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是座早已被定型的城市,它是什么模样早在魏彦吾这二十年的规划内就已经被划分的清清楚楚,龙门的各行各业,龙门的各个权利架构以及掌握这些权利的利益分割与合适人员,维系龙门繁荣与稳定至今的平衡靠身处龙门本土的人很难去打破。
权利是个很美好的词语。
无数人来人往都被寄托在这两个字下,以决断无数人的死生,决断一座城市的走向和发展,决断无数生活在这座城市之上人们的生活与命运。
如今的陈默也已经站在了和魏彦吾相同甚至更高的位置。
当人掌握权利之后,你会惊讶的发现,过去让人束手无策的困难与绝境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你会发现曾经那些爱恨情仇根本算不得什么,你会发现许多以前让你恨之入骨的人和事到现在其实你已经能轻而易举的放下与面对。
这很可怕,却也正常。
就好比中学时代你有一个特别喜欢的姑娘,喜欢到甚至幻想出了你以后孩子的名字,可等到十多年后再见到她时,你就再也不会有任何感觉,不是不再喜欢,而是会发现曾经的自己究竟是如何的幼稚和愚蠢,曾经爱的死去活来以为深入骨髓的东西,原来到底已经不值一提。
人总是在改变,一步,一步走向更高的位置,回望过去,人总不会永远停留在原地。
陈默走的太快了。
在狐狸的眼里,他真的走的太快了,上次见到他时他还只是只身回到龙门的小透明,再在伦蒂尼姆见到他时他身边已经聚拢了一股不小的力量,直到现在,他再回到龙门后已经变成了大炎的皇族。
狐狸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看不懂他啊。
狐狸崽在龙门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大大小小的角色和样貌,但像是陈默这么特别的永远永远让狐狸没法看的清清楚楚。
哪怕是龙门总督魏彦吾,哪怕是灰色的林和诗怀雅家里的老病虎,这些龙门里有数的大人物都没她的狗子那么神秘与古怪。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狐狸不止一次这么想,不然为什么她这种人也会有这般的好运气,小时在安置营里随随便便遇见的一个人原来从来都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简单。
哦,不如说在伦蒂尼姆见到他那副姿态的时候,狐狸就已经有了这个准备,但到底而言他再回来后也始终超过了狐狸最高的预期。
不同的是他每次都超过人们对他的想象,相同的是,每次他的思想都变得越发深沉,也许很久,也算不上多久,五年前的陈默狐狸还有信心说自己能够看的懂他,但现在的陈默让狐狸心里没底。
猜不到他想做什么,看不清他现在的想法,只觉得他与自己的距离在不断的拉远,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近的拉远,明明他就站在眼前的时候,狐狸也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和他之间有着很长一段距离。
那段距离比起当初他回龙门时第一次见到他时的警惕与敌意还要疏远。
也许权位这东西真的会让人难免产生距离感,就好像曾经亲密无间好到能穿一条裤子的朋友,忽然几年不见回来时的他当上了大领导,尽管他并没有和你拉开距离,依旧像是小时候那般开着只有两人的关系能开的玩笑,即使你趁他不注意忽然跳到他背上,他也只是笑着骂你胡闹。
明明关系没有变得冷淡,可还是会觉得有了距离感,因为你看不懂他做的事,因为现在的你和他已经不可避免的生活在了两种不同的世界。
狐狸当然不是猪,狐狸就只是一只奸诈的狐狸,但狐狸的好朋友,那只和她一样摸爬滚打以为会一起长大的黑狗崽子,忽然有一天他长出了鳞片,生出犄角,他瘦弱的身躯不再蜷缩在屋檐底下,露出锋利的爪牙,腾空而起,仰天咆哮。
变成本来的模样。
遍体鳞伤的傻狐狸站在树上望着它跃入云层,自由自在翱翔天空,他属于那片天空,属于那片广阔无垠的天空,狐狸心里那么多的欣喜,又那么多的失落,而就在她失望的匍匐在树底下舔舐那些搏斗的伤口时,那条黑龙又回过头,从属于它的天空回到龙门那片林子。
