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放手的从来不是时间,而是明白。】
——————————
眼前的札拉克老人微微躬着身坐在柜台后面,装潢颇显童趣的糖果铺有种十几年前复古味道,木质的地板橱窗,门前挂上风铃,推开门事伴着一阵清脆的铃声。
但如果细看的话,还是能发现龙门近几年才出现的新式家具,这间糖果铺不知道被翻修了多少遍,尽管在竭力保持当初的面貌,可还是免不了骨子里被新的事物取代。
这名札拉克老人看起来约莫六七十岁年纪,或许更大,他身上有着札拉克先民特有的容貌,尖嘴细腮,躬身屈背的衰老模样让人不敢相信他的年岁和如今的龙门总督相仿,看起来就像寻常庭院里最常见的老一辈,面容苍老疲惫,下颌蓄着苍白的长须,修整编排的精致修长,却掩盖不了岁月在他身上的变迁,宽松的褂子让他给人一种悠闲的意味。
他看过来的时候,那双狭长浑浊的眼睛却隐隐透露着精明,仿佛瞬间看透了来人的意图,却没有太大的波澜。
陈默看不懂那双眼睛,他不是战士,或许曾经是,也不是商人,尽管经营着一间糖果铺和手握下城区黑暗地下的权柄。
他只是一个看起来和善平常的老人,被贫民窟的人民所尊敬,在等待的时间里平静的度过自己这一生,他肩负着诸多称号,一如他脚下拖拽着整座城市的阴影,不要触碰任何一条红线,当你为自己的僭越而犹豫的瞬间,你所担忧的事将在突兀的风沙中无声显现。
德克萨斯面无表情的伸手拉回了能天使企图伸进糖果篮子里的手掌。
她始终保持应有的警惕,可即使是冷漠的狼少女这一刻心里也不由感到紧张,因为鼠王的大名,也因为面前的这个老人表露的气质像极了她小时候只见过一面的祖父。
你不知道平淡苍老的面容下究竟隐藏了多剧烈的惊涛骇浪,你只能猜测,于是越发惊觉得自己的渺小。
陈默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七年前她和狐狸甚至没能见到眼前这个老人一面,就被他的手下打发出去,那一次的经历已经给陈默留下了很深影响,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常的人,他掌握着这座城市另一面的权利,这种权利即使是魏彦吾也无法剥夺。
尽管后来已经走上过比他更高的权位,也足以俯视眼前这位老人,可当真正见到他时,却已经明白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已没了意义。
老人之所以被称为老人,一半是因为年岁的缘故,而另一半则是因为他们早已经历与明悟你所经历的一切。
成与败,恨与爱,时间给予有识之士磨砺,而岁月让磨砺化为见识。
武力能解决很多事,但有些事不光靠武力能去解决,也许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谈一谈会比千方百计的威胁更有效用。
狐狸的想法没有错,她的行事方式也没有问题,可狐狸终究只是狐狸,她没走上过那么高的位置,她是个年轻人和这些老人的世界尚未有任何交集。
“年轻人,没见过的生面孔。”
他的目光在陈默和背后的德克萨斯两人身上轻轻扫过,掠过陈默手中提着的布袋,兴许猜出了里面是什么,但没有在意,反而略显好奇的打量着陈默那张陌生的脸。
“这座城市有很多生面孔。”陈默说。
眼前的老人微微回神。
“说的也是。”他感叹道:“有些人来了,生面孔渐渐也就成了熟面孔,但这些人里却没有你和你朋友的胆量,龙门这些年很少有像你们这般有拼劲和胆色的年轻人了。”
看起来像是在赞赏,老人看向陈默的目光也不乏某种欣慰感叹与说不出的,像是追忆,混浊的老眼变得越发混浊。
“人啊,不服老不行。”他轻轻摇头,宛如一个感叹岁月流逝却无奈自己已经无法奔跑,随性的老人。
“您知道我为什么来?”
“阿虎告诉我,他的手下不见了,有人见到近卫局的人,你是为这件事而来吧?”
