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093年的年初。
一月份时雪还没停,乌萨斯冻原依旧是刺骨凛冽寒冬。
游击队为了吸引敌人暂时分开了营地的队伍,塔露拉带着大部分感染者战士和游击队向着别的方向去引开乌萨斯军队的追击,而霜星带着营地内剩余感染者向着南方撤离。
塔露拉曾数次提议南下,但爱国者迟迟没有同意她的计划,虽然队伍在朝着南方转移,至少还没有离开雪原的范围。
日子一天天过去,霜星和游击队失去了联络,可游击队已经离开,后来他们又遇上了暴风雪,人心反复,病情又在队伍内蔓延,这一路走的并不顺利。
这短短半个多月的路程头一次令霜星感觉到了漫长,即使她很少好好休息,即使她无时无刻不再思考着他们之后的行程,可事情往往不是人想想就能解决,可往往很多事情,只有当它真正发生之后,人才能去想办法解决,而不是在它未发生之前就去避免它的发生。
一来他们没有那种能力,而来即使知道会发生,即使知道食物短缺,知道疾病需要医治,但他们却无能为力。
只好想,这就是各自的命,好比那些身体孱弱生病时只能靠自己硬撑过去的感染者,这就是他们的命,因为他们是感染者。
尽管也曾不甘,尽管觉得不公,尽管心里有无尽的愤怒和压抑,可作为感染者,他们却无力去改变这种现状,现实是,不是人心里觉得不对,它就会因为某个人的意志而发生改变的东西。
现实冷漠无情,它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他又对每个人的命运做出了各自安排。
那时候他们甚至没有稳定的聚集地,不敢在任何地方长久停留,乌萨斯纠察队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后就不得不做出转移。
很少有村落愿意和他们这群感染者交换食物,也很少有人愿意和他们这群感染者多做交谈。
没有土地,没有适合耕种的田地,补给的来源只能靠游击队和派遣的感染者战士们外出收集物资,或是在进攻矿场和乌萨斯纠察队的巡逻据点时,将能用的物资收集起来。
其实很多时候都饿着肚子,不管是霜星还塔露拉,感染者们大多营养不良,靠着树根和一点点野菜果腹,肚子里空荡荡的,雪融化了就是水。
很多原本走在一起的感染者选择离开,又不断有被游击队解救的感染者暂时加入队伍,塔露拉总是在说着以后会变得更好,她的那些话语,她的那样空想,让人觉得向往又遥远。
营地里又有多少感染者是因为塔露拉的理念而聚在一起,又有多少感染者不是为了得到游击队的庇护而选择留下来。
霜星心里其实明白,她也明白,当有一天游击队不再能为这群感染者提供庇护时,塔露拉的理念留不下他们。
不是因为他们愚昧麻木,而是因为即使是霜星这样认同塔露拉理念的人也同样不看好他的想法。
是的,认同和看好从来都不矛盾。
如果一件事本质上是对的,那么就会有人去认同它,可如果这件事正确的事做起来千难万难,如果这件对他们而言正确而有利的事,甚至看不到半点希望呢。
人人都知道战争带来的苦果,可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去阻止一场战争的发生,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因为人性自私自利,人们趋利避害。
如果这件事要让他们失去亲人呢,如果这件事乃至于会让他们失去生命呢,如果这件事他们都看不到结果,对他们而言,他们当下得不到任何东西,又会有多少人为了一个伟大而虚无缥缈的理想而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霜星觉得自己做不到,同样,能做到的很少,因为他们是一群感染者,除了这条命以外他们什么也没有,他们或许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但并不代表他们不怕死。
塔露拉总是在许诺,她说了一遍又一遍,她时常充满信心,可这样的信心却会使跟随她的人感到疲惫。
理想的确让人向往,塔露拉也的确是个值得他们尊敬的人。
塔露拉的理想,看上去就好像一个美好却永远无法实现的美梦,她沉浸在这个美梦里,甚至愿意为此而付出一切,可在追逐这个理想的路上,她却忘记了那些想着她的人,她没考虑过自己,自然也忽略了考虑这些人。
假使她能稍作停留,是不是后来一切还来得及发生改变。
可假使她愿意停留,她还是你们熟悉的那个塔露拉吗?
