与他同龄的孩子那般在学校里上学,享受着他这个年纪该有的一切。
或许他会有一个不怎么喜欢的老师,每天都要烦躁做不完的作业,有一个,兴许是好几个经常混在一起的同学,朋友,也有那么一个……喜欢却说不出口只能故意捉弄以引起她注意的同桌。
但现在他什么也没了。
他的青春被永远定格在了这个岁月。
工业区的男孩子们家里大多有着类似的收藏,他们也有着属于自己悄悄藏起来的工具,用来将那些灰白色钢铁变成一些他们只是听说过却从没见过的东西。
像是某些动物,像是高楼大厦,像是汽车刀剑,都是他们热衷的玩具。
他们总是想法五花八门。
但今天他们没有再去他们每天都回去的收集站,也没有和小伙伴躲在秘密基地里,或者像是冒险般为工业区里的叔叔们传递信息,他们通过了大家考验,成为了一名合格的“战士”。
工厂的广播里响起了一首从来没听过的曲子。
工人们忽然停下了工作的身影,他们默默拿起了手边能拿到的一切能被称之为武器的东西,就在市政的高层们以为他们示威警告般的行动足以让这群没见过世面的贱民恐惧胆颤时,他们却没有退缩。
被派来负责监视和看管这些工人的佣兵被这一幕吓到了,无数人同时停下,目光望向他的位置,他很难不感到恐慌。
佣兵强装镇定,扔掉还未熄灭的香烟,举起手里的弩箭。
“你们想做什么!”他的弩箭对准了最近的工人,厉声吼道:“工作!立刻给我滚回去工作,你那是什么眼神?都聋了,没听到我在说什么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手指却忍不住因此而颤抖,人太多了,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对准谁。
如果是平时,自己只要将皮鞭抽出来,就能让这群人乖乖听话,但他现在不敢肯定,那些望着自己的眼神里带着火。
那眼神让他觉得恐惧。
也许他是该让这些人见见血。
他扣下扳机,但在扳机被扣下的前一刻,源石技艺还没来的及激发弩箭,一只粗壮的手掌就从身后按住了他的肩膀,卸下了他的胳膊。
“你还想做什么?你想杀人,你不懂该怎么杀人,萨卡兹,让我来教你。”
来人从后面死死扼住他的脖颈,粗壮的手臂肌肉扎结,青筋毕露,好似钢铁。
武器落在地上,疼痛瞬间侵袭大脑,他想要惨叫,但还出声就被捂住了嘴,脖颈的手臂越收越紧,呼吸因此变得艰难,痛苦,他努力长大嘴,抬起头想要看清身后人的样貌。
意识正在模糊,他隐约间看到了一双划过左眼的狰狞伤疤,眼神冰冷却好似燃着烈火。
“是时候还你的债了,杂种!”
他在意识尽头听到了这句话,让他想起了几天前被派过来趁着惩戒这群人时,被自己残忍杀害的那名萨卡兹女孩。
可他们怎么敢,你们怎么敢!
