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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网 > 龙门回忆录 > 第二十九章 只字不提
         陈默似乎总是这样。
         每当阿丽娜以为自己对他稍微了解一点后,再与他接触时,却会发现他和自己之前的印象又有了些许偏差,些许让人说不出口的偏差。
         他的心思从来不会刻意对任何人隐瞒,甚至能够说出没有塔露拉他不可能为营地提供任何帮助这种听起来伤人的话语,可细细想来,他心里究竟在思量着什么,却没人能够说的清楚。
         那些和他并肩的人,那些将他称为老师的人,那些碰到时会向他打招呼的人,向来和气回应的陈,这些人里,没人能够知道那时的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说着那些话的陈,却一直在为这个不属于他的感染者营地而殚精竭虑。
         阿丽娜在这方面帮不上什么,因为她能感觉出来,陈和塔露拉是不同的人,他心里但凡有了某个想法,就不会轻易发生任何改变,也因此,单凭话语是无法说动这种人的。
         好听点叫做坚定,难听点说成偏执也不无不可。
         偏执的陈默,阿丽娜很难想到他会是这样一个人,可让他如此偏执的部分又是什么呢,令塔露拉的偏执的部分是感染者的遭遇,那么,令陈偏执的部分又是什么。
         阿丽娜心中其实已经有了某个答案。
         如果说令塔露拉无法释怀的是乌萨斯的不公与压迫,感染者残酷苦难的命运,那么或许对陈而言,也是相同的,不过不同的是,他只是不愿意看到受到残酷命运的人是塔露拉。
         阿丽娜看的出来,也只有塔露拉一个人而已。
         可塔露拉知道这些吗?
         阿丽娜忍不住会冒出这种想法,看着面前的男人,她忍不住会想塔露拉是否明白她心里的想法,如果她不明白还好,可如果塔露拉明白,那才真正令人感到难过。
         因为阿丽娜知道塔露拉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弃现在的事业的,那么陈又能等她多久呢,如果有一天塔露拉要为她的理想拼上性命,那时的陈又该怎么做,去做些什么。
         是眼睁睁看着她为自己的理想付出一切,还是选择尊重她的事业和想法。
         阿丽娜不知道答案,但她知道的是,那一天总会到来,如果塔露拉不愿意停下,如果他们一直这么走下去,那天只会越来越近。
         塔露拉选择的这条道路,从始至终都伴随着残酷与艰辛,以至于即使付出一切后,他们也无法指望能得到任何回报。
         “怎么呢?”
         阿丽娜忽然安静下来,她沉默着,微微垂下眼睑,不知在想什么。
         陈默开口问,阿丽娜回过神。
         “没什么。”她笑着微微摇头。“我忽然想起来,自从陈你来了之后,好像连我们的运气似乎都好了起来,营地里的情况和过去比一点点变得好了很多呢,以前啊,我们都不敢想自己还能得到商队的帮助,我看霜星小姐最近的神情也轻松了很多。”
         “这和我可没有太大关系。”陈默说。
         “真的吗?”
         “带领队伍的人是霜星,保护队伍的战士们和雪怪,照顾病人的是你和营地里的感染者,坎诺特愿意为队伍提供帮助也是出于游击队的名头和塔露拉这几年的努力成效,连饭都是你们做的,我刚来几天,就算做的再多又能做多少。”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不是你的话,我们是不可能这么顺利抵达这里的,战士们也经常谈起你,他们说起你这些天做的事,大家都很佩服。”阿丽娜反驳道,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要不是听战士们说,我还不知道之前你指挥过营地的战士们作战呢。”
         “他们怎么什么都说。”
         陈默无奈的叹着气。
         “这不是正是说明大家都认同你了吗,我倒觉得这是好事。”阿丽娜轻轻仰起头,她抱着书本,轻轻跺着步子绕到陈默身侧。
         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声问道。
         “其实你不在乎这些对吗?陈,你心里真正在乎的只有一件事。”
         陈默看过去时,阿丽娜没有再望着自己,而是看向简陋教室的方向,入夜时分,营地里没有足够的电能和提供照明的电灯,所以教室是黑暗的,只能隐约看到一些轮廓。
         陈默只能看到阿丽娜的侧脸,听她说:“你不说我也能想到,这短短的半个月里,我能感觉到营地里的大家都很看重你,他们觉得你能让他们感到安心,甚至是霜星小姐也多少对你有一丝依赖,因为你总是表现的很可靠,你知不知道,这种可靠是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
         “……”
         陈默没有回答,自然也没有反驳,他看着说出这些话的阿丽娜,安静等待着她接下来话语。
         “可你的心不在这里,陈,是因为塔露拉希望你留下来你才留了下来,也是因为塔露拉,所以你才愿意为这个营地的感染者提供帮助,但在你心里,你从来不是我们中的一部分,塔露拉的理想也不是你的理想,我说的对吗?”