理想在塔露拉的心里生根发芽,她痛恨这片大地的不公,痛恨乌萨斯对感染者的压迫与冷漠无情,她发誓要改变这种不公的命运,她发誓要为感染者寻求到一片安稳生存的土地。
所以,她不是忽略了那些,而是尽管她注意到了,尽管她心里明白,可她还是不能停下,不敢停下,也不愿意自己停下。
她不愿意失去这份理想,她不愿意就此选择终结,因为她心里燃着一团烈焰,一团被这片腐朽而苦难的大地,被贵族的贪婪与冷漠,对世俗的不公与惨事点燃的烈焰,在塔露拉心底熊熊燃烧着,如果不能去做这些,她这辈子都无法安稳,如果将这一切都当做视而不见,得过且过,她一生也无法原谅自己。
何必一定要是她?
又何必一定要是陈默?
如果没有人去做,她就会去做,如果她不愿意回头,那陈默也只能陪着她走下去。
不必是塔露拉,也不必是陈默。
是她选择了这个理想,而陈默只是选择了她和陈。
陈默是个二十多年前就该死的外来人,但他没死,陈默一直认为这是上天注定,它决定给自己一个体面的死法,至少在他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后,愿意给他选择自己的死去。
他仍旧有许多遗憾,遗憾自己没能陪着陈,遗憾没能看着他的女儿长大,遗憾很多人,很多事,这么多年以来,他的经历,他相识的那些过去,对不起的人和事。
如果说有一天陈默死了,是罪有应得,如果陈默的死能让她们少受点苦,他得偿所愿。
这二十年来,陈默拼了命的活着,拼了命的想给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借口和理由,他做了许多错事,可到头来,最可笑的是,他发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来源于我自己。
如果二十年前他就死了,就不会再有这么多因他而起的惨事发生。
他给了陈一个没有期望的未来,将维娜孤独的留在了伦蒂尼姆,骗了狐狸一次又一次。
陈默说了数不清的谎话,却最难骗过他自己,骗他自己,他已经对塔露拉不剩下任何念想,骗自己即使离开了雪原,他依然能心安理得的活着,骗自己炎国再也找不上他,所以他能好好地在龙门活着。
他是天底下,最自私的自私鬼。
队伍越过了索拉沃尔河,在坎诺特提供的地图上,他们绕过了有着感染者纠察队巡逻的区域,坎诺特提供了一份纠察队的布防图,虽然不知道他是从那里搞到的,但和雪怪们侦查的分布大致一致。
拖了坎诺特他们这群人的忙。
队伍内最难解决的问题得到了妥善的安置,那群生病的感染者一直是最让整个营地无法放心下来的问题。
所有人都在看着霜星他们对这群感染者处理方式,是任由他们这样下去,还是带着他们,分派本就不多的人手照顾他们。
这两种,无论那种都不是什么好事,也只有一个结果。
以营地的医疗条件,即使派遣人员不顾源石病的危险性去照顾他们,也无法缓解他们的病情,最好的结果是这群重症晃着接连死去,本来稍有好转的营地再次陷入惨淡的氛围里。
因为这群感染者在营地内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标志,他们不是战损报告里一个个冷冰冰的数字,他们还活着,有认识的人,也有自己的期望。
如果他们就这样在人们的眼前死去,即使知道这不怪霜星,这是他们本该有的结局,可感染者们会不会联想到自己?
会不会觉得不管怎样都是死,他们死在这里还是死在其他地方又有什么区别?
会不会觉得,如果不和游击队一起行动,如果没有这次撤离,他们本该还能活着?