他想要大声叫喊,他没法做出这种事。
佣兵的尸体软软倒在地上,卡尔拿起了他的武器,他看着面前的人群。
“是时候了,我的兄弟们,去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他这么说,没等任何人的回应,转身大踏步走向门口。
他不怎么擅长说辞,也从来不喜欢说辞,但这一刻的他真希望自己能再说点什么,说点更有力的,他想了想,可惜他还是想不出来。
“别这么做,他已经死了,想想大人们平时说的,他们说的对,我们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那年轻人停了下来,他不甘的对着尸体吐了口唾沫。
“呸,便宜了他们,这群走狗。”
“不是大人了,是训导员,你怎么还没改过来啊,芬恩大叔。”从旁边走过的年轻人笑着说,他手里提着一柄铁锤。
“那可是殿下派过来的人,啊,训导员,您也来了。”
训导员是个年轻的萨卡兹,同样是从格莱过来的那批人之一,被分到了他们这座工厂。
“别这么说,芬恩叔,不管是你们还是我,我们是一样的,都是萨卡兹,也都是殿下的人。”年轻的训导员有着和他们一样的在工业炉前工作而稍显黝黑的皮肤。
他的笑容非常温和。
人流从工厂内出来,走在大街上,他们的胳膊上绑上了猩红的袖章,袖章的颜色在灰白的工业区是如此的刺眼。
他们在一个又一个街区合流,在一个又一个路口重逢,比上次更多,也更沉默而汹涌。
人群沉默着,脚步声震颤了这片工业区的大地。
路过了路维坊的酒馆,平时吝啬又精明的酒馆老头居然敞开了大门,招呼这活计给每一名路过的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群发放着酒馆。
“路维老头,真是活见鬼了,平时恨不得一杯酒兑成两瓶卖,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有常客忍不住出声揶揄。
“这是送你上路的酒,兔崽子,你不要就还给老子,哪儿来那么多屁话。”
他急忙抱紧了酒瓶。
“唉,不要白不要,老头,能从你身上扣根毛下来可不容易。”
“喝吧,喝吧,喝死你。”
“占你一次便宜,我要真死了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他笑哈哈的说着钻进人群。
这不是第一个说这种话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但这一次老路维显得很耐心,没有在大叫着骂人或者驱赶。
等到最后一瓶酒被分完后,这个老萨卡兹默默回到了他的酒馆内,再出来时,他手里拿上了一柄老旧却看的出时常保养的战刀,属于军队的制式,有些年头的战刀了。
“老伙计,看来咱们都老了啊。”他轻轻抚摸着刀身,在胳膊系上红色的丝带:“我以为这辈子咱们都只能这样老死了,真不甘心啊,就让我们再为那位殿下做点什么吧。”
他走进了长长看不到尽头的人群里。
有老人,有孩子,有妇女,男人,女人,似乎在这一刻他们都有着同一个身份,他们都只是萨卡兹。
“怕吗?”
有人问跟在身旁的孩子,约克回头望了望身旁的人群,那些人他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他见到了街角那间成衣店的大妈,妈妈说她哪儿的衣服最结实耐用,自己这件衣服就是以前爸爸从而买的衣服改的。
他看到了酒馆的老头,给他家送报纸时,这老头抠门的连口水都不给喝,他看到了餐馆的老板,虽说他家的饭不怎么好吃,他没尝过,但听小胖说起过。
他还看到了以前他见过的人,但更多的是他没见过的,工业区很大,约克连自己这个街区都没出去过,妈妈不让他走太远。
“我们会死吗?”约克问:“昨天被黑衣人追的时候,法兰他……摔倒了,回来流了很多血,他们不让我看,但我知道,法兰可能已经死了。”
“你知道什么是死吗,孩子。”
“知道,爸爸就死了,妈妈说爸爸不会回来了。”
“……”
他的回答让男人短暂沉默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约克,他们都这么叫我。”
