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之精妙,细微,伟岸,并不是一蹴而就,伟大的事物之所为成为他最终的样子,都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考验与磨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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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夜空中升起的信号弹终于画下了这场乌萨斯与感染者之间爆发战斗的句号。
乌萨斯人选择了撤退,他们撤退的很果断,留下遍地尸体与满目疮痍的战场,感染者们无力继续追击撤退中的乌萨斯人。
乌萨斯人并没有崩溃,在他们选择撤退之前,他们还没有丧失和感染者继续打下去的能力,不如说如果他们选择继续打下去,感染者们反而很难再撑住。
不论如何,站在感染们的角度来看,乌萨斯人的撤退是件好事,这让他们暂时有了休整和喘息的时机。
但他们还不敢放松警惕。不敢肯定乌萨斯人还是否会继续进攻。
直到信号弹在夜空亮起,他们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乌萨斯人撤退了?”
“我们赢了?我们是不是赢了?!”
“他们还会回来,别放松警惕,注意警戒,抓紧时间休息,伤员……医务兵!医务兵!把伤员抬下去。”
难以置信,各种声音与呼喊嘈杂着在整个战场响起,乌萨斯人虽然退了,但他们还不敢保证会不会有下一次进攻。
战士们提着武器望向乌萨斯人撤退的方向,夜色里战场燃起的火焰映照着战士们伤痕累累的身体,唯有手里的武器,染满乌黑鲜血,刀身崩口卷刃,仿佛还在述说着这场战斗到底是多残酷。
有战士坐在地上,有战士愣了愣站着,有战士在队长的指挥下开始收集战场能用的武器,医务兵匆忙穿行在各个阵地,受伤战士的哀嚎声,急促呼吸与呼喊,一遍遍无神重复同一句话的战士。
在塔露拉眼里,这场面称不上多光鲜与壮烈,不,相反它很凄惨,尤其是当耳畔混杂各种听不真切的声音,战后的疲惫与伤口忽然全部涌上身体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居然开始有些摇晃,居然快要握不住手里的武器。
她多想就这么坐在地上好好休息一会,可她不敢坐下,她得站着,好让战士们在望向自己的时候,心里能安定下来。
“塔露拉……塔露拉……”
“我在这里!”
霜星的呼喊在战场响起,她四处寻找着塔露拉的身影,雪怪扶着她,快要看不出她还是一只白兔子了。
其实塔露拉自己也没好上多少,最起码,除了那头脏兮兮的银发外,很难再看出她原本的模样。
“你受伤了?”
“只是法术使用过度的后遗症,不怕你笑话,我感觉自己现在一闭上眼就能睡着。”霜星艰难的扯起一个笑容。
“我不笑话你,我也不比你好。”
“乌萨斯人撤退了?”
“看样子是撤退了。”塔露拉点头说,霜星的目光落在她撑在地上的剑上,剑身染满了血,塔露拉的身子微微倾斜,靠在剑柄上。
看来她没说谎,她连站着都费劲。
“你还有多少力气?塔露拉。”霜星还是那副样子,不管什么时候都喜欢刺人。
“起码还不至于要人扶着。”
“哼,夸口。”霜星不屑的说,声音却没法和过去一样有力。“刚才亮起的信号是什么意思?”
霜星知道,塔露拉懂得要比他们多,对乌萨斯也更加熟悉。
“乌萨斯人的撤退信号。”
“他们还会不会进攻?”
“至少,我猜今晚我们暂时是安全的。”塔露拉说,但她却不敢保证。
霜星似乎是猜到了她没说出的话语。
“明天的仗会更难打。”霜星说。
“乌萨斯人也没比我们好到哪儿去,霜星,他们损失同样惨重。”
“但我们耗不过他们,塔露拉,他们能比我们撑得更久。”霜星说:“我必须承认,过去是我小看了乌萨斯人的战斗意志,他们不是纠察队,实力很强。”
“现在明白过来也不迟,霜星,我们始终是要去面对这些对手的,他们不会给我们留下活路,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壮大,我们总有一天要和他们对上。”塔露拉摇头回答:“我们越强,他们越弱。”
“我可没你那么乐观。”霜星开口说。
“或许是因为我是大城市出来的青年,比较……用你的话来说,爱幻想一些。”塔露拉半开玩笑的回答。
霜星愣了愣,诧异的看向她。
“你都还记得?”
