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有多久了?
自从自己和猎狐犬……不,应该是苏离,自从和她认识到现在快二十年了吧。
有时候陈默真的在想,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二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可若是仔细回头去看,他这二十年来的记忆都是零碎的片段,如同在河流上漂泊,浮浮沉沉,摇摇晃晃。
没有那一刻是真正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度过,犹如在冰冷的河水里漂泊,路过一个又一个渡口,河上有行船匆匆,挣扎着想爬上来,却不断地下沉,再下沉。
呼吸衰退,视线模糊,声音消散。
自己和苏离算是朋友,我们小时候开始就是朋友,陈默不知道在她心目中自己算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一个一起在安置营相依为命度过了几个月的孩子?自己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只觉得她挺可怜的,其实说到底自己那个时候兴许是觉得有些寂寞了吧,事实上自己并不是一个擅长忍受孤独的人,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坚强,如果自己是这样的人,也不会一错再错,在孤儿院遇到塔露拉和陈的时候明知故犯。
至今为止,陈默已经快要忘记了自己曾经在安置营度过的时光,那些记忆对他而言并不算多么宝贵。
自己不过是狐狸崽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一个再渺小不过的过客,陈默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狐狸和自己都是孩子,七岁的孩子是最健忘的,尤其是一个只相处了几个月的人,陈默不怀疑她会在今后的人生里把自己遗忘,因为陈默……其实已经快要忘了她。
陈默每年放在孤儿院的那些信说到底是自己想写给她,还是想要告诉自己并不是孤单一人,自己还有一个值得记住的朋友,连陈默都说不清,就像是后来在黑钢国际时,他偶尔也会写下寄给小塔和陈的信,却没有那一刻真正把它们寄出去。
陈默想,他其实也在害怕,怕他回去之后已经物是人非,怕他回去之后她们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人生,而他还活在过去的记忆里。
自己已经想不起来她们的相貌,即使后来拼了命的想要回忆,可自己的记忆依然模糊不清,渐渐被后来发生的事所掩盖,怎么也找不到。
人这一生的记忆,只能记住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事情,然而,即使是重要的事情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散,直到后来,再也想不起自己曾经做过什么,想不起脑海里经历的一切,只能依稀记住自己说过的话,想起来后却觉得好可笑。
猎狐犬以前说陈默是一个傻子,其实在陈默看来,她才是一个傻子,她是比自己更聪明的人,自然也应该明白做什么才是对,做什么才是错,她不会和陈默犯相同的错误。
她说这些的时候说的是那么决然和肯定,以至于当时陈默真的以为这是她真正的想法,她给陈默留下的印象里,她也确实是这样一个人,很符合她的脾性。
对谁都能摆出一副相得益彰的面孔,对谁都能谈笑风生,她幽默风趣,喜欢八卦,爱凑热闹,也坚定,固执,严肃刻苦,作为警员,作为搭档,作为龙门的警司,作为间谍和卧底。
兴许只有像她这样多才多艺,谎话连篇又逢场作戏到真伪难辨的人才是最适合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家伙。
陈默不怀疑她能过得很好,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去哪里,以她的才能都能很快找到一片属于自己存在的价值。
没有价值的人是没资格活下去的,她以前没有,后来有了,陈默也是,以前没有,后来有了。
陈默和苏离不是敌人,至少在苏离真正图穷匕见的那一刻前,他们都不是敌人,但他们也算不上朋友,尽管他们一起闯入过凌晨2点的酒吧,在大闹一通后将那条街的堂口砸了个稀巴烂,烂醉如泥勾肩搭背走在黎明前龙门寂静无人的大街上,听着越来越近的警笛,默契的躲进路边花坛的草丛里。
狐狸的酒品很烂,烂的令人发指,但同时也偏执的让人哑然,喝醉之后她和没喝醉前的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实际上,陈默到现在还没能分得清她那时是装出来的,还是真正的她。
陈默一直以为自己是很讨厌她的,讨厌她做作的笑脸,讨厌她自以为很懂自己的作态,讨厌她让自己分不清她对自己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但陈默不能否认,苏离总是能用最直接或者婉转的方式戳中他不愿意谈及的地方,让他避无可避,之后又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把选择权放在他手上。
她以为她看透了陈默,陈默也觉得自己已经了解了她,但事实上,他们谁都能没能看清彼此。
他和狐狸崽曾有过最接近的距离,在安置营的帐篷内她抱着陈默的后背,哭着对陈默说:她已经没有了家。
彼时龙门远处新城市的工地射向天空的照明灯隔着板房的玻璃,似乎在安静的凝望着他们,龙门的夜空,很难得才能看到星星。
后来,建起的新城市成了记忆里陌生的景色,他和狐狸崽也成为陌生的人。
他和狐狸崽也有过最远的距离,远到明明身处同一座城市,手里的信却无处可去。
那时候他们都在迷茫,迷茫今后的人生,胆怯懦弱的依靠着彼此,并想方设法的给自己找到一点勇气。
自己给了她勇气?