哪怕狐狸知道他不会带自己走,可狐狸还是觉得高兴。
狐狸就只是狐狸。
龙门东城区,天光微亮。
这里有龙门最大的墓地,不同于核心城那片小墓区,没有以墓道方式埋葬的龙门人大多都沉眠在这里,包括但不限于龙门近卫局的公募,每到新年前后,安魂节与清明,这里都很热闹,那是龙门纸火生意最旺盛的时节,尤其是夜晚,蜡烛与黄纸烧起的亮光从城区方向望过来会看着这片寂静荒凉的土地灯火通明,就好像,这里是另一个热闹喧嚣的世界。
狐狸没有陈默那么幸运,她那时还有些许不靠谱的记忆,但龙门是怎样处理她父母尸体的狐狸一无所知,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查找。
她和陈默不一样,因为是近卫局家属的缘故,至少还有曾经的同事愿意帮忙收敛,但狐狸,她家没几个亲朋故旧,即使有那时也顾不得别人,狐狸从来不谈起自己的父母,她是个绝户,也没什么大家族照拂,用她的话来说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类型,孤儿院里的大多数人都属于这种类型。
想想不属于这种类型的人,但凡家里能有一个好心的亲戚也不至于住进孤儿院里,而住进了孤儿院就意味着,那些曾经所谓的亲朋故旧已然成为了路人。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纯粹和简单。
比起陈晖洁家里那种复杂而又带着许多爱恨情仇的大家族,像是狐狸和陈默这种升斗小民就没了那么多牵牵挂挂。
或许狐狸不太喜欢陈的原因也包括这点,在狐狸这种人眼里,陈大抵属于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不过人人都有难言之隐,也许陈还在羡慕狐狸孤家寡人无所牵挂,只是当角色调换过来,谁也不得自在。
以前的陈默和狐狸是同一种人,不对,现在的他们也是同一种人,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比狐狸更了解陈默,但也因为太过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向来不温不火,毕竟没那个男人喜欢一个太了解自己的人,也没那个女人愿意找一个太了解自己的男人。
这种人适合当无话不说的好兄弟,不适合做夫妻,夫妻之间还是要有点秘密和新鲜感的好,否则一个眼神过去,就把彼此看了个干干净净还有几个意思。
所以当陈默蹲在那三座墓碑前烧纸钱时,狐狸从身后蹑手蹑脚的靠近并忽然一把从后面扑在他背上的时候,陈默没有多大的反应。
“不要揪着我的角。”
大概许多人都有一个坏毛病,尤其是年纪越大的人这个坏毛病就越明显,通常喜欢在一个人在墓地烧纸的时候絮絮叨叨,自言自语,陈默也染上了这个坏毛病,但好在狐狸的及时出现没让他来得及丢人。
“我帮你试试是不是真货。”
狐狸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于是陈默感觉到放在自己头顶角上的双手和压在身上的重量不见了。
“你早就想这么干了吧,别急着否认,刚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想这么干了。”
陈默转过头,就看到蹲在他身边的沃尔珀,就像小时候安置营后面的土坡上一样,就像两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的侍卫哪儿去了?”
狐狸看了看他手里的黄纸,他将黄纸扔进火里,清冷的墓地里火光映亮了两个人单薄的身影,脚下的石板还带着雨夜的湿润。
陈默手里抓着一根不知道那里折下的树枝拨的火堆不断飞起火星。
“港口。”
“要离开了?”
“北边传来的消息,乌萨斯集结了三个集团军,第三集团军已经进驻了切尔诺伯格,边境双方军团正在对峙,乌萨斯使团半个月前抵京鸿胪寺,在朝堂上公然质问大炎,苏霍平原双方边境驻军冲突要给乌萨斯一个交待,现在吵闹的不可开交。”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黄纸递到狐狸怀里。
“这么大的消息,你就这么告诉我了好吗?”