         她转过头,那双灰色的眸子盯着陈默的眼睛,仿佛已经看穿了他藏在心底的想法,陈默下意识想要用谎言敷衍过去,可在面对阿丽娜的眼神时,他明白,谎言骗不了这个姑娘,谎言到最后能被欺骗的只有自己。
         自欺欺人。
         “我该怎么回答你?阿丽娜。”
         陈默没有反驳。
         “你是不是也不看好塔露拉想做的事?”
         陈默短暂的安静了几秒。
         “我很想说,感染者想要反抗不公和压迫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任何错,但我不希望来做这件事的人是塔露拉。”
         “为什么?”
         “因为我心里清楚做这件事究竟有多么难,她不一定能得到她想看到的,一群感染者,阿丽娜,我没有瞧不起感染者的意思,但实事求是的来说,想光靠着一群感染者来改变乌萨斯的态度,这件事本身就没有任何可能,没有哪怕一丝可能。”陈默说:“你们的敌人不仅是乌萨斯的权贵,你们的敌人更是乌萨斯的民众,那些数量庞大,远超感染者的乌萨斯人,他们中兴许有人同情感染者的处境,出于怜悯想要帮一帮他们,说到底不过是可怜,不过是在感染者还没有触及到他们的利益前,他们能够廉价的可怜你们,可一旦你们成为了敌人,一旦你们威胁到了他们的生活,你能想象到,那时会是什么场景吗,阿丽娜。”
         “我来告诉你会发生什么,阿丽娜,感染者们的站的越高,就越发显眼,当你们站在风口浪尖时,环顾四周,入眼全是敌人。”
         陈默轻声道:“你们能对乌萨斯人动手吗?对那些普通的民众,对那些在你们看来自私冷漠的民众,他们不过是想保护自己的生活,他们和你们天然对立,你们不动手就会受制于人,可一旦你们动手,就成为了一群不占任何道理的暴徒。”
         “之后没人会来同情你们,谁会来帮你们?你们手里又有什么能让人为你们犯险的筹码,没有,甚至于当你们队伍壮大,出现分歧的那天,如果博卓卡斯替不在了,如果别的感染者不认同你们,和你们产生分歧,甚至于背叛,你们该如何自处,塔露拉有能力服众吗?”
         阿丽娜似乎没想到陈默原来想过这么多,可他说的那些,阿丽娜却无法反驳。
         陈默也看出了阿丽娜脸上的惊讶。
         “你一直在想这些?”
         “我不得不这么想,我看到过的远比我对你说的这些还要更多,反抗从来不是一件易事,不是拿起武器冲上街头放翻几名乌萨斯军警就能被称为反抗,也不是靠一群衣衫褴褛的感染者四处袭击感染者纠察队据点就能叫做在反抗。”
         “你们想做的事,也不该仅仅只是反抗,这件事很难,无比艰难,因为你总得小心,如果你犯了一个错,哪怕是微小的错,你的敌人也会相反设法的攻击你,哪怕你没有犯错,他们也会造谣,污蔑,那些民众是无法分清真相的,因为他们看到的本身就是别人想让他们看到的东西,他们添油加醋,歪曲事实,可你们没有任何话语权,即使你们反驳,他们也能找到无数种办法来推翻你们。”
         陈默轻舒了一口气,缓声补充道:
         “……恶人总比好人容易,阿丽娜,恶人没有底线,好人却不行,恶人可以想发设法作恶,好人却只能在犯下恶行之后才能动手,就因为他是个好人?但你们却只能选择去做一个好人,因为你们没法用相同的手段来还击,因为你们本就处于弱势,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但有太多错,人只能犯一次,且永远没有挽回的机会。”
         好比是萨卡兹屠夫,在卡兹戴尔这是个声名狼藉的恶人,在萨卡兹眼中,是个无恶不作的刽子手,没有来为他争辩,他也充不需要争辩。
         因为萨卡兹屠夫不该继续活着,因为萨卡兹屠夫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塔露拉和感染者却不行,因为他们不能成为暴徒,一旦他们成为暴徒,他们就再也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可她已经在做了,陈。”
         “所以这是我的错。”陈默回答:“如果我能早点回来,如果说我能早点找到她,在她还没有决定要为感染者踏上这条路时,一切都还来得及,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如果陈默能没有那么多顾虑,在黑钢安稳后就返回龙门,如果陈默能在回到龙门时就抛下卡兹戴尔的顾虑来到乌萨斯,如果陈默能早点找到她。
         陈默本该这么做。
         说不定那时的塔露拉还没有成为感染者,说不定那时候一切都还来得及,所以这是陈默的错,是陈默欠她的。
         陈默本就知道她选的这条路会走向何方,所以作为没能阻止让塔露拉走上这条路的罪魁祸首之一他同样难辞其咎。
