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地上的事,不因其正确才会发生。”
“这大地上的事,事实上,大多一错再错。”
“因为一件事在眼前发生太多次,就习以为常?”
“可笑!从来没有这种歪理。”
“真正腐朽的不是这片大地,而是催生了这一切的普通人对感染者的仇视,是感染者对普通人的憎恨,是他们互相厮杀的理由。”
“铺天盖地的言论,添油加醋的事迹,刻意制造的敌意,尖锐虚伪的矛盾,残忍和冷漠在人的体内生根发芽,过去埋下的悲剧,现在开花结果,而未来的悲剧,已成定局。”
“在这个黑暗时代,被剥夺了身份的人,感染者,他们早已不再是人。”
“感染者应该夺取大地的公正,这是这片大地欠他们的。”
“这个城市的感染者必将揭竿而起,因为他们也是人,人们总要为杀害感染者付出代价。
新的时代已经到来,这个时代战争为王。”
“战争从未停止,乌萨斯必将陷入火海,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你没法阻止我,我将发动战争,我将为他们带去……毁灭。”
“如果这就是命运,霜熊也必将在命运的铁蹄下屈服,因为……本王就是他们的命运。”
乌萨斯的雪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淹没了视野的白色,漫漫无际看不到尽头。
1095年的北疆,炎国与乌萨斯的交界处,身披铠甲和黑色大氅的男人凝视着眼前漫无边际的雪原,呼吸的热气凝固在风雪中,风雪里飘扬着数不尽的大炎军旗。
旌旗招展,铁甲如林,仿佛连雪原都要被厮杀怒吼中沸腾的鲜血融化。
他伸出手,雪花落在他的掌心,缓缓融化,戴着的银色手甲让他感受不到雪花的温度,他记得以前好像有人对自己说过,雪也是有温度的,有温暖的雪,也有温暖的冬季。
但这么多年来,他遇到的冬季都是冰冷的,尤其是乌萨斯的冬季,更是连呼吸都能冻结。
蠢话,冬天的雪怎么可能温暖,在所有人的认知里,雪不是冰冷的吗?
我们都已习以为常。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殿下。”有人轻声呼唤,半跪在他身后。
“何事?”
“启禀殿下,京城来的监察使大人带来了陛下的旨意,现正于中军大帐内等候殿下。”
“知道了。”男人随口回答,没有任何动作。
“殿下不亲自去接见监察使大人吗?”
“区区监察使罢了,还需本王亲自去接见?”男人轻轻松开手指,雪花从指缝掉落。
“请恕末将斗胆,监察使大人毕竟带来了陛下的旨意,大理寺监察司更是自古便有督军之职。”
“既如此,你且去告诉他,本王正忙于巡查各军部署,酉时方能回营。”男人说。
“这……末将领命。”
“何必劳动武王殿下大驾。”一个陌生的女声突然闯入其中,正准备退下的将军瞬间转过身,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
“大胆!”在看清身后站着的人后,他松开握住刀柄的手,躬手致歉:“监察使大人?请恕末将无礼,不知是监察使大人亲至。”
“无妨,在武王殿下面前下官可不敢居礼。。”
将军难堪的望了望披着黑色斗篷的监察使,又将目光投向身旁的武王。
“休得无礼,且退下吧。”
“是,末将告退。”
将军缓缓离开高台,甲胄碰撞声渐渐远去,男人转身看着站在自己身前带着兜帽的监察使,乌萨斯的冷风吹起他大氅的一角。
“监察使都是如此见不得人么?”他冷声问。
“殿下何出此言?”监察使问,掀开黑色斗篷的兜帽,露出兜帽下金色的长发,在雪花中金色的发丝纷扬。
“适当的伪装只是掩人耳目罢了,监察司既身处黑暗之中,行事自然需小心谨慎。”
“在本王的军中也让监察使大人如此提心吊胆么?”
“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正所谓身在其位,当谋其政,下官为身负皇命之监察使,丝毫不敢忘记自己的职责。”
“如何称呼?”
“殿下可直呼下官为惊蛰。”
惊蛰,春季的第一声雷鸣吗?可惜乌萨斯和大炎的北疆从来没有春天。
“惊蛰?”
“下官在!”
“你带来了陛下的旨意?”
“是。”惊蛰掀开披着的黑色斗篷,从上衣内取出一个小小的卷轴,半跪在地双手呈起递向男人。
男人伸手拿起卷轴,打开后看了一眼,合上卷轴握在手里,他看着半跪在自己身前的金发女人说:
“你可知陛下任命你为随军督军,伴本王左右,协助本王处理军中诸多事宜,也包括监视本王动向。”
“大理寺监察司监察使惊蛰领旨。”
“你既知自己是来监视本王的。”男人微微颔首,黑色的眸子里不掩杀意:“不怕本王杀了你?”
