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的黎明比想象中来的还要快的许多,第一缕破晓的光照亮天际时,坐在吧台的猎狐犬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杯底压着一叠蓝色的龙门币。
就好像折叠的蓝色纸币,这些年,龙门发生了太多让当初的人始料未及的变化,而在这些变化中,旧的老去,新的重复旧的路程。
“笨蛋吗。”她轻轻吐出几个字,伸展了一下身体,头顶的狐耳和身后毛茸茸的金色尾巴轻轻动了动。
推开门的风铃在安静的酒馆内响起。
“麻烦你了,老板,钱放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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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紧了紧披着的外套领口,夏季的夜风微冷,昏黄的路灯亮起,城市的灯光在黎明前有片刻的静谧。
他知道狐狸的话并非没有道理,现在的他保护不了任何人,也换不回任何东西,他已经失去了他本该具有的价值,像是条半死不活的死狗跑回龙门又能做什么。
其实一年前,狐狸就问过他为什么回来?
为了死在龙门。
他当时这么回答。
龙门是我的家,不管它曾经对我做过什么,它是我的家,它是我第一次睁开眼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地方,它留着我最珍贵也最难忘的回忆。
陈默在这座城市度过了他的童年,算不上快乐,也算不上温馨的童年,可若是回想起来,像这样的童年却让他无法忘怀。
他始终记得,1076年那个没有过完的圣诞,第二天纷纷扬扬飘落的小雪,和小雪之下埋进土里的盒子。
好像埋下它,就忘了一个人。
于是打着伞的两个人,在失去了一个人后,迈过了这个寒冷的冬天。
后来陈默才明白,忘不掉的,有些死了,不在了,消失在了这个世界,可只要你还活着,他就还在。
人永远也无法否定自己的过去,除了遗忘,但遗忘是世间最痛苦的事情。
他忘不了那年没过完的圣诞,也忘不了那场大火和大火里她怀抱的温暖,多少年过去了,陈默曾在伦蒂尼姆体会过相同的感觉,她的怀抱和窗外天空落下的雪花,冰冷的雪花里,她轻声哼起的那首安眠曲。
那时候,陈默才明白,原来自己这些年都没能忘掉,原来自己还能想起来,原来自己真的舍不得。
就好像,她离开的那个夜晚,知道自己即将孤独的时候,祈求着能让她留下来。
可她没能留下来,自己……也没能按照她的想法,平平安安的长大。
陈默轻轻叹了口气,收回望着天际的目光,挥散脑海里复杂的思绪,点燃一支香烟。
小默轻轻睁开眼,她感觉有谁抱着自己。
陈温柔的面孔近在咫尺,夏季的天总是亮的太快,阳光没有升起,可光穿过了蓝色的窗帘落进屋内,将卧室渲染成了一片淡淡的蓝色。
蓝色里,陈蓝色的发丝散落在枕边,她轻轻环手抱着女孩幼小的身体,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在小默的耳畔。
小默微微蜷缩着,两只手按在枕边,陈的手穿过天蓝色的被褥,环抱着她的身体,落在她的背后。
“妈咪?”
小默没想到妈咪会在自己的床上,她记得昨天晚上自己看到妈咪和他在外面,妈咪哭了,她睁开眼看到陈的时候愣了愣,轻声呼唤。
睡着的陈很安静,安静而又温柔的脸,小默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去观察睡着的陈,那种娴静安心的睡颜不由让她脑海里浮现了她曾看过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站在大铁门前的三个孩子。
那时候妈咪一定过的很快乐吧。她很少能从妈咪的脸上看到过笑容,真正的而不是为了安慰自己露出的笑容。
陈一向睡的很浅,她微微睁开眼睛,红色的眸子只用了短短一秒便恢复晴明。
在陈即将睁开眼的前一刻,看到那双快要睁开的眼睛,小默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下意识的她不想被妈咪发现自己已经醒了。
其实就算她醒了,陈也不会说什么。
“已经醒了吗,小默。”陈收回环抱着女孩的手,温声问。
“妈,妈咪?”
小默怯怯的睁开眼睛,陈侧脸上是温柔的笑容,她们枕在同一张枕头上,蓝色的发丝和银发交错。
被褥里是彼此的温暖,一如几年前一样。
“妈咪怎么会在小默的床上?”
“小默不喜欢妈咪和小默睡在一起吗?”
