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露拉把挥舞的手缩回呢子大衣包内。
载着阿丽娜的汽车缓缓驶离她们一起住了快三个月的切尔诺伯格下城区街道。
临别前白发的鹿屡屡回望带着担忧,塔露拉回以笑容,又在阿丽娜收回视线后笑意敛去。
天色阴郁飘着小雨,雨点斜斜打落在德拉克的银发上,连明快的银色发丝都在晦暗的天色下显得暗淡。
在切尔诺伯格靠近工业区的下城,空气中永远弥漫着好像散不去的灰烬与浑浊,那些密布工业厂房之间的蒸汽管道为整座城市提供动力与能源,源石化作血液注入这座城市锅炉的心脏以趋使让它能在茫茫大地上行走,躲避天灾。
塔露拉回身走进她们原本的家里。
从储物格中找出她藏在里面的大剑和装束,德拉克换上了荒野上的打扮,一直到夜色降临,她自己做了晚饭,却又在拉开厨房的冰箱时看到了埃拉菲亚早已准备好的食物,安静的坐在只剩下她的屋子里,大剑靠在桌边,味蕾弥漫着两种不同的味道,德拉克才发现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她已经习惯了阿丽娜待在自己身边。
陈晖洁靠在窗边望着天空阴郁的天色,雨点纷纷扬扬飘落进她的掌心,带着冰凉的触感一如她此刻沉寂的心情。
这是在进入乌萨斯一周之后。
荒野上的路比陈原本预想中的还要难走,如果不是在出发前因为沃尔珀的缘故换了载具且准备了更充分的物资,陈或许还走不了这么快。
陈晖洁早已做好了准备,这点程度的坎坷尚在她的预期之内,离切尔诺伯格还有一段距离,乌萨斯对待感染者的方式远比陈晖洁所预料的还要苛刻。
如果说龙门对待感染者的方式已经够冷酷,那么乌萨斯对待感染者态度简直是绝情。
陈惹上了麻烦,在进入乌萨斯不久之后她就惹上了麻烦,她救下了一支正被乌萨斯纠察队追捕的感染者小队,遗憾的是她没能做到全歼那支纠察队小队,所以此刻她正处于被通缉的状态。
被乌萨斯通缉的感染者不计其数,陈不在乎这点,但让她耿耿于怀的是被她救下的那支小队居然趁着夜里想要偷走她的物资。
独自在外的陈从来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没有去苛责那群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也没有动手要了他们的命,只是这件事再次刷新了陈对感染者的认知,她能够理解他们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可能理解不代表能够接受,假如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呢,假如她放松了警惕呢。
陈不敢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以至于她忽然明白,龙门人对感染者的敌意是有来源的,而即使是感染者也不能一概而论,她本来早就该明白这些道理。
不在乎是否是感染者,关键在于人是如何。
于是她又在夜色里丢下那群感染者离开,她怕自己继续留在那里会做些什么,但这件事始终成了陈晖洁心里的一根刺。
提醒着她,即使是感染者,在龙门外的感染者和她所认为的感染者是不同的,理所当然是不同的。
不,或许就算在龙门,她也迟早会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是时间问题,这片大地给感染者的遭遇,却又因为感染者的遭遇而使他们做出很多迫不得已的选择加重原本人们对他们的苛责,恶性循环,永无尽头。
形单影只,离龙门越远这片大地所能向陈展现出的恶意也就愈多,因为她不再是龙门的陈警司,所以每一点疏忽都能要了她的命,因为赤霄和魏彦吾的缘故,她有了独自游走荒野的能力,但这份能力只是一个起点。
人在荒野上游荡的越久,越容易发现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孤单,独行侠听起来是很有噱头,可又有几人真正能够仅靠自己一人活下去。
只是短短一周的时间,陈已经无数次怀念起了她留在龙门里的一切,直到离龙门越远的时候,她才真切的体会到了那种失乡的茫然感。
不像是外勤,而是知道也许这就是自己的一去不返时留在内心中的不舍,每每闪过脑海中关于过去的种种画面,以至于虽然在当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一切,现在都显得令人暖心也令人软弱。
陈知道自己这种状态不对,但她没有办法避开,曾经她拼了命的想要逃离龙门,而如今她从龙门离开,却把自己的心留在了那座城市。
城里人和城外人是向来没法使人自己轻易区分的。
城里有她的朋友,有她熟悉的一切,有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她的记忆和感情,而城外是荒野,茫茫的荒野,冰冷无人的夜晚。
陈轻轻抚摸着赤霄藏在绑带内的剑鞘,赤霄的存在令她有了一份安心,就着旅馆房间内温和明亮的灯光,陈展开地图,规划着她前往切城的行程。
夜渐渐深了下来。
从浴室内出来的陈晖洁终于能在短暂而又匆忙的旅途上好好休息一晚,不知道明天如何,陈不知道,她距离切尔诺伯格尚有一段距离。
她同样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在那里找到塔露拉。
她不知道自己此行是否全无收获。
很多事陈晖洁都不知道。
她只能期望。
却又在期望之后,还没想好再见到小塔时该对她说些什么,好久不见,还是……我来找你了,姐姐。
