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龙门没有多少恨,我不怨它让我的人生变得一片破碎,比起流落荒野的人而言,龙门待我已然足够,在我无处可去时它收留了我,我不会去奢求更多,因为同样我深知自己不是这片大地上最凄惨的那批人之一。
但我对它同样也没多少爱,我不爱龙门,我不可能会爱一座这样的城市,爱它的灯红酒绿,爱它藏在夜色最深沉角落缝隙里的阴暗与凉薄,爱它对待每个不同人所展现的冰冷与无情。
龙门算不得一个多好的地方,只是如今这片大地呀,对我来说恐怕再难找到另一座龙门。——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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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要回去当警察?”
“警察?”
“哇,我一直觉得陈陈你看上去就是那种,那种会狠狠揍歹徒一顿的人,我没看错!”
“别下结论,但……嗯,警察,做警察也不坏,警察应该会手握更多线索吧,当年的事,现在的事,不用在靠我那个一脸老谋深算样的舅舅了。”
不知为何会突然梦见当初在维多利亚求学时的情景。
她现在怎么样了?去了军队里?过的还好吗?她那副憨直的性子能做好军人吗?想必军队里应该没有城市里这样复杂吧?
我在维多利亚学了很多,我门门都考第一,我几乎没有任何娱乐。
我不希望依靠他。
但我真的没有依靠他吗?
如果不是他,我还能这么快做到现在这个位置吗?如果不是他,我真能做好一名合格的近卫局警察吗?
十几年了,我以为一切都可以改变,都能够改变,可我到底能去做到我想去做的吗?
鼠王宅邸的私人病房内,私人医生们已经离开,窗外的龙门天光已经到了下午时分。
林雨霞和老迈的札拉克站在病床前望着床上还未醒来的近卫局年轻警司。
不久前他们才从医生口中得知了某个消息。
“她居然……”
没人能想到近卫局最年轻有为,风头正盛的警司居然会是一名未经登记的感染者,光凭这一点,她现在的所作所为就足以受到诸多质疑。
她是否是为了自己才如此竭力推动感染者居住法案?
她是否是因为想保住权位才去争取感染者的权利?
很多原本看似正当的作为难免因此而遭受揣摩,又在一些极不负责的流言蜚语中被盲目愚昧的大众奉为圭皋,仿佛不是如此他们就没法认清这个人,仿佛只有如此他们才能够接受,仿佛所有人都该和他们一样,按照他们想象活着才被他们允许。
而现在的她已然处在了风口浪尖,她的身份一旦暴露,是否还能继续留在近卫局,留在龙门都将成为问题。
老迈的札拉克杵着手杖轻轻叹气,他背影佝偻,却是整个龙门下城区真正的话事人。
“唉,这也是命数,我已经通知魏彦吾了。”
“爸,真要把这个麻烦保下来?”
望着床上的年轻警司,鼠王苍老的手指握紧手杖悠悠感叹:“即使她不是魏彦吾的侄女,光凭她这两年在贫民区做的事,我也会保下她。”
“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以为这样就能让事情变好,不,就算他真的成功推行了那套法案,又有多少人会真正按照法案去做?阳奉阴违的事还少了。”
鼠王看了看女儿,他摇了摇头。
“她这样做,事情不会变得更糟,反而会有变好的可能。”
“如果换我来做,我会做的更聪明。”
林雨霞微微仰起头,她有信心做的比陈晖洁更好,她更清楚龙门下城区的问题出在哪儿,她也更有把握避免这些问题。。
“如果你来做,你能做的更好?”
知女莫若父。
“……”
她没有把握能做的更好,因为她知道父亲口中的更好是到那种程度,或许整个龙门,谁也没有把握能说自己能做的更好,能根治这些病症,哪怕是鼠王自己。
或许正因为是他们这些,这些制定规则又被自己制定的规则束缚的人才没法去打破他们定下的东西。
而年轻人,也许她们有心无力。
“去吧,雨霞,就帮一把近卫局的人,还有,去敲打一下阿深。”
“恐怕已经迟了,爸。”林雨霞顿了顿,神色复杂:“我刚接到电话,铁锚帮上下已经去了近卫局自首,阿深和他的人被断了一只手。”
“……谁的手笔?”
“我以为你知道更多。”
“他们越界了。”
“难道不是我们的人先越的界,对方只是用相同的手段还施彼身,只是这样一来,要摆平的乱子就更大了。”
“去吧,就说是我的意思。”鼠王锤了锤酸疼的脊背:“唉,都这把老骨头了还得遭这罪,不中用,不中用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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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爬上林府宅邸的窗台,窗帘在下午的微风中轻轻摆动,那株窗外的庭院中高大的银杏树叶随着风吹飒飒作响。
陈缓缓醒来。
“唔,这里是……”她看到了站在病床旁的老迈札拉克。
“林叔?!”