“不,不是的。”小默轻轻摇头:“妈咪好久没有和小默一起睡过了。”
自从两年前开始,小默四岁之后,陈就再也没有和小默一起在同一张床上睡过。
“妈咪偶尔也想和小默待在一起。”陈伸手微微摸了摸女孩垂落在侧脸的发丝。“你小的时候,总是吵着要和我一起睡呢,不知不觉都已经这么大了。”
在她最无助,也最失落的时候,总是有小默陪在自己的身边,就好像有她的存在,就忽然觉得一切都有了意义,觉得一切都能坚持下去。
陈很久以前也有过相同的感觉,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知道有塔露拉,知道她在等自己,所以不论多远,不论路有多长,她都有用不完的勇气和力量。
“小默长大了嘛。”小默轻声说,感受着陈的手指抚摸过自己的侧脸。
“长大了。”陈默的手指停了下来:“妈咪一直希望小默能快点长大,可又不希望小默能长的太快。”
长得太快,就好像好多年前一样,我们三个都希望自己能快点长大,可长大后,才明白,小时候的时光是多么难得,想要回去,却知道永远无法回头。
“妈咪怕小默会离开?”
小默抬起手,抓住了陈停留在自己侧脸的手掌,轻轻的按在自己的手间。
陈看着自己的面前的小女孩,两双相同的红色眸子凝望着彼此。
“小默会离开妈咪吗?”
“小默会陪着妈咪的。”小默摇摇头,“小默和妈咪约定好了,要一直陪着妈咪。”
小默的手指握住了陈的手掌。
“所以,妈咪不要怕。”
“妈咪不怕。”陈露出笑容,安静了两秒,她才问:“说吧,你想问什么?”
小默握着陈手掌的手微微松开了一些,在听到陈的话之后,她犹豫了两秒。
“他走了吗?”小默问。“小默知道的,妈咪会和小默睡在一起,因为妈咪说他是谎话精,小默昨天晚上都看见了。”
因为陈默一直都是谎话精,因为就算陈不说,她还是能猜到他不会在这里待太久,就和以前一样,他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他总有做不完的事,他总有太多的目的,小默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问外公关于他的事情,可外公说,等她长大了就会明白的。他说那个人做了很多不该做的错事,咎由自取。
她不明白啊,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能留下来,也不明白妈咪为什么一直都在和外公吵架,更不明白外公提起他的时候,总会皱起眉头。
好多人都知道她是龙门的小小姐,小默自己也知道,可她不想当什么小小姐,她只想要她的爸爸和妈咪。
“小默恨他吗?”陈没有回答,她侧躺在床上,注视着自己面前这个银发的女孩。
可能是因为太像,陈在看到她的时候,总会不由想起塔露拉,于是有一段时间,她寄托了陈对塔露拉的全部思念。
如果是塔露拉,她会怎么回答呢?
她当然会恨的,她永远这么坦率,不像是她,却又是她的性格,该爱什么,该恨什么,她分的很清楚,但自己不行,自己不能把爱和恨分的那么清晰明了。
如同离开龙门的两年前,陈并不是想杀了他的,她想把他带回来,想纠正她的错误,那怕不能,也好过让他再一个人走的太远。
但她没机会。
一个人是无法左右战场的,战争,远远比看到的还要残酷。
“妈咪恨他吗?”小默反问。
这句反问让陈愣了愣。
“妈咪恨他,有一段时间很恨,也不知道算不算恨,可能是埋怨吧,他一声不吭的走了那么久,又忽然出现在妈咪眼前,妈咪以为自己会恨他。”
陈轻声说。
脑海里仿佛浮现了1091年的伦蒂尼姆,异国他乡的土地上,阔别了近十一年的他们又见到了彼此。
也许,站在陈的角度上,他并没有什么理由来恨他,她也没有资格来恨他,她唯一能用作借口的是塔露拉,塔露拉成了维系在他们之间唯一的名字,因为如果说恨的话,和他关系最好,也最亲密的塔露拉才有资格来说这个字。
好笑的是,十一年过去了,十一年前,维系在她和陈默之间的塔露拉,十一年后转变了一种性质又重新维系在他们之间。
陈那时候才发现,除了塔露拉,自己好像一点也不了解他,更别说对他的所作所为提出埋怨,他对自己而言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自己和他之间的关系远远比不上她和塔露拉。
可自己只能站在塔露拉亲人的角度上,站在另一个勉强算的上十一年不见得朋友的角度上,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面对他。
风笛,这个自己觉得有些憨的女孩和唯一的朋友有一句话说的没错。
她说:【你和她的关系仅仅是好久不见的童年朋友吧,我觉得这种关系,在长大后应该都快淡的忘记了吧。】
是啊,十一年不见的儿时友人,到现在,还能算的上友人吗,也许不过是擦肩而过都认不出彼此,也许认出彼此后就只差一句好久不见,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