“殿下想杀下官自然轻而易举,然臣身负皇命,既是职责所在,何惜此身。”
惊蛰半跪于地,微微低头,乌萨斯的雪花落在那头亮眼的金色发丝上,男人记忆里也曾见过同样耀眼的金色。
“不错的勇气和执着,想必大理寺内和你一样蠢的人不在少数。”
“殿下谬赞,大理寺既为天下律法之首,监察司执掌监察一职必当奉公守法,不敢有丝毫懈怠,监察百官,维令律法,明断是非,寰察宇内,予大炎及百姓民生安乐。”
“大炎的百姓内也有感染者的一席之地?”
“请恕下官直言,感染者并不属大炎百姓之内。”
御史台,监察司,大理寺,肃政院,五军都督府……
“起来吧。”
“是。”
惊蛰缓缓站起身。男人转过头望向乌萨斯的雪原和漫天飘散的雪花。
“你叫惊蛰,本王问你?”
惊蛰立于男人身后,微微欠身。
“殿下请问?”
“你是否见过乌萨斯的春天?”
“未曾见过。”惊蛰摇头。
“可你叫惊蛰。”他说:“你想见识一下乌萨斯的春天吗?”
“恕下官愚钝。”
“待雪停后,大战将启,我想,乌萨斯的春天也会来,到时候好好见识一下吧,监察使惊蛰。”
男人的双手搭在军营的墙上,他的目光穿过漫无边际的风雪,似乎依稀落在某个小小的乌萨斯村落中,村落里有他熟悉的人,也有后来他不认识的。
他转身离开高台,声音落入惊蛰耳畔。
“若是那时你还有命活着。”
她大概这一生都忘不了初次见到那位的场景,也忘不了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句话都牢牢刻在她心底。
他坐在大帐外的火炉前,火炉前是厉兵秣马的军士和源源不断从大炎境内运来的辎重军械。
“是非曲直,何以断言?”
“律法自有分断。”她那时回答,年轻意盛,刚直不阿。
“律法从何而来?”
“百年积累,历史琢磨。”
“感染者不在律法之内,那我问你,你的律法对他们所做的一切对错是否依然能做出判断,还是说,不管他们做什么都是错的。”
“殿下不该问这个问题。”
“我不该问?我是不该问,我是既得利益者,我不配问这个问题?”他笑着说。
那天的雪比以往都下的大,大雪下火炉的火星飘向天空,湮灭在冰冷刺骨的北风中。
她无意去跨过感染者与普通人之间的隔阂。
她和殿下的信念有所冲突,但正因如此,她才看不懂,看不懂能毫不犹豫下令屠处决所有战俘和阻挡在军队前的感染者的殿下为何能问出这样一番话,为何话语里对感染者充满了同情与怜悯。
殿下言行不一,殿下无意于与她争执对错与否,求同存异,因为殿下说,他知道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对乌萨斯而言他是错的,但于大炎是正确无疑,战争本没有对错可言,也不该有怜悯,不管是己方还是敌方,所以他能冷静果断下令碾碎挡在军前混战的敌我双方,他能毫无负担的去做刽子手。
因为战争,本就杀人。
那时她忽然想起了第一次遇到殿下时,殿下说:待雪停后,大战将启,那时候起,殿下是否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
很久以前,她曾为自己的身份和种族而骄傲,也因自己的职责和公义正理而感到自豪,她掌握了雷法,作为大炎传统源石技艺之一,相较于其他源石技艺,有着更为深厚的官方背景以及更古老的神秘学基础,对使用者也有着相当严苛的身份,体质要求,它的传承逐渐演变成了一种权利交接,雷法被赋予的源石技艺之外的意义,包括权利的隐形立场,约定成俗的执法象征,甚至还有关个人的修养与精神层面的飞升。
她一向对自己的这种源石技艺抱有相当的自尊,自豪,急公好义,坚持正理,如同体内奔涌的血脉与电流时时刻刻的警醒着自己,雷电是公义的化身,而自己的使命即为寻找世间之公义,直到她遇到那位满身笼罩在迷雾的殿下前,一直如此。
他的身上藏了太多让人不解的隐秘,尽管陛下声称他是为大统一直秘养在外的第三皇子,他往事成迷,身份高贵,居权利之顶,自己本不该渎职去怀疑陛下之言论,这是为不忠,可他身上缠绕的秘密以及他的言行却让身负雷法和律法,为大炎手与眼,理与义的自己如鲠在喉无法释怀。
北疆之战,有太多不解疑团。
猎狐犬坐在甜点屋一片狼藉的屋内,碎掉的橱柜,落了一地的精致糕点,看起来有些可惜,那位陈长官在动手之前难道就没有考虑过要赔偿的损失嘛。
猎狐犬轻轻摇了摇头,她捡起落在脚边的一块蛋糕,放在桌上,伸出指尖点了点含在嘴里。
还不错。她想。
她没有心思去收拾他们留下的烂摊子,百无聊赖的她坐在桌旁撑头看着门外被铐上手铐的陈默。
陈默回过头,猎狐犬笑着招了招手。
陈拉了拉被铐住的陈某人,陈某人心虚的急忙转头跟上陈的脚步,在她身旁,暗索小姐一副心灰意冷的表情耸拉着头。
突入起来的爆炸让陈默和暗索同时愣了下来,他们堆在门前的杂物随着爆炸的声响和掀起的气浪被推开。
门被整齐的斩成了两半。
“粉肠龙,你疯了吗!”