“我不敢忘。”
感染者们只能短暂的休整,他们不敢撤退,也不敢保证乌萨斯的这次撤退是不是为了松懈他们的意志好趁着他们以为乌萨斯没法继续追击等到撤退后追杀他们。
盾卫们还是没有消息,收不到盾卫的信号,没法明白盾卫现在的情况,他们匆忙开始救治伤员,统计损失,重新组织活下来的战士。
结果让所有终于能在这次击退乌萨斯的胜利中好不容易升起的那点来自胜利的喜悦与活下去的庆幸被浇灭的一干二净。
是啊,胜利,他们打退了乌萨斯人,可留下了什么呢,他们的伤亡率达到了可怕的三分之二,几乎每个踏上战场参与进这场战斗的感染者战士人人带伤,而还能继续战斗下去的战士又还剩多少力气。
即使他们还能打,可他们已经没有了补给,医护兵们不敢停下,比起整场战斗下来受伤的感染者而言依然是杯水车薪,重伤的感染者得不到立刻救治,医护兵们没有施行战场手术的能力,他们携带的药品也救不了那么多伤员。
轻伤员可以暂时不管,他们能且只能救那些活下去几率更大的人,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重伤的战士,看着他们直到无力继续发出哀嚎,握紧他们的手,一遍遍大喊着医务兵,直到他们失去呼吸,那双流着泪没法闭上的眼睛,望向头顶乌萨斯的黑暗夜空。
他们说:我疼。
人们大多只能看到战争胜利后的鲜花与灿烂,人们大多只能看到战败后的屈辱与苦难,人们没法真实踏上战场,看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因为一个命令,因为一场场战斗,眼睁睁在自己面前死去。
塔露拉却没法去避开这一切,她也不敢去避开这一切。
她要去面对这些,哪怕她无法记住每一名战士的相貌与名字,可她得陪在他们身边,因为一个共同的理念他们汇聚在一起,他们并肩作战,她也得守着他们死去。
她没再说那些听起来让人觉得激扬又振奋的话了,她没再去讲那些其实很多普通感染者都不大能听得懂的道理了。
她知道他们其实不大懂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他们只是觉得跟着自己活下去的可能更大,觉得自己能带他们活下去罢了。
塔露拉仿佛一瞬间明悟了很多东西,可又仿佛,那些事本该是她早就心知肚明的。
直到天亮,乌萨斯人依然没有再度发起进攻,直到侦察员们确认了乌萨斯已经撤离,直到盾卫们重新和感染者战士们取得联系并再度汇合。
盾卫们的情况更加惨烈,看到他们的时候乌萨斯的天光刚刚亮起,浓重的血腥味,他们每走一步,脚下都会留下一个带着鲜血的脚印。
其实很多盾卫与游击队战士的靴子里早就被血水灌满,乌萨斯人撤退后他们只是做了短暂停留就离开了和乌萨斯人战斗的战场,直到真正确认乌萨斯人远去,他们才派出战士到战场上寻找死去战士的尸体。
乌萨斯人带走了他们的军人,哪里还剩下什么尸体,扭曲变形,碎裂的铠甲片,折断的武器,撕裂的布片,被踏成的血肉肉沫彻底浸透了脚下的鲜红土地。
也许来年这里会植被茂盛,因为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下都融入了一位战士的一生,盾卫们没能找到任何一具完整的尸体。
盾卫损失过半,连着与盾卫一起行动的那部分游击队战士,他们的人数似乎一眼就能望清,这是自雪原游击队出现以来,他们打过最为惨烈的一仗。
可他们真正打赢了乌萨斯人,乌萨斯的正规作战军团,在敌人各方面强过自己的前提上,他们不仅对乌萨斯师团造成了重创,还令他们损失了一艘军舰。
如果战争可以用单纯的纸面数字来进行比较,他们无疑获得了一场大胜,一场自乌萨斯感染者出现以来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大胜。
他们每一个人都足以被载入史册,他们告诉了乌萨斯一个事实,告诉乌萨斯感染者并不软弱可欺。
从今往后,每一个身处乌萨斯的感染者都应该记住他们的名字,塔露拉做到了他当初所说的事。