没能想再醒来后会见到下城区的鼠王,但很快便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不用惊讶,晖洁,是我差人救下的你。”
“对了,阿发……林叔,阿发他。”
忽然想到了什么,坐起身急忙追问,鼠王露出和蔼的笑容。
“阿发没事,他的母亲也没事。”
话语落下,终于松了口气,这时才注意到所在的地方。
“谢谢您。”
“不必说谢,晖洁……近卫局要进贫民区,我不出手,你怨不怨我?”
陈愣了愣。
她只是看着病床畔的老人,她当然知道如果贫民区的鼠王愿意出手,今天这事根本不会发生,近卫局也未必不能顺利进入贫民区。
“我明白您的立场,您愿意不出手,我已经很感激了。”
毕竟下城区里大大小小的帮会愿意卖鼠王面子,也愿意承认鼠王的地位,可牵扯到所有人的切身利益,哪怕是鼠王也不能强硬命令谁去做什么。
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下城区帮会间哪一次不是为了利益斗得你死我活。
而作为下城区帮会龙头的鼠王,无论如何是不能和近卫局站在同一个立场上的,更不能是明面上。
贫民区的鼠王,他不是近卫局的鼠王,更不是龙门的鼠王。
“呵呵,龙门人都说陈晖洁不懂变通,我看,只是你不想按他们的想法变通罢了。”
“……谢谢您的夸奖。”她还是觉得有些拘谨,毕竟龙门近卫局的警司现在正和龙门地下帮派的龙头同处一室。
“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也想和您多聊聊,但是现在近卫局还在执行任务,所以我先……”
她从床上下来,正准备找些委婉点的说辞离开,鼠王忽然打断了她的话语。
“你不能去。”
刚从病床下来的她怔了怔。
“……为什么?”
“晖洁,你知道我和魏彦吾的关系,所以我喊你一声晖洁。”札拉克语重心长:“刚才那种程度的爆炸原本不该让你陷入昏迷,你知道为什么你昏过去了吗?”
她神色间流露出一抹很快被掩饰过去的仓惶。
“因为我……当时杂念太多,没反应过来。”她试图解释。
“有这个原因,但另外一个原因是……”鼠王停顿下来,看着面前的姑娘:“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被感染了?”
“……”
平静,没有想象中任何慌乱,或许在之前还有过想隐瞒的想法,可真被拆穿后,反而能平静的接受。
“看来你知道。”
“是,我知道,现在您也知道。”
“多久了?”
“回来龙门之前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吧。”
“岂不是说……”鼠王惊讶的看着平静的陈,直到听她承认。
“小默也是感染者,我和她,我们一家都是感染者。”
“唉……”
“您不必为我难过,林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很清楚我做了什么,我也从来不会为当初的所作所为感到有任何一丝后悔,哪怕是现在。”
哪怕如果我不是感染者,许多事不必遭受质疑。
陈当然知道自己身为一个感染者所做的一切会为她自己带来什么后果,但正像是那句话,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做,也有做的必要,所以才去做,不论她是否是感染者。
无愧于心,所以她才是陈晖洁。
“您之前说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是感染者?”
“感染源石病带来的身体变化,加上长时间的心力交瘁,你早就是一只炸药桶了,爆炸只是引爆了这只炸药桶而已。”
“难怪,这段时间我觉得有些把握不足力道。”
“你多久没好好休息过了,晖洁?”
陈勉强露出笑容。
“你啊,这种拼法可怎么行。”
“谢谢您的关心。”
“近卫局那边我差人去帮忙和报信了,你不必担心。”札拉克转过身:“机会难得,陪我这个老人家走走吧,晖洁。”
陈只是稍作犹豫,她没拒绝。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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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贫民区的街头,似乎是在漫步,可破败,贫穷落后的街区实在没什么好景致,大抵午后在杂乱私建建筑底下狭小又拥挤的道路,连头顶的天空也见不得几分,从道路间跑过的孩子,听到家长里短中的喧闹,有人吵架,有孩子的哭声,有做饭时的炊烟,多少有了点人气。
夕阳的光映在粉笔涂画的砖瓦上镀上一层昏黄。
谁又能想到龙门的繁华下隐藏着这样一面,贫民区,鼠王,因为居住在贫民区的人生活如同龙门的下水道见不得阳光,所以叫鼠王。
龙门不该是这样的。
还是我对这座城市的期望太高了?
“陈姐姐!”
小小的菲林姑娘要比小默大许多,还在上小学的年纪,从前面的街道跑过,似乎是留意到了陈所以停下脚步。
有些难以置信,更多地是惊喜,她比想象中更受孩子们欢迎。
“阿琳?……啊,现在是放学的时候了。”
直到见到她背后的书包,猛然才想起昏迷醒来已经到了下午,耽搁了许多事情。
“嗯。”
“今天有好好学习吗?”
