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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网 > 龙门回忆录 > 第三章 木头人
         磅礴的雨点拍打在屋外,夹杂着不歇的风声,天色渐已入夜,暴雨因此而又显得越发清晰,风雨声隔着墙壁沉闷却密集。
         这幢旧式东国宅子屋内亮起温和的暖色灯光,拉上了门廊前的落地窗和纸拉门。
         翻到一半的菜谱就这么放在客厅的小桌上,紧挨着端回屋内的茶盘,厨房里隐约能看见塞雷娅的身影,陈默已见惯了她身着围裙的摸样,只是她将银色长发用发绳系起,踩着拖鞋露出小半截小腿,在半开的拉门后背对着陈默在厨房中忙碌。
         电视中放着她从便利店租回来的影碟,大抵讲的是一对从小离散的东国兄弟,再相逢时彼此已经走上了完全相反的两段路的故事,他们中一位是京都警视厅的年轻警部,另一位则是被京都某位极道大组组长收养的养子。
         围绕着他们在一场警视厅特别行动行动的高级会所中擦肩而过,回头凝视,到行动中重逢,重伤,救治,拘留室中的审问,到后来两人间关于彼此理念所产生的分歧,对亲情,人生,爱情与未来既然相反的两种态度与走向。
         烂俗却经典的桥段与戏码,也许塞雷娅对这种类型的故事比较喜欢。
         电视中男主与男二在高级会所的长廊中擦肩而过,彼此同时停下脚步,回头相视,不发一言,又默契的收回目光。
         陈默的心思却没放在影片中场景缓缓从警视厅随着男二转向正在展开的家族会议。
         这不是梅雨季中塞雷娅租回来的且看过的唯一一部电影,实际上在茶几下的抽屉里满满当当塞满了东国和其他国家的影片。
         塞雷娅偶尔也会做些与她性格看上去毫不相关的事,而对影视的追求可能就是其中之一,或许她也是那种会抽出时间欣赏完新电影后立刻出现在紧急会议上的人。
         陈默不置可否。
         他没将注意力放在正在电视中播放的影片,也许对看客而言发生在电影中的是一个值得他们感怀,触动的别人的故事,但对陈默而言,那故事中所发生的一切好像都曾经在他的人生中历历在目。
         只是不同的名字,在经历上也许也有细微的差别。
         就好像他再在龙门见到狐狸的时候,他不是什么极道赫赫有名的养子,狐狸也仅仅是个犄角旮旯里没人待见的小角色。
         他们见面的第一天比电影中要平淡了太多,电影总是有着戏剧性的渲染,因此才能让人印象深刻,而陈默和狐狸的相遇里却没有激烈的交战,也没有刺耳的警笛和密集的仿佛要将整片街区都封锁的警员。
         唯一有的大抵就是狐狸那间破破烂烂的天台公寓,她用手指勾着钥匙,走在自己前面,楼梯的灯光坏了许久,时灵时不灵,还有在小雨里街边几十块一人的大排档,嘈杂的环境里,狐狸说是为了帮他接风洗尘,自己却喝的烂醉,回来的路上蹲在路边的排水渠前吐的肝肠寸断。
         陈默会想起,那时自己自从离开龙门以后十年再回到这座曾经属于他的城市,而那时候的他对于龙门的陌生,敌意,怀念,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的推动下,他没去考虑过对龙门而言自己是谁,对自己而言龙门又意味着什么。
         他同样没去想过,在他的脑海被旧事所填满的空档中,在狐狸面前的自己又是什么模样。