是的,游击队庇护了他们,但游击队无法庇护他们呢,现在游击队不再这里,他们会有这种想法不奇怪,他们会因此离开也不奇怪。
霜星又有什么理由强求他们留下,他们也从未承诺过,自己一定要为了雪怪和游击队宣誓效忠。
脆弱的联系,脆弱的共生关系,一旦无法得到保证,分别是最理所当然的结果。
因为维系他们团结在一起的不是某个所有人都认同的理念,也不是某个理想,只是为了活着,为了活着,自然要想方设法。
这不怪他们,也不怪任何人,如果硬要找一个理由,只能去怪雪怪们无法为他们提供庇护,怪霜星没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而不是去怪这群无处可去的人冷漠无情,怪他们自私自利,怪他们想要活着而选择离开。
他们毕竟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他们毕竟不懂得太多的道理,他们只是一群再普通不过的人,甚至之前还是农民,矿工,做着最底层的事业,他们心里没有那么多的大道理,他们也并不伟大,否则他们也不会成为感染者,否则在成为感染者以后,他们也不过过得如此艰辛。
如果他们能够自己庇护自己,又何必需要报团取暖,那些在感染源石病后依然能靠自己的活着的人固然值得敬佩,可相较与这些人,他们毕竟接受过教育,他们毕竟拥有一技之长,比如陈默自己,又比如黑钢里意外感染源石病的干员,怪人小队,萨卡兹佣兵。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即使同样呼吸着空气,可人和人从来都不能一概而论,公平是个广义的词语,而公义当建立在人们认可的范围之内,一个人的公义不叫座公义,一群人的公义也不该被称为公义。
但有一点,他们不懂这些没有关系,他们可以去学,如果有人愿意教,他们当然可以去学,从最简单的开始学起,从识字开始,如果他们以前不懂得自己的名字该怎么拼写,那他们以后也不该让自己不去懂得这些。
陈默很看好阿丽娜的感染者教育小组,现在应该改名叫做教育学校了,虽然学校是一个比较夸张些的说法。
最近的城市舒拉茨堡距离很远,而是大部分纠察队都被城市引了过去,没有人会特意在寒冬里关注一群感染者在某个地方做下了停留。
建设新家园是件美好的事,尽管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做了,但自从坎诺特那群人来了之后,队伍里就涌现了出了一个别样的气氛,硬要用一个形容词来形容的话,叫做生气。
人群汇聚起来的蓬勃生气,像是龙门的市井,但比起龙门那样庞大的地方而言显得太过渺小了些。
陈默心里对此感到了欣慰,欣慰于他专门提议带着坎诺特他们回营地,让他们和感染者们多做些交流,而不是在拿到物资后就离开。
也许坎诺特心里也明白陈默的想法,但他没有说破,可不代表陈默不欠他这个人情,人情是一回事,后来拦路堵住他的去路,问他缘由也是另一回事,
陈默不得不考虑这些,不得不考虑因为他的缘故,会为这个小小的营地带来灭顶之灾,他不外乎会这么想,尤其是当坎诺特说破了他的身份之后,可因为营地的缘故,他却不得不耐心和这个古怪的商人打一次交道。
现在看来不全是坏事。
陈默再次回归了自己老本行,他在感染们搭建的几间木板房里客串起了一名教师,教营地内的感染者们读书写字,最近他很热衷这个。
但每次碰到霜星,霜星都时不时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
因为霜星记得某人之前好像对自己说过,他不太擅长指教别人,现在来看,这个人嘴里的话大多是不能去信的。
雪怪们偶尔也会过来,最近营地的战士们间开了一堂新课,课程的内容和陈默在黑钢时学到的小队协同并无二致,每次当陈默上课时,总能看到下面坐着一群感染者战士,他们仰起头看着自己,以至于霜星的身影有时也会被雪怪拉着出现在其中。
某种程度上而言,陈默成了这群感染者战士的老师,但他和他们同样是战友,至少这群战士们认为他成了他们的战友,连霜星也不列外,即使她从没这么说过。
这辈子里,陈默有过太多身份,他曾是顶尖的雇佣兵,也曾是战争的将军,甚至当过刽子手,做过政客,也有过贵族的经历……
他的身份形形**,生活坎坎坷坷。
他自知手上染满鲜血,可唯独能让他安心下来,觉得略微自豪的,不是他曾过去多少次手握权利,决断生死,反而是在雪原上成为了一群感染者的老师。
他们口中,普通甚至温和的陈。
不是那个黑钢里薄情寡义,事事权衡利弊的雇佣兵蛇,也不是卡兹戴尔人人谈之色变的战场屠夫,更不是让伦蒂尼姆血流成河的冷血刽子手。
他的心事重重,他的有口难言,他的恩怨纠葛,他的凉薄冷漠。
那些复杂的过去,仿佛逐渐在雪原上成为了一场简单而又错乱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