“半月前的消息,再说……”狐狸看见他伸出手掐着小拇指一脸嫌弃:“你龙门芝麻大点一个官,告诉你你又能做什么?”
“嘿。”
“不服气了?”
“哪儿敢,我芝麻大点的官怎么敢在您这种大人物面前不服气。”
他曲着手指弹在狐狸额头,狐狸揉了揉,敢怒不敢言又唉声叹气的将手里的纸钱一点点扔进火堆。
“真要打了?”狐狸问。
“打不到龙门,双方想动手总要找一个过得去的借口,乌萨斯国内如今议会上青壮派群情激奋,要让大炎付出代价,皇帝和他的改革派已经抑制不住这些人的好战情绪,而且在他们的宣传下,是大炎先侵犯的乌萨斯边境驻军,并不愿意就此时给乌萨斯一个合理交待。”陈默说:“二十年前,血峰战役与大叛乱之后,乌萨斯的军中中高层级军官就面临过一次清洗,而现在占据乌萨斯军队中坚力量的是新生代中青年军官,他们每个人都渴望战争,渴望建功立业,皇帝的改革触动了这些人的利益,乌萨斯需要一场真正的战争来转移先皇时代过度发展国内积蓄至今的各种矛盾情绪。”
“而且二十年前,乌萨斯和东国的战争,如果不是大炎,他们不可能败的那么彻底,哪怕是后来的大清洗也不至于让军权派毫无反抗能力。”他说,露出笑容:“现在啊,乌萨斯军队民间人人都在渴望先皇时代,费奥多尔也不敢在这时候触他们的霉头。”
狐狸点了点头。
“那炎呢?已经几十年没打过仗了吧,这次真要和乌萨斯打起来。”
“所以乌萨斯的皇帝不得不放权给各个军队和大公,但等到战争结束,他想再收回这些权利就难了。”狐狸问。
“你说的没错,无论战争胜负,军权们都不会败的彻底,看来他们吸取了血峰战争的经验,东国毕竟太小,实力有限,那一次战场上他们取得了胜利却遭到皇帝和议会的背刺,随后是巩固皇权的大清洗,而这一次,他们用相同的办法来对付费奥多尔。”
“那乌萨斯的皇帝……”
“来不及,从圣骏堡派出使者到乌萨斯如今的民间情绪高涨,费奥多尔和他的议长已经拉不回这头野马的缰绳了。”陈默说:“费奥多尔没有弗拉基米尔的铁腕和威望,想靠他纠正乌萨斯无疑是天方夜谭,他能做的,只是在这场战争中为自己攥取多少政治资本,反过来说,如果军权派输的彻底,他说不定能一举将军队收拢在自己手里。”
“也就是说……”狐狸吸了一口气。
陈默露出笑容。
“也就是说乌萨斯的皇帝说不定也是推动者,双方都在布局,那个派出的使者究竟属于那方的人员已经不重要了,这场战争的胜负也不重要。”
陈默说:“乌萨斯的政治斗争已经到了如今这步,他们选择了炎,因为炎地处西北,靠近乌萨斯西北冻土,而乌萨斯城市群都在靠近莱塔尼亚高卢旧地的南方,即使前线战事不利,他们依然有漫长的纵深,拖到冬季,越是深入乌萨斯内部,大炎的补给线越是漫长,而在荒凉的西北并没有多少有价值的目标,包括那些矿场,如果大炎停下来在乌萨斯国内开发,乌萨斯有无数种方式夺回大炎开发好的矿场。”
“即使乌萨斯失去了西北的土地,也暂时影响不到国内的发展,相反,如果大炎占领了乌萨斯的国土,乌萨斯人的反炎情绪将达到高峰,到时候频繁的袭扰让大炎得不偿失,而那时乌萨斯的政治斗争也已经有了结果。”陈默说:“上下一心的乌萨斯在漫长补给线的大炎面前将无比棘手。”
“可问题的关键来了,乌萨斯使者公然质问,如果大炎毫无反应那该多丢人,而且对方陈兵边境,大炎没法去赌乌萨斯敢不敢先手进攻,大炎最好的做法是御敌于境外,以至于反攻,在边境战场打垮乌萨斯军团后,组织一支精锐军队深入乌萨斯腹地袭扰,最好夺下乌萨斯几座移动城市,直到乌萨斯国内局势稳定,双方再坐下来重新谈判。”陈默说:“像乌萨斯和炎这种庞大国土面积的大国,仅靠一两场战事是没法彻底击垮他们的,这种类型的大国一般都亡于国内而非国外,但当这场战事结束之后,炎乌双方边境将有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的和平,这同样是炎与乌萨斯所共同期望的结果。”