他们的牺牲不是没有意义的,他们今天打的这场仗甚至于比过去几年来,比游击队打过的任何一场仗都要更有意义。
可除此以外呢,对于还活着的战士们而言,他们想不到那么远,他们知道,这所谓的意义并不能让他们的战友死而复生。
爱国者在塔露拉面前停下,染满鲜血的高大身躯站在塔露拉面前,他垂下视线。
“……现在……你懂了吗?塔露拉。”
塔露拉干裂嘴唇动了动。
她应该还有很多话要说,她过去是那么的能言善辩,她完全能够告诉爱国者,告诉战士们他们所做的一切到底在未来有什么意义。
可爱国者望着她,于是周围的战士和盾卫们都看过来。
塔露拉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没那么能言善辩,她发现自己没自己以为的那么自信。
她只是抬头迎向爱国者的目光。
“是的,先生。”
没有太多的话语,也不必去做过多解释,不用告诉爱国者为什么她懂了,她又懂了什么,也不用一遍遍的向爱国者阐述自己内心的想法,希望得到他的认同。
“很好……感染者领袖。”
也许这是自相识以来,爱国者从塔露拉口中得到的最为满意的回答,也许从这一刻开始,爱国者才真正承认了塔露拉领袖的身份。
塔露拉自己也知道,知道爱国者这句领袖的含义,可她却再也不敢抱着自己过去那种想法了。
她觉得这份信任太过沉重,沉重的让她不敢再做任何妄想,她觉得自己肩上的某种东西是如此厚重,好像这片大地的重量,又不过……只有他们感染者。
天明后弩手背着再度昏迷的狙击手终于找到了感染者们撤离的队伍,乌萨斯人撤退了,他们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意义,更早撤离,对他们,对队伍里的伤员而言就更安全。
他们急需休息,但他们不敢留下来,谁知道乌萨斯还会不会过来,这支乌萨斯军队没有了继续追击的能力,他们原本的目的也已经达成。
陈默失踪在了战场上。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死去的人太多了,也许陈默的死也只是其中之一。
没有人会成为例外,塔露拉也不敢再去找他,至少现在不行,现在身为领袖的她不能离开,她得保证所有的战士全部安全下来后,她得先让这群人活下去后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没人知道塔露拉心里在想着什么,没人知道这个夜晚以后,知道她内心的挣扎,不安,恐慌与无奈。
她一遍又一遍的说服自己,她只能这样做。
溪谷。
直到确认乌萨斯撤退信号的亮起,陈默才终于松了口气,他其实没敢去信任那名乌萨斯参谋的话语,但乌萨斯人的背叛救了他自己一命。
在两个选择之下,陈默选择了后者,他没法将所有事都考虑的万事俱备,而有时候他所能做的只有选择,乌萨斯人果断的背叛为这个选择添上了最重要的筹码,能轻易杀死自己长官的人,他的贪婪与狡诈不会是区区一支感染者所能填补的。
那家伙无疑是个聪明人,而陈默最痛恨和聪明人打交道。
鲜血在冷冽的溪水里漾开。
陈默脚步踉跄,直到再也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力气,他只得靠在溪旁的冷杉树坐下。
咳嗽中鲜血溢出捂住的指缝。
视线不断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意识也正开始涣散,可体内撕裂的痛楚还在继续,随着一次次地无意识咳嗽,乌黑的血一直从他指缝间溢出,越来越多。
陈默闭上眼。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也许现在随意一个人都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乌萨斯的夜晚是那么寒冷,冷的让人无法入眠。
陈默知道,他需要休息。
陈默不知道,他还能再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