陈已经很久没再喊出过这个陌生的称呼,十年,或许不止十年,时间总是让许多人原本以为熟悉的事物变得物是人非,人通常觉得自己能够跨越时光,跨越十多年来的分别疏离,可人也通常屈服在时光之下,直到最后说服自己。
世事如此。
即使找到小塔,她又能做什么呢。
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只知道十多年了,她想做的事,她想见的人如今就在眼前,她为此踌躇逃避了十多年,不管结果如何,她都该来。
霜星他们抵达切城周边的时间几乎和乌萨斯第三集团军先遣部队一致,雷德派信使传来的消息称他和他的小队已经顺利接到了那群感染者,不过他们的状态很差,有伤员缺少食物和药物,没有办法远行,只能暂时躲藏在山林,幸好冬天已经过去,情况不会变得更加恶劣,但天气依旧寒冷。
雷德和他的小队没法再抵达切尔诺伯格,同时他们希望能分配一些物资过去,以便那群感染者能在短暂的修整之后向营地的方向靠拢。
塔露拉没有否决这个提议,瓦托夫和帕维尔的队伍带着物资赶往雷德的方向,不过塔露拉建议的是他们在乌萨斯和炎国的争端正式爆发后再向北靠拢,因为如今乌萨斯的部队正在向西南方向聚集,感染者暴露的危险太大,而他们没有快速行进的能力,一旦被乌萨斯的侦察兵发现很难逃脱。
信使带着塔露拉的命令离开切尔诺伯格赶往瓦托夫和帕维尔所在位置。
当第二天上午,和切城的几个感染者临时推举出来的代表以及柳德米拉商议撤离方案结束回到下城区的时候。
下城区的街道已经被切城的宪兵和军警封锁,站在围观群众的外围,塔露拉用大衣的兜帽遮住了显眼的银发,她看到平时自己熟悉的那片住宅已经被切城的军警团团包围。
人群声中塔露拉听见有人举报这里藏匿着感染者。
塔露拉只是庆幸自己昨天上午将阿丽娜送出了城,她环视着周围人群的目光变得越发冰冷,德拉克不想知道是谁向乌萨斯军警举报了他们的行踪,或许那些人也并不确定这里是不是住这感染者,切尔诺伯格也不在乎。
因为定额的缘故,他们这些年随意将非感染者指认为感染者的事件已经不计其数,记录官只需要在某户门口将这户人登记为感染者,乌萨斯的宪兵就会将这家人抓进矿场。
没人在乎。
只要不是他们自己,没人在乎。
所以切尔诺伯格感染者痛恨切尔诺伯格人不是没有原因的,哪怕他们原本也是切尔诺伯格人,哪怕他们原本也曾作为站在人群中的一员。
可……人与人的苦难是不相通的,人与人的苦难从来无法感同身受。
塔露拉没有多少愤怒。
即使切尔诺伯格人“出卖”了她,即使乌萨斯军警残暴的毁掉了她的家,她依旧没有愤怒,德拉克是个理智的人,或者说乌萨斯西北冻土漫长的寒冷生活中早已剿灭了德拉克的愤怒。
她的怒火再不会因为丁点小事而爆发,她的怒火会烧尽这片荒芜大地上乌萨斯人的冷酷与凉薄,给信任她们的人带来温暖,给欺压她们的人带去毁灭。
她只为这个理由而愤怒,余者,俱都不值一提。
话是这么说,可如今德拉克也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兴许算不上,没有在乎的人的所在的地方,称不上是家。
塔露拉缓缓退出人群。
军警的高声和人群的嘈杂随着脚步渐行渐远,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步入切城阴暗的小巷内,不久后是一个明媚的天气。
德拉克坐在乌萨斯中城区公园的长椅上,她的目光望向在街道对面的那所学校,以她的视力能清晰的看到在课间打闹的学生。
德拉克喜欢这个画面。
她已经记不起自己何时也曾有过这样一面,那些记忆随着进入孤儿院之后就已经变得愈发稀薄,阳光穿过金色的银杏树叶缝隙落在她脚边,她就这么望着,嘴角的笑容越发明显。
她们这一路带着感染者千辛万苦来到南方,来到这座城市,来到乌萨斯人最密集的地方,不就是为了这些东西吗?
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但他们已经在路上,所以不惧怕山高路险。
上面承载着另一个人的过往。
从他在黑钢的生活,一路到卡兹戴尔的遭遇,特蕾西娅和萨卡兹的生活以及他对这些事的看法,兴许只有这时候的他才不会在话语中带上半点谎言。
塔露拉的目光变得越发柔和。
佩特洛娃说她越发像陈了,塔露拉是不否认的,也许她的确在逐渐变得越来越像陈默,如果一个人的心里始终住着另一个人,难免不会去追逐他的影子。
这是塔露拉难得的安宁时光了,她是知道留给自己的结局的,她已经有过觉悟去面对和承担她所做出的选择所要发生的任何事。
陈还在向南走。
她跟进了一支前往切尔诺伯格的商队。
沿途上她已经见到了好几支不同类型的乌萨斯军队从他们身旁的主道穿过,离得远些,依然能感觉到庞大的陆行战列舰碾过大地的震动。
商队的人说那是第三集团军的主力舰,晴朗的天空下钢铁巨兽庞大的身影壮观无比,甲板上狰狞的炮口对准天际,这是大地上人所能造出的最可怕的战争利器。
乌萨斯人的骑兵和重装部队行军时严肃而整齐,不比陈在龙门所见过的炎国军阵在气势上要弱多少,陈没办法将两者横向比量。
商队的人告诉她,第三集团军的目的地同样是切尔诺伯格,他们将进驻切尔诺伯格休整,以随时应对即将到来的炎乌冲突。
似乎每个乌萨斯人都知道乌萨斯要和炎国打仗了,但每个乌萨斯人都不对这场战争报以悲观的看法。
陈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评价,仅仅是作为一个离开了龙门的感染者而言,无论是炎国和乌萨斯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
她的心情越发沉重,因为乌萨斯的正规部队在进入切尔诺伯格,而塔露拉此时兴许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