狐狸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她只是看着陈默拨动火堆的脸,甚至短暂忘了将手里的黄纸扔进火力。
面前的陈默让狐狸陌生的不像话,不是说他的相貌,而是说出这些话的他。
“我本来还想问你为什么就这么放过了贫民区那些人,和原本我们预计好的不一样。”狐狸忽然说,她盯着篝火,头顶沃尔珀的双耳轻轻抖了抖。
天际龙门的第一缕天光终于刺破缓缓散开的厚重乌云,落在远处城市高塔的尖顶,闪烁着刺眼的光。
“嗯。”
“现在我知道原因了。”狐狸轻呼了口气:“你瞧不上龙门的贫民区,瞧不上贫民区的鼠王和那些龙门所谓的大人物,甚至瞧不上魏彦吾和这座龙门城,对吗?对现在的你来说,这些人和这座城市都入不了你的眼,你放过那些人,单纯只是因为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从1090年以后,魏彦吾也好,鼠王和贫民区那些所谓的大佬也罢,你说的没错,我瞧不上他们,从我发现他们拼了命想要保住的东西我轻而易举就能毁的干干净净以后,我就瞧不起他们了,但这不代表我对他们有任何偏见与不屑。”陈默说:“因为所站的位置和高度不同,所以所该考虑的方向也有所不同,农夫考虑如何让田地收获更多,商人考虑如何去赚更多利润,警员考虑升职和城市治安,而我呢,我不考虑如何让这座龙门变得更好,因为这不是我该去考虑的问题,而是龙门和龙门人该去考虑的问题,是近卫局和龙门总督魏彦吾该去考虑的问题。”
狐狸将手中的黄纸扔进火堆里。
她站起身。
“陈晖洁呢?”
“……”
“她是龙门人,是龙门总督的侄女同样是近卫局的领导之一,她要考虑的是龙门和她的事业。”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除了这些以外,和现在的你一样的,除了这些以外。”
“除了这些以外,我还剩下什么呢?”
陈默收回手,他转过头看着狐狸问,在陈默淡金色的瞳孔里,阳光正破开云层在狐狸身后繁华的龙门上空一点点亮起,繁华的城市与天际的破映着狐狸身后的安宁,沃尔珀的橙发在清冷的早晨染上了一点淡淡的阳光。
她就站在自己眼前,活着的,能够呼吸的。
而在这里和陈默相关的五人中,有三个永远躺在了这片墓地里。
“陈默已经死了,苏离,我亲手在卡兹戴尔杀了他,带着他的骨灰回到龙门,托你在他的父母旁买下这片墓地,我把他葬在属于他的地方。”
狐狸的瞳孔猛地收缩,她想到了很多东西,她想到了陈默回来时托她的那件事,她想起在伦蒂尼姆见到的场景,直到现在,狐狸面前的陈默终于变得让她陌生起来。
她看着陈默站在自己身前,他伸出手落到半空又缓缓收了回去。
“好好活着,苏离,这一次就为了你自己。”
人们总将爱和恨相提并论,如果说恨一个人的极致是杀了他,是死亡,那么爱一个人的极致又是什么,答案是没有。
爱和恨不一样,恨可以有尽头,但爱却没有,而在时间面前,无论爱恨都会失去意义。
因为时间往往无情,正是因为无情,所以无论是爱和恨都无法撼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