         他把自己看的太远,却又把龙门看的太近,直到他回到龙门后,才发现对龙门而言他已经成了一个陌生的外人,而对他自己而言,龙门已经离的太远。
         也许陈默自己意识到了这种落差,然而他的潜意识中还是无法接受,即使他说服自己,却又一次次试图在寻找记忆中的痕迹。
         就好像他所自己能理解魏彦吾,而到后来他真成了魏彦吾的模样时,他才知道,理解与否并不妨碍人依然会对过去抱有遗憾和不甘。
         那时的他是偏执的,那时龙门对他而言是一个无比深刻的执念,以至于到了他为此而忽视掉了自己本该注意的人和事。
         陈默总是想他没有像是普遍二十出头年轻的人的年轻气盛与热血,他总是过度沉稳老练,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被某种情绪所推动,无论是愤恨还是无奈,这些情绪其实并不分年龄会相同的影响到每一个人。
         直到塞雷娅从厨房出来,她拿起遥控,电影的画面定格在屏幕,屋内忽的安静下来后陈默才从短暂的出神中醒过来。
         也许在整理庭院,修补房屋,甚至于接通水电这方面塞雷娅进展神速,但洗衣叠被,做饭买菜上,即使是塞雷娅也会感到棘手,她到现在还没学会在小川町的菜市砍价,这无疑少了许多乐趣,哪怕她每次去菜市回来,虽然手里也学着当地人提了一个装满的菜篮,但那种模样总让陈默觉得她提在手里的不是菜篮而是轻巧的公文包与工具箱。
         大抵这两者在不同的人手中指代的同一种东西,但陈默总觉得格格不入,因为她平静的脸上从不会露出从战场归来的神情。
         后来陈默渐渐明白了这种格格不入感的来源,塞雷娅更像是养家的人,而不是持家的人,因此当她从养家转变到需要持家时,她的各种落差便会由此而被放大。
         在家庭的角色,塞雷娅更适合作为一位父亲,而不是母亲,虽然她同样也有温婉的一面,但却更严正。
         陈默恐怕很难想象到,当有一天塞雷娅从市场回来,洋洋得意甚至是喋喋不休和自己讲起她在战场上的艰难战斗与取得的辉煌战果时,那会是一个什么场景,又或者塞雷娅女士像是传统东国女性那样,将自己的心思都倾注在家庭的细枝末节上,将每一个点滴地方都照顾处理的事无巨细,得心应手。
         也许那样贤妻良母的塞雷娅就不是塞雷娅了。
         陈默忽的意识到,在他所有认识的人中,似乎从没有一个像是他刚才所想的那种姑娘,其实这不是什么坏事,每一个独立且自主的思想都值得被尊重,尽管如此会缺少许多常人眼中的温馨与幸福。
         就好比,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让陈默念念不忘却早已模糊不可追忆起的老旧公寓。
         “你最好不是在想一些不礼貌的东西?”
         陈默的眼神瞒不过塞雷娅的目光,她轻挑起眉,虽然是疑问的话语,却没能听出半点询问的意思。
         围着围裙的她站在陈默几步外,传统东国式不大的客厅,低矮的天花板,漆木橱柜,墙上挂着鲤鱼旗,花瓶摸样的摆件中插着几株塑料花。
         “我在想,你最近变了很多,塞雷娅女士。”
         陈默说,塞雷娅的神情可见的顿了顿。
         “你同样变了许多,我很难想象,有一天我居然也会穿着一身围裙去做现在做的这些,不过要是换一种态度去看现在的生活,其实还挺不错。”
         她的视线,落在桌上的半开的食谱,又收回目光。
         “这样……”
         “还是说你觉得我现在这样很奇怪?”