诗怀雅惊慌又错愕的看着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幕,她怎么也想不到陈会这么果决的就动手,而且还使用了法术。
被气浪席卷的她看起来有些狼狈,金色的发丝纷乱的披在身后。
赤霄的剑气擦着她的肩就飞了过去。
不至于吧,抓个窃贼而已。
“不至于吧?”暗索长大了嘴,牙齿打颤的问。“我现在自首还来得及吗”
陈默比起暗索要好一点,但他心已经凉了半截。
赤霄的剑术,难不成狐狸已经出卖了自己。
“等会再和你解释。”
陈说,提着赤霄一脚踢开了被堵在门前砍碎的杂物,她脸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冷漠,仿佛前往战场前一刻的果决和愤然,又夹杂着诗怀雅看不懂的怒气。
总之现在的陈比起和她争吵时要可怕了一千倍,至少在争吵时,她可不会动手,现在更像是濒临爆发的边缘。
诗怀雅识趣的没有去阻止陈。说到底她和陈之间到底是对头还是队友她也说不太清,她觉得是对头,因为没有对头更了解自己的对头。
她急忙跟随陈的步伐走进厨房。
纷扬在空中的面粉和灰尘迷蒙中,一个人影提着刀缓缓走进厨房,粉尘落在她黑色制服的肩头,红色锋利的刀身划开了落下的烟尘,卷起在她背后。
暗索盯着出现在烟尘中提着刀面色冷酷的陈,暗暗吞了口唾沫。
这是要砍人的架势啊,不至于吧,我就偷了个钱包而已,不至于要宰了我吧,而且我也没偷你的啊。
暗索觉得自己很冤,如果自己现在死了一定更冤,但她也清楚感染者在龙门是没有人权的,他们甚至算不上龙门公民,只是龙门的感染者,被杀了,自然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尤其对方还是龙门高级警司,想掩盖自己杀人的罪行简直轻而易举。
毕竟没有什么是比执法者更方便逃避法律的了,法律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纸公文,没人会为了自己一个感染者而去得罪龙门位高权重的警司大人。
暗索微微抬头看了旁边的陈默一眼,楚叶这混蛋认识警司,说不定,如果是他的话。
暗索果断的做出了抉择,用她那颗聪明又机灵的头脑,在区区几秒之内就有了判断。
“饶命啊,陈长官,都是这家伙威胁我的,我是被迫的,一切都是他指示的,真的不关我事啊!!”
暗索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陈默是没想清楚,她为什么能这么快就哭出来,哭的情真意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指着自己,声泪俱下的控诉。
“你要信我啊,陈长官!!我是冤枉的,你不能冤枉好人!”
好人?
陈默觉得如果不是胆怯陈手里的那柄刀,暗索现在一定会爬过去抱住陈的大腿,把这些都演的更像模像样一点。
明明老子才是最冤枉的那个好不好?