他的语气平淡,可那双浑浊看着陈默的眼睛忽然绽放出某种压迫,一种审视和由上而下的俯瞰,没有威胁和逼问,却让人心神震慑。
前提是如果他的对面是个普通人的话,想必会因这目光和鼠王的威名而踌躇胆怯,慌乱的期望解释。
“我朋友是个谨慎过度的人,如果她的行为冒犯了您,我代她向您道歉,希望您能谅解她的冒昧,那个人很快就会平安无恙回来。”
“年轻人,你们越界了。”老人说,声线冷漠了些。
陈默笑了笑。
“我这不这么认为,我朋友或许过激了点,但我们之间哪有越界的说法。”
“呵呵。”也许是陈默的话激怒了他,也或许是这个回答对他而言很新奇,他轻笑出声:“年轻人,你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这么回答的人。”
“幼稚园的小孩都明白的道理。”
“可他们都不敢说出来,我问你,年轻人,我很好奇你为何敢说出来。”
“很简单。”陈默缓缓说:“因为我不是孩子。”
因为不是孩子,所以我知道这世界黑白并立,界限模糊不清,但也因为不是孩子,所以我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老人的目光凝在了陈默身上,几秒后,他轻叹了口气。
“年轻人总会做出自己的选择……年轻人,你介意告诉一个上年纪的老头子名字么?”
“我姓陈,陈默。”
“陈,好多年没听说过这个姓氏了,近些年让下城区想起这个姓的还是近卫局。”他的脸上有似有似无的笑容,说这句话半是回忆,半是意有所指。
近卫局这些年的改变,犹处下城区的大小帮派感触最深,尤其是七年前的大变动,让整个龙门的灰色噤若寒蝉,不知多少人期待着鼠王牵头闹一闹,但这个老人却像是真的老了,对外界毫无反应,安守一方,没了鼠王,他们也就没了动手的底气。
“太恒道的陈?”陈默问。
“太恒道?那地方十几年前就剩下一座空宅。”老人说,又说:“魏彦吾有一个很喜欢的外孙女,小默,我见过,很有灵性的一个孩子。”
陈默顿了顿。
“谢谢。”
“不准备否认?”
“您都已经说了,她叫陈小默。”
老人又笑了出来,看着陈默的眼里也多出了一些欣赏和温和。
“魏彦吾不喜欢你,我和他相反,你很不错,年轻人,你可以称呼我林老,以我的年纪和辈分你不算吃亏。”
话语里并不乏幽默
“林老。”陈默陈恳的问候,但他不认为一个称呼能改变什么。
背后的能天使似乎想说话,她刚要开口,德克萨斯忽然拉着他走出糖果店,依稀还能听到能天使在挣扎。
“那两人也是你的朋友?”老人看了她们一眼。
“她们来自企鹅物流。”
“你很聪明。”老人收回视线。
“做错了许多事,不得不学聪明。”
“大家都做过错事。”老人定定的看着陈默,忽然发笑:“他这次怕是真看走眼喽,唉,以他的性子,是绝不会承认的,人一旦站的太高,反而不容易再下来。”
陈默不置可否。
老人却不愿意放过他。
“你说呢?”
“您不一样,不是吗?”陈默反问。
老人的笑容顿了几秒,陈默的回答让他忽然没了继续笑话下去的意图,只是看别人笑话却不为人知多少没了意思。
老人摆了摆手,重新座回柜台后。
“毕竟是老了,老了,岁月不饶人,以后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人的。”他说,又问:“给孩子带点糖果回去吧?”
“也好。”
于是陈默真的开始在糖果铺里开始挑选糖果,而老人给了他许许多多意见。
没有人提起七年前龙门的那场灰色事变,也没有人提起两年前武王转道龙门,更没有人提陈默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下城区多少事逃不过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唯一的区别是他是否想要知道。
陈默把狐狸准备好的筹码交了出去,却没得到相应的回复,但陈默却知道,他们所认为的那个筹码对于这位老人而言,可有可无。
他终究是下城区的无冕之王,威胁二字从他一路走来就不知经历了繁几,却不足以撼动他的地位。
年轻人和老人之间差的不仅是几十年的岁数,老人保守,年轻人激进,如同爱国者面对初时的塔露拉,在博卓卡斯替眼中,不切实际的空谈和虚无缥缈的期望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可相反,有时当老人敢激进果决后,年轻人却变得顾忌左右。
而也就是这时,从糖果铺后面走出了一个人。
“老爹!”