“嗯,陈姐姐你让我好好学习,我听的你的话。”
“好孩子。”摸了摸女孩的头,想着要再过几年,小默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可感染者该到哪儿去上学呢。
也许不知不觉间这同样成为了她想改变龙门的理由之一。
“我去带弟弟吃饭了,陈姐姐下次来我家玩,我给你讲我新学的东西。”
于是露出笑容。
“好。”
看着她挥手从身旁跑过,直到消失,鼠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两年,你用自己的工资资助了二十多个贫民区的孩子,工作之余你也会来陪他们,教他们道理和知识。”鼠王缓缓道,他都看在眼里,些许欣慰:“这些孩子,大部分都被你教的不错。”
“是我应该做的。”
“晖洁,如果没有你这两年在贫民区的所作所为,今天我不会见你,你能见着下城区的林,却永远见不到贫民区的鼠王。”
陈抿唇没有回答。
他们又向前走,沿着龙门的贫民区街道,漫无目的。
“你会与我走这一道,是因为你是推动新感染者居住案的陈晖洁,你是想要让近卫局入驻贫民区从而推动贫民区融入龙门的陈晖洁。”
“而不是魏彦吾的侄女,那个得他赤霄剑术亲传,从维多利亚皇家近卫学校毕业的陈晖洁。”鼠王认真的说,侧目看了陈一眼:“无论魏彦吾怎么想,我都会对你说一声,你做的不错。”
陈没想到会从鼠王口中听到这样的认同,无论她做了什么,做的多好,她从未听过魏彦吾对她说起相似的话语。
她有些失神。
“……谢谢您。”
“陈警司,你怎么和鼠王他老人家凑在一块了。”有人望见他们的身影问。
没等她回答。
“只是陪我这个老人家散散步而已。”鼠王说。
“这样啊。”那人回答,又像是想起什么,不可思议:“对了,陈警司,你帮我带的那个源石病抑制药好像真的挺有用的,我上次病发的时候吃了一点,居然感觉好多了。”
“这样就好,我……”
“你可千万别说下次还帮我带,陈警司,我还不起的。”
他急忙打断了陈的话,显得有些惶恐。
陈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知道,他们都有尊严,哪怕他们是感染者,无偿的施舍未必能撑的长久,他们也有自尊。
那人露出有些拘谨,或者说单纯的笑容,像是害怕自己的话令陈警司因此为难。
“光是你带给我的要我这辈子恐怕都还不起了,我省着点吃就好。”
“我……”
她的话又一次被打断。
“哎,陈警司,我听说那个新的感染者居住案没通过,你别太我那个心里去,其实我一开始就觉得要通过很难的。”他们展现好意的方式向来这么简单,纯朴而又直接。“不过,不少贫民区的人都觉得你只是哗众取宠,找点不可能实现的事来给自己赚名声,但我不觉得。”
“你帮过我,我知道你是真心的,所以你一定很难过,这不,我听说今天近卫局进驻贫民区,就想能不能见你一面和你说一声,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了。”
陈只觉得仿佛又有了一股新的力量汇聚在她的身体里,原本变得些许冰凉醒再一次感到了暖意。
“……谢谢。”
“哪里的话,是我谢谢你才对,我等一会儿还要去工地做事,就先走了。”
“注意身体。”
“贫民区里接受过你恩惠的感染者也有不少。”鼠王忽然说:“他们的生活要比其他感染者好一些,但好的有限,他们能找着事做,感染者能做的不多。”
“所以我才想要从根本上去改变一些东西。”
“晖洁?”
“嗯。”
“你觉得龙门是不是一座好城市?”
陈没有立刻回答,她安静了一会。
“相比我知道的其他地方,这里算好的,但我不愿意说它好。”
“因为你觉得可以更好?”鼠王问,但语气肯定,老人望着身旁的年轻人:“我看着你的时候,我也觉得可以更好,但……你要知道,陈晖洁只有一个。”
如果觉得龙门应该更好,愿意让她更好的只有一个陈晖洁,那这座城市是没法变得更好的。
“您也想劝我?”
“有什么可劝的,你的路是你自己的选择。”鼠王收回视线,陈跟上他不快的脚步:“只不过,晖洁,你的路不是近卫局的路,不是魏彦吾的路。”
“你能让别人相信你陈晖洁是个想要善待感染者的好人,可怎么让他们相信,堂堂诗怀雅家族的大小姐和你是一样的人?”
鼠王回过头,看着沉思的陈。
“即便是和我有缘的星熊,我也无法替她做任何担保,你是无法只靠自己的力量达成的,你要如何说服别人相信你所代表的东西,你又要如何让别人相信你所代表的东西有你想象的力量,晖洁?”
“……”
陈沉默下来,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没有答案,也注定没有人会来替她回答,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能是她自己。
“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