“听好了,约克,我们会死,可能会,但别害怕,害怕的不该是我们。”
“我不怕。”
他摇着头,羡慕的看着对方手里的旗帜,他知道面前这个人的身份是训导员,从巴别塔来的,和住在他旁边那个叔叔一样,虽然是大人物,但愿意教自己这些人读书写字,还愿意和自己讲故事。
“您能让我举一下这个旗子吗,前面拐角就是莉莉家,我想……我要是能举着这面旗从她家门口走过去,她从窗口一定能看到我,我……”他有些结巴的问。
“你喜欢她?约克。”训导员笑着看男孩。
“不,没有,我才没……”男孩急着想要反驳,但训导员已经将手里的旗帜递了过去。
“……好沉啊。”
旗帜比约克想象的还要沉重一些,他急忙抓紧,接过手时有些摇晃。
“抓紧了,约克,这面旗很沉,但千万不能让它倒下。”
“哼,您可别小看我,我的力气很大的。”
男孩吃力的抗着旗帜,他还要从莉莉家门口走过去,他还要和同伴们炫耀自己扛过那杆旗帜,他会得到英雄般的待遇。
他的旗没有倒下。
无数人的手支撑住了那杆属于巴别塔的旗帜,他们的尸体堆成了山丘,旗帜在尸体上生根发芽,那男孩被永远留在了这里。
留在了十岁的年纪。
他睁眼望着工业区灰暗的天空,他眼里流着热泪,泪水冷却下来,泪痕下他鲜血与硝烟中稚嫩的脸。
萨卡兹的长刀折断在角落,老萨卡兹握着折断的战刀发起了最后冲锋,他在怒号,他在怒斥。
他想起了曾经的萨卡兹,他们曾以为那场战争结束后,萨卡兹就能迎来和平与复兴,可最后的结果却辜负了他们所有人。
人们如同汹涌的潮水,他们在军警和佣兵们组成的防守线前,手挽着手,迎着炮火和流矢朝前走去。
他们的脚步坚定不移。
他们无所畏惧。
他们用萨卡兹的语言高声唱着那首据说是殿下亲自写的歌。
它说: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它说: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
“您听到了吗?大人。”
市政高楼的办公室内,苏恩扬微笑着看向自己面前的伯爵问。
“听到什么,歌声吗?这是从哪里……”
“不,是对这片腐朽的卡兹戴尔发起冲锋的号角。”
苏恩扬的手里不知何时握着一柄黑色的拉特兰手铳。
“你……原来如此,你是那边的人。”
伯爵愣了愣,他很快反应过来。
苏恩扬没有否认。
“巴别塔。”他纠正道:“您为什么不敢说出这三个字,那边,你们一直是这么称呼的,因为特蕾西娅殿下在那里,而你们和特雷西斯对此一清二楚。”
“你们谋划了多久,啊,我居然还让你们去调查工业区那群人,你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居然会犯这种错误。”伯爵懊悔的说着。
“你接近我,接近梦娜……我居然。”
也许他不是一名好政客,但不能否认他是一名好父亲。
苏恩扬摇了摇头。
“是错误,也是机会,伯爵大人。”苏恩扬缓缓放下手里的铳:“关键是看您怎么选,你现在大可大声呼叫卫兵将我逮捕,甚至杀死,但您也会错失最后的良机。”
“你们还不一定能够拿下这里,约瑟芬,要知道第十一军和十几个佣兵就驻扎在这里,他们随时能够镇压这里发生的一切暴动,就凭你和你认为的那群贱民,你们不可能拿下工业区。”
伯爵死死盯着苏恩扬的脸。
他没有呼叫守卫。
苏恩扬的笑容越发明显。
“您想知道什么?”
“我……可以和你们合作,那位殿下,但你总得给我和你们合作的理由,你应该知道十一军团的将军是特雷西斯殿下的人,他们掌握着军队,随时能够夺走这座城市的指挥官,而我不过是一名议员。”
“如果我告诉您,您口中的第十一军已经没有了,包括被你们寄以厚望的那位将军以及他那支整编萨卡兹术师团和重装步兵营。”
苏恩扬说,看着坐在办公桌后的伯爵:“殿下亲自来了,我们的殿下,特蕾西娅她亲自来了,带着她的军队,带着愿意追随她的人。”
“特蕾西娅,你说什么!”
伯爵愣住了,但苏恩扬似乎很满意这个结果。
“我们都清楚殿下代表了什么,她愿意重新带领军队,她已经来到了工业区,您认为第十一军能够挡住殿下吗,您认为第十一军凭他们能够挡住殿下的战士吗。”
苏恩扬的话语停留了一下。
他看着伯爵,张开手,手掌猛地按在办公桌上。
“那可是,特蕾西娅啊,我们萨卡兹的英雄,我们的……王!”