看到陈默的时候她停住脚步。
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有着和鼠王截然不同的相貌,昂贵的皮靴和风衣给予她一种另类的不俗,颇显气质又夹杂着下城区特有的市井气。
“这位是?”
“这位是陈警官,很不错的年轻人,他来调查一些事情,你们是同龄人,正好你和陈警官可能谈得来。”老人介绍道:“我女儿,名字叫林雨霞,刚通过近卫局的考试,正准备去入职。”
“老爹你见到那个年轻人不是这么说的。”
“是吗?”
林雨霞没管老人,对陈默伸出手。
“你好,陈警官”
“你好。”陈默握住了她的手……
“林小姐。”
陈默没再考虑一个下城区大佬的女儿为什么会想到去近卫局工作而不是继承家业,而等到后来他知道原因后,终于明白狐狸为什么会找一个看起来不靠谱的理由就让他来找鼠王。
其实有没有这个理由都没有区别。
狐狸还是狐狸。
陈默离开了糖果铺。
德克萨斯和能天使站在路旁。
和一开始气势汹汹的准备好要大杀四方比起,后来却用这种看起来有些惨淡的局面收场显的落差和尴尬。
尤其是当陈默推开门后,陈默的左手还提着一大袋花花绿绿的糖果。
他们看着彼此,谁都没开口。
“这就搞定了?”
能天使最先没忍住,德克萨斯没说话,但看起来也在想同一个问题。
这就完了,说好的血溅五步,摔杯为号呢,你就提着一袋糖就出来了?
完全没感觉好不好。
陈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现在最希望的是狐狸能站在自己的面前。
如果是狐狸,虽然总会给你找些乱七八糟的借口,但终归有一个看的过去的说法。
“哎呀,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不要这样点头又摇头好不好,我很好奇呀!”
能天使盯着陈默手里的那袋糖,进去的时候她想带上自己心爱的短铳,陈默没允许,他觉得就算里面真有五百刀斧手,自己三个人也能冲到车里。
陈默想了想,将糖递给能天使。
“你要不要?”
能天使下意识接过来,又觉得不对。
“我不是说这个。”
可她的手已经伸进了袋子里。
“这就是结果了。”陈默回答。
能天使抓着一个糖,拿在眼前看了看,又看了看陈默,视线在两者间不断跳动。
这个结果不符合她的心理预期。
“那可是鼠王!”她憋了半天说。
“是啊。”
“我是说虽然看起来和个退休的老头子没什么区别,但那是鼠王啊?”
陈默没搞懂她想说什么。
能天使一咬牙将糖塞嘴里咬开。
“咱们……唔,好甜……就噶仰最最便便进去,又最最便便粗来啦?”含着糖的她鼓起嘴声音模糊:“太假了啪?”
那颗脑袋如果不是总是想太多的话,兴许会比现在聪明不少。
能天使的手又伸进了袋子里,她拿出糖递给德克萨斯,德克萨斯看了看陈默,接到手里没剥开。
“不然你现在拿着铳冲进去大喊一声抢劫,我和德克萨斯在车里等你。”陈默提议。
能天使动作看傻子一样瞪了陈默一眼。
“我脑子又没坏。”
“那你问我,我问谁?”
“唉不是,你说要来找鼠王的吗,你说的那么厉害,什么进去出不来的,弄得我都紧张起来了。”她大叫起来:“你说你是不是得负责?”
“晚饭我请。”
“成交!”
能天使出乎意料的好说话。
她晃了晃提着的糖,“这个也归我了,算我和德克萨斯的精神损失,你不知道我们刚才有多担心。”
“也没见你提着铳一脚踹开大门去救我。”陈默说。
“心意到了就行了嘛,其他的都是小问题,小问题。”能天使挤了挤眼睛,转过身打开车门挥手:“正好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饭店,GO!GO!GO!”
德克萨斯看着陈默,她眼中淡漠藏着隐隐的关切。
“再等等吧。”陈默说。
再等等,等找到塔露拉,一切就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