陈默说不清,兴许相反是她最开始让陈默找到了自己必须活下去的理由,他们躲在安置营的简陋的板房里,陈默第一次涌现出了改变自己人生的想法,用脑海里那些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去改变这一切。
他以前一直按部就班,自以为能就这样顺顺利利的在他们呵护下长大,但后来的一切打碎了陈默的妄想,一个人的时候,陈默才明白,活着原来是这么平凡又困难的一件事。
他们分别了太久,久到苏离成为了猎狐犬,而陈默变成了蛇。
自己在她脑海里留下的记忆是什么呢?
是小时候那个开朗又恶趣味的陈默,又或者在安置营的后面打着一柄破烂的雨伞偷偷抽烟的坏家伙,还是回到龙门后那个故作冷漠又不愿承认的蛇。
颠沛流离的生活没能磨去他灵魂深处的温暖。
兴许没有这一切,没有塔露拉,没有陈,他们的人生会走向不同的道路。
最后陈默才明白,自己错了。
她,一直都是过去在安置营那个跟在自己背后耸肩塌背的狐狸崽,她也一直都记得自己以前答应过陈默的事。
陈默这辈子做的最划算的买卖,就是用一颗从别人手里得来的廉价糖果换了一个天真到让他觉得好笑的约定。
我想帮你。
可你又什么地方能帮我的呢,我又有什么地方需要你的帮忙。
现在没有,以后总会有的。
以后,陈默从来没想过她能记住那么遥远的事情,在龙门旧城区的废墟里,她告诉陈默:我想帮你。
陈默那时候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出现了错觉,直到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她问自己:你有多久没有回家了,狗子。
小时候她学会了写陈默的名字后第一次说出这个称呼,被报复的陈默罚着写了一千遍狐狸崽,可她私底下还是倔强的要这样称呼陈默,仿佛这样的称呼属于她一个人。
陈默,陈黑犬。
猎狐犬说陈默像一条野狗,苏离叫他狗子,他们都是野狗,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野狗。
她是一个比陈默还要厉害的骗子,也比陈默更聪明,更懂得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可惜的是,她似乎总爱跟在陈默身后,以至于陈默犯下一个错,她也会跟着犯下同一个错。
她,他,把一个谎言装点的淋漓尽致,让陈默这个自认的谎话精在最后一刻才发现,他是她,而陈默没有察觉的是,她很早以前就提示过自己,还带自己去看过她的妹妹,她说她的妹妹叫小狸,她哪有什么妹妹。
她和陈默一样,都是被这座城市抛弃的人,他们孤孤单单的蜷缩在龙门的角落里,陈默好心的找到了她,给了她一颗糖。
“我是没想到,你真开了一家甜点店。”
陈默坐在靠近收银台的位置上,双手撑在台前,打量着这家甜品店,放在橱窗内做好的甜点,桌上放着好不容易从暗索手里抢过来的鹅黄色皮包,为此陈默欠下了好多份不平等条约,比如今天她吃的消费全都要自己请客,又比如接下来一个星期的宵夜和零食都包在自己身上,加上自己要无偿的让她在自己那里混饭。
陈默觉得一定是自己上辈子欠了她的,这个厚脸皮顺着杆子往上爬的狗东西就没想过自己这是为了她好吗?