         “不会,任何事都会有一个接触与学习的过程。”
         “你知道就好,没问题就准备吃饭了。”
         她转身走进厨房。
         其实他们都多少适应了现在的生活,无论是塞雷娅还是陈默自己,也许当从过往习以为常的节奏和生活中突然转变过来,他们都会觉得不适,但渐渐适应了现在的生活后,再用此刻的心态去看待过去的自己和经历,却会产生另类的感触。
         塞雷娅说这同样是一个逐渐了解自己的方式,她说的话并没有任何矛盾,人都以为自己了解自己,都以为自己在面对何种境遇时一定会做出某种选择,可预期中的自己却往常会和真正的自己产生偏差,而当某些事发生在别人身上而不是自己时,人都会觉得自己能做出更好,或者不同的选择,可真到了那时,涉身其中才知道,那远远没有自己想象的容易。
         塞雷娅并不是一个单调或者沉闷的人,但同样她也不怎么健谈和幽默,从她能将某些比较有趣的经历以阐述的口吻说出来时,就能明白,她是一些人眼中古板的角色。
         也许在谈论时政,经济,科研牵扯某种政治力量方面,塞雷娅可以讲的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但没人提起,她很少会主动开口,而她一旦开口,就容易成为一场论证和辩论。
         而陈默,曾经他的确有很多故事可以讲述,但如今的他却不再会去提起这些,事实上若是曾经的他或许会在关于东国和小川町的某个与官方和经济相关的东西上与塞雷娅聊聊。
         晚饭就在这种平静中度过,尽管有时他们也会聊起某些关于小川町和东国的传统与历史,但多数都是这种平静,平静到现在已经渐渐成了一种习惯和默契。
         梅雨比预计中要提前结束了。
         缠绵将近大半个月的梅雨终于过去,过去的第一天小川町迎来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在昨夜田野与树叶间濛濛细雨中留下的晶莹晨露上反射出耀眼的阳光,清晨聒噪的蝉鸣衬托着排水渠涓涓不停地溪流。
         对青川结衣而言,这是她十五年里在小川町过的最让她期待的一个梅雨季,过去阴沉闷湿的天气和上学时必须穿上的雨衣和雨靴,雨天只能待在家里和教室哪里也不能去的感觉总让她认为糟糕透了。
         青森的梅雨一度成为让她觉得长大后必须去一个没有梅雨的城市的动力之一,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以前在学校总是和同学一起抱怨梅雨的糟糕的青川结衣,这年罕见的没有参与同学的话题。
         她总是想要早早的回到家里,脱下湿漉漉的雨靴和雨衣,也许在经过家门前那条窄窄的小路时,她能看到那个少见的身影坐在门前庭院的长廊上,和一个已经让她习惯了的男人一头盯着外面的小雨。
         有时他们会有交谈,青川结衣就在房间的二楼望着他们的位置,她总是鼓不起勇气去和那位女性认识,一想到这里她就会埋怨自己当时肯定没给对方留下好印象。
         十多岁的少女总是敏感而又有各种憧憬与幻想,无论是对大城市的向往还是对她们认为的某种人的憧憬,以及关于未来的想象。
         这时的她们尚处于无忧无虑且对今后懵懵懂懂的时候,任何在这时走进她们生活并与她们幻想所符合的人和物都会成为她们某种想象的具现。
         那是陈默第一次接触这个懵懂的少女,在塞雷娅离开青森的上午,这个时常躲在家里二楼偷偷望向这边的东国姑娘提着手中的纸袋徘徊在庭院门口,犹豫不决,一条小路被她来回走了不下二十几遍。
         青森结衣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自认为合理的好机会,那是外祖母每年都会从老家那边寄到青森的特产,因为寄了许多,妈妈怕家里和以前一样吃不完,所以想送些给他们家现在唯一的邻居当做回礼。
         青川结衣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任务,甚至严令禁止了要和自己一起出门的弟弟,可一出门她就后悔了,她才意识到激动之下的自己还没想好上门后要怎么开口。
         或许她纠结的不是该如何开口,而是再见到她见过那个人后,她要怎么才能让对方注意到自己表达清楚自己的想法。
         据她半个多月的观察,在这个时间那位瓦伊凡一定还在家里。
         苦恼的佩洛少女头顶双耳软趴趴的耸拉着,纠结在门前走来走去,又蹲下身,聒噪不休的蝉鸣和阳光中,嘴里一阵自言自语后拍了拍自己的脸重新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后一幅视死如归破釜沉舟的架势,终于迈步越过庭院门口。
         然后青川结衣看到了站在石板小路前的人影。
         她看着他,他看着自己。
         少女脚步一顿,神情僵滞,嘴唇哆哆嗦嗦,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原来他能动的啊。
         能动的?
         理所当然脱口而出。
         “你怎么……怎么,怎么能动的啊?!”
         “……”
         短暂沉默后,陈默问:“为什么不能动?”
         “啊?”
         佩洛少女呆呆张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