也许是苏恩扬的话语太过令人震撼,也或许是心里仍旧对他以及对现在的情况措手不及。
“特蕾西娅……”
她怎么会,她不该……在这时候亲自来这里,难道她不清楚这会有多危险,为什么她的幕僚没有阻止她,竟敢让一位君主以身犯险。
“纠正您一点,伯爵,是殿下。”苏恩扬认真说。
“好吧………殿下。”伯爵转换了说辞:“但我凭什么相信你,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欺骗我。”
“您不用相信我,事实上,已经有人先前去攻占出入闸门了,离庭,你也许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加尔森您应该不会陌生,他曾是特雷西斯手下最大佣兵团的团长,被特雷西斯寄以厚望,他死了,死在了此刻正前往闸门的那位大人手上,而据我所知,和他同样有名有姓的不下十人。”
“我只是将注定的结局告诉了您。”
苏恩扬缓缓说:“想想吧,伯爵大人,你既然知道我是巴别塔的人,就应该清楚我做了什么,您掌握着工业区的整个运输脉络和四分之一座厂区,四年多来,我帮您做过多少事,处理过多少对手?你心里有计较。”
伯爵的表情有些松动。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您抱有侥幸,假如这是一场骗局,假如我们无功而返,但您不该抱有这种侥幸。”苏恩扬说:“两边下注,游移不定,只会错失良机血本无归,我不能保证您在加入我们之后能得到和现在一样的地位和待遇,但我能保证你会活着,比议会的诸位大人都要活的长久,就当是为了梦娜,您应该早做决定。”
“梦娜,对,梦娜……”苏恩扬的话语仿佛忽然让伯爵惊醒过来。“你真能保证,保证梦娜的安全?”
“我可以发誓。”
“萨卡兹的誓言不值得信任。”伯爵叹了口气,她直视着苏恩扬的眼睛,良久之后才说:“但我可以帮你,约瑟……”
“苏恩扬,苏恩扬-霍卡沃夫曼。”
“我可以帮你,苏恩扬,不管你希望我做什么,我不需要你发誓,但我要你保护好梦娜,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你都必须保护好她,如果你能答应,我可以帮你。”
“我说过,您可以活着。”
“我没那么天真,我是这座城市的议员之一,我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亲自在逮捕和处死工业区萨卡兹的命令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梦娜会被我拖累。”
“我想她更希望您能活着,哪怕是离开卡兹戴尔,隐姓埋名,您还可以陪在她身旁。”
“但我的家族不允许我这么做,我的名誉不允许我苟且偷生下去,梦娜她应该有更好的未来,而不是陪着我一起流亡,我……不是个好领主,接过了家族的我不仅没能保护好梦娜的母亲还让我的家族蒙羞,但至少,我还能保护她。”
苏恩扬没再说什么了。
“……我以性命起誓。”
伯爵看着他,终于轻呼了一口气。
“很好,我想你来找我,无外乎希望从我这里拿到运输关卡的手令和指挥塔的一部分钥匙,我会下令,让你们有机会完整的取下这座城。”伯爵说,又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你,不,你们这是在让这里的人为你们送死,煽动他们,好引起这里的混乱,用他们的性命为你们创造机会,特蕾西娅殿下,如果她早……”
“我更希望你能说成是理想。”苏恩扬反驳道:“我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或者说,大人您在工业区待的太久了,您应该多出去走走看看,去我们的卡兹戴尔看看,您就会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们要的不是您期待的荣誉和接见,他……我们只是想活下去,仅此而已。”
“也许吧。”伯爵低声道,他侧耳倾听着远处模糊的歌声,在爆炸和这座巨大工业区升起的硝烟里。
起来,他们是这么唱的。
起来……萨卡兹们。
苏恩扬静静离开了办公室,伯爵看着他的背影,他突然露出笑容,至少这个年轻人真的很出色,比他年轻时要强那么一点,只是一点,他从不会看错人。
他仔细的听着,不由轻声开口跟着哼唱。
太突然了。
好多年了,真是好多年了啊,殿下,您为什么突然又决心回来,您不是已经抛弃我们了吗。
您为什么又要回来。
您为什么……
泪水不知不觉打湿了伯爵的眼眶,视线模糊中,他看到了一个倾听着英雄事迹满怀憧憬的少年萨卡兹。
那白色的身影,那位卡兹戴尔的大英雄。
时光一去不复返。
我不知是否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