对于暗索会这么果断的出卖自己,预料之中,情理之外。
“粉……陈,只是一起盗窃案而已,不至于要杀人吧?东西也找回来了……”诗怀雅犹豫的小声问。
陈的突然发作让她现在还惊疑不定,她实在是没想清楚,陈为什么忽然间像是变了一个人般,二话不说果断就用了法术,虽说她平时也是冷冰冰的,会突然做什么也不会让人太意外啦,但今天这也太离谱,偏激了一点。
又不是她的钱包被偷。这样一想,似乎觉得有点不过不去,好像是自己引起这一切的。
陈默不觉得离谱,如果诗怀雅知道他做过什么的话,把她放在和陈相同的位置上,老虎小姐会比陈还要偏激,她一定会迫不及待的抡起她那柄链锤将陈默的狗头砸个稀巴烂,陈现在的表现已经足够克制了。
可陈默还是能够看见她握着刀的手在微微发抖。
暗索听到诗怀雅的声音,于是哭的更伤心了一点。
“闭嘴!”陈突然呵斥道。
诗怀雅和暗索同时下意识闭上了嘴,但诗怀雅立马意识到了什么,觉得有点难堪,想要再说什么。
陈举起了手里的赤霄,对准的却不是暗索,而是站在暗索旁边的那个男人,空中飞散的烟尘渐渐涣散,尘埃落定。
陈默看着陈,看着她指向自己刀柄,上一次这柄刀指向自己是什么时候呢,是自己看着它从背后贯穿自己的身体时么?
可自己该说什么,又有什么好对陈说的呢,我已经把她的生活搅的一团乱,又要再一次,再一次把她拉进我的人生中么。
但陈默似乎忘了,他总是一厢情愿的去为陈考虑,以为自己的做的都是对陈好,是最好的结果,但他却从来没有问过陈的想法,没有听过陈的意见,也没有在乎过塔露拉的反应。
一如他离开孤儿院的那个冬季,他也没有问过她们,是否愿意让自己离开。
陈默自私,又谎言,他无法想到陈知道真相时会是什么模样,也无法想象她哭泣的样子,他不愿意见到,所以他选择了自己一个人离开。
去成全她们,实现她们的愿望,他只能走到这里,也只能帮到这里。
她们的人生里,本不该有自己这个第三者,若是没有自己,若是他们素不相识,若是他们再见时能对彼此在冷漠一些,把过去当做过去,把孤儿院的记忆溺死在脑海里,他是否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不甘,是否就不会再去挣扎,再去一错再错。
“你又要再杀他一次吗?”猎狐犬的声音悄然的钻进了陈的耳内,她的源石技艺总是这样悄无声息。
陈紧了紧握着刀柄的手,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手颤抖的厉害,就快失去了握住刀柄的力气。
“这次,他也许不会再好运的能回来了。”
猎狐犬的话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谁都没有发现中,轻轻传入陈的耳内。
陈缓缓放下了举起的赤霄。
“我该叫你什么?”陈凝视着陈默问。
陈默,蛇,格尼威尔,还是武王殿下,又或者……我该称呼你为我好久不见的丈夫。
“……楚叶。”
“楚叶?”陈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我现在怀疑你涉嫌多年前的一起重要刑事案,并以教唆盗窃及袭警,扰乱公共秩序的罪名逮捕你,你有权保持沉默,跟我回局里一趟吧,楚叶。”
“等等,什么重要刑事案,我怎么不知道?”诗怀雅总能在关键的时候找出各种理由,她细细打量了一下陈口里所谓的嫌疑人。
“话说,你……我是不是在那见过你?”
“闲话少说。”
陈打断了刚要陷入回忆的诗怀雅,她收起赤霄走到我身边,丝毫没有留情的将陈默的双手反剪在了背后,并从腰间的战术带中掏出手铐铐在陈默的手上。
“你跑不了了!”她若有所指。
暗索举起手,尴尬又赔着笑脸小心翼翼问:“那……没啥事,您看我是不是就先走了?”
“你想的挺美!”反应过来的诗怀雅突然抓住了暗索的右臂:“浪费我大把宝贵的时间,还敢偷我的东西,你这家伙胆子倒是不小嘛,想好要怎么赎罪了吗?”
从陈那里受的莫名其妙的憋屈最终有了一个发泄口,很不幸,暗索首当其冲。
“凭什么啊!为什么!都说了不关我的事!!”暗索赖在地上大叫。“我不服!”
“人赃俱获,有什么话等回近卫局再说。”诗怀雅一把揪起暗索:“不满的话,你大可请你的律师来投诉我!欢迎你来,不过我可以好心的事先给你提个醒,你可能没那个机会了。”
“不要啊,我真是被冤枉的!!!”
猎狐犬看着窗外远去的两名客串巡警的高级警司和两名倒霉的罪犯。
她笑了笑。
从地上又捡起几块蛋糕,一一放在桌上。
她满意的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一切。
“你能守得住吗?陈晖洁。”她转了转手里的银叉,注视着陈的背影,将银叉插在其中一块蛋糕上。
她站起身,微微伸展身体,发出一声舒服的鼻音。
“看来我也是时候回去复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