她还做着把这个皮包卖了就移民去乌萨斯的春秋大梦,想死也别拉自己下水好吧,臭兔子,早就该把你的耳朵切下来做成兔肉火锅。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上次叫你进来你都不愿意,要吃点什么?”
猎狐犬坐在陈默对面,店里没几个客人,她看起来很闲的样子,这家店也并不是很大,只放了几张小桌和卡座,她告诉陈默太大了她也不好照顾过来,而且她的本职也不是做甜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悠闲态度真是让陈默嫉妒到绝望。
暗索一个人蹲在卡座后面,桌上摆满了甜品,从圣诞到蛋糕,满满的放在桌上,这家伙占便宜的时候绝对不会手软,毫无羞耻心也没有哪怕一丁点的不安和不好意思。
她吃东西的速度让陈默不由有些可怜那些精致的糕点,因为嫌慢所以直接用手来抓,虽然店里没有几个客人,但所有人都用侧目惊异的目光盯着这个姑娘,让陈默都替她觉得羞愧。
也难怪嘛,暗索小姐这辈子难得有机会享受这么奢侈的东西,而且不用付钱。
“不……。”
陈默刚想说不用,主要是菜单琳琅满目的商品后一连串的0让他觉得自己囊中羞涩,可猎狐犬的下一句话让他打消了这个想法。
“放心,对你免费。”
“你还记得啊。”
“我的记性一向不错。”
陈默不由想起了他们小时候开的玩笑,他问狐狸有什么梦想,她说要开蛋糕店,又问自己有什么梦想,自己回答做警察,于是她也说她要做警察。
这许多年过去,陈默没能完成当初说的梦想,但猎狐犬却同时完成了她的梦想,陈默不知道对她而言是做警察还是做甜点更让她满意。
“既然你要请客就来份最大,最贵的。”陈默敲了敲桌面,有些激动,又省下一顿。
“一杯鲜橙汁,请稍等。”猎狐犬笑着转过身,像是没听到陈默的话。
“……”
“小本生意,别太过分。”猎狐犬回过头,陈默看着她把橙子一点点切开的,她背对着自己,淡黄色的短发,穿着一身休闲的男装,上面是米色的薄外套和T恤,下面是短裤,男装穿在她的身上完全没有一丁点的违和。
“你就不考虑一下穿回女装?”
陈默打量着猎狐犬的背影,头顶的耳朵比起以前要大了不少,身后蓬松的尾巴还是老样子,不时动一下。陈默没看过猎狐犬穿女装的样子,实际上,自己知道她是女性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这样也不错,习惯了,男装穿起来要方便不少,同事已经看惯了我现在的样子,突然换回去反而多少会有点麻烦。”
她头也不回的回答,将切好的水果放进**机内,拿起毛巾擦了擦手里的菜刀。
“是觉得麻烦还是不好意思?”陈默故意问。
“什么意思?”
“你……”陈默看了看她的腰:“好像没有胸吧,狐狸。”
他没能看到猎狐犬现在的表情,狐狸拿着菜刀的手顿了顿,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将菜刀擦干净。
“没办法吧,也许是我并不适合做个女性也说不定?”
兴许是店里空调调的的太低,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陈默感觉自己后背一阵发凉,手里的刀散发着摄人的锋芒。
陈默自认为自己其实并不傻。
“其实有没有胸没什么关系的,你也不是会在意这种小事的人,是吧狐狸?说老实话你穿男装的样子也很不错。”
“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会沦落到现在这幅模样了。”猎狐犬把刀插回刀架,按下**机的电源。
“自作自受。”
陈默松了口气。
“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行啊,你真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
陈默不知道狐狸问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忘记了太多的东西,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明白她想说什么。
“那有一辈子。”陈默笑了笑,微微动了动撑着侧脸的手:“一辈子太长了点,我们谁也守不住一辈子,狐狸,我觉得现在的生活也不赖,虽然有时连饭都吃不起,为生计四处奔波,但好歹算是有了点生活的样子,没饭吃的时候也有个笨蛋知道来接济我,如果她不给我找麻烦的话,就更好了。”
“不打算回去了?”