         促使陈默留在雪原里的理由很多,有陈,有对塔露拉的亏欠和思念,这同样成为了其中之一。
         “不,不对。”阿丽娜突然打断了陈默的话语,她大声说:“这绝不是你的错,你什么也没有……”
         她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接下里的话语哽咽在了喉咙深处。
         看着面前忽然张口结舌的阿丽娜。
         陈默想到了龙门时的自己,似乎也是这幅模样。
         魏彦吾从来没有犯任何错,他不过是什么也没做罢了,没人强求他必须那么做,也没人要他必须为了陈默而搭上龙门犯险,没人说他一定就得搭上自己的心血只为了一个祸根。
         他从来没做错过什么,所以陈默也没有任何恨他的理由,话虽如此,可人却不能永远这般客观理智的去看待自己的遭遇。
         自然也包括陈默自己。
         若是一个人强大,难道他就该庇护弱者?
         若是一个人死去,就能拯救其他人,难道他就该死?该做出牺牲?
         能做到的人固然值得敬佩,做不到的人也没有任何错误。
         魏彦吾只是什么也没做,难道没做也是错的吗,他兴许德行有亏,他兴许的确对不起一些人,但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如今的陈默仿佛也面临着和魏彦吾那时相同的选择,不过不同的是,陈默终于还是做不到那么恨心,他终于还是不够彻底。
         他既舍不得抛下塔露拉独善其身,也舍不得强行将她带走,让她怨恨自己一生。
         陈默唯一能做的只有留下来,他的路本就不长了,这段最后路里他总要去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安心。
         他终究是活成了和魏彦吾相似的人,他同样对不起很多人,而那些人,他或许再也没法听到他们对自己的原谅。
         “现在,你明白了?”陈默轻声问。
         阿丽娜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她的确明白了,明白了面前这个男人心里的想法,明白他对塔露拉或许不再是塔露拉以为的那种感情,可阿丽娜也不明白,不明白的是,他明明知道了结果,明明知道会有多难,还是留了下来,阿丽娜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什么也没有做过的人,也会犯错。
         或许阿丽娜心里有这些问题的答案,因为这世上,有很多事往往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好比一个人的想法,两个人对同一件事不同的看法,是这些看法促使着人们的行为和他们的分歧。
         “为什么不告诉塔露拉?”
         她看到陈默露出笑容。
         “为什么要告诉她?告诉她我认为她正在做的这件事是错的,我认为她今后没有好结果,所以赶紧和我一起离开,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陈默靠在身后的围栏上,他嘴角的笑容渐渐隐没下去,眺望着不远处营地升起的篝火亮光,有人的声音在安静的夜色里响起,离得很远听不真切,他尚未失明的左眼眼底倒映着摇曳的火光。
         乌萨斯的雪停了下来,冬天快要过去了,可春天还没来,春天还要等多久呢。
         “你知道吗,阿丽娜,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小塔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她的想法不太是个孩子,她骨子里极其要强倔强,没来由的倔强,她心里未尝没有考虑过这些,但她不甘心,也从不甘愿轻易放弃,她想要尝试,哪怕所有人都认为没有好下场,她也不会回头。”
         “她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理想,我阻止不了她,同样也舍不得带她离开,怕被她一辈子怨恨,况且现在的我也不知道该带她回哪儿去。”
         陈默轻声道,他转头看着阿丽娜,目光却仿佛在望着更久远的东西。
         久远的过去和记忆。
         陈默的目光渐渐温和下来。
         “龙门曾是小塔的家,但现在它不再是了,现在对小塔而言,你们才是她的家人。”
         那你呢,你又算什么。
         阿丽娜很想这样问,可她终究没敢说出口,她怕自己听到的那个答案会让她自己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