猎狐犬回过头看了陈默一眼,将榨好的果汁装进杯子里,放在陈默对面坐下。
“回哪里去?”陈默说。
我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回去呢?
“我现在叫楚叶,说起来这个新身份还是你安排的。”陈默叹了口气意有所指的开口:“近卫局这几年越来越腐败了啊。”
猎狐犬对他摊出手。
“怎么?”
“你不是说腐败吗?一般伪造身份这种行为在内部的价格是十万起步,加上我替你做的身份是最全面,最详细的,从你来龙门开始麻烦我大大小小的事情全算在一起,劳务费给你便宜点,一百三十万,现金还是刷卡。”
“我说过吗?”陈默不解的看着她摊出的手,偏开头小声说:“没有的吧?”
“哼。”
猎狐犬好笑的看着他,轻哼一声收回手。
陈默拿起杯子轻轻喝了一口,皱了皱眉。
“不合胃口?”猎狐犬问。
“你没加糖。”
“你是小孩子吗?没给你冲果粉就不错了,将就一下吧,楚叶。”
她在最后两个字加重了语气,让陈默觉得自己心里微微颤了颤。
“果然还是来杯啤酒最好。”陈默放下杯子意犹未尽。
“没把你撵出去就算优待了。”
猎狐犬坐在陈默的对面,目光落在他身前的玻璃杯上,装满果汁的玻璃杯内倒映着他们两人的身影。
“两年了吧。”她忽然开口:“你知道我在问你什么,当初让你离开又偏偏重新跑回来,所以呢,你的目的达到了?”
“算是达到了。”陈默说:“这些年走了很长的路,没想到最后又回来了,虽然和我原本想的不太一样。”
“你原本是想的什么?”
“你是说小时候?”陈默微微仰了仰头,想了想说:“那时候就想早点长大,然后结婚,定居在龙门的某个地方。”
“除了结婚,你想的都实现了。”
猎狐犬静静的望着陈默,陈默脸上没心没肺的笑容,像极了小时候见面的样子。
“是啊。”陈默点头。
“甘心吗?”她又问:“做了这么多,到头来结果还是自己一个人。”
“不甘心也没办法吧。”陈默回答:“我又不会魔法,没法像是故事书里写的让所有的事情都重来一遍。”
“重来一遍你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她的这句话说得很确定。
你就是这样一个人,装的比谁都冷淡,实际上比谁都要在意,小时候就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所以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明明嘴上说自己是个自私又卑鄙的家伙,可又有那个自私又卑鄙的家伙会如你一般老是犯同一个错误。
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个借口,于是后来连自己也相信了这个借口。
“反正也没办法重来了,随你怎么说。”
陈默拿起那杯酸到不行的橙汁喝了一口,液体划过喉咙是还是一样的酸涩,但慢慢习惯之后反而会觉得有一股淡淡的甜味,也许,这也是她会喜欢这种味道的原因,因为那丝夹杂在浓厚酸味中得之即幸的甜,又彷如她原本的人生。
“我该说你变了吗?蛇。”猎狐犬收回目光。
“也许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
“是吗?不坏。”
“你也变了,猎狐犬,嗯……现在应该叫你苏警司,你的假期还没休完?”
“今天是最后一天。”
“那,拜托你个事儿?”
猎狐犬没有意外。
“是桌上这个钱包吧,我早该猜到你来找我不会有什么好事。”
“帮帮忙咯,算我欠你一回。”
“要我提醒你一下,自己欠了我多少回?”
“高抬贵手!”
说这句话的时候,陈默脸上毫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