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最厉害的杀手,人们遗忘,厌倦,老去,离别。
她说,用历史的眼光看,我们之间其实也没多少事,所有人都在以快乐幸福作为他们终身的目的,没有例外,不论他们所使用的方法如何不同,大家都在朝着这一目标前进。
我不能否认她说的这句话。
我问她:【你的快乐是什么?】
【感染者的快乐】她想也没想的说。
她的答案和我想的没有太多出入,可她说出口后我还是会因此感到些微失落,就像小时候我就明白她不会只属于我这个道理,但我还是会忍不住去幻想,脑子里冒出类似的想法,觉得自己卑鄙可耻,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那缕失望,尽管她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但那个眼神和她嘴角翘起的微笑,就仿佛在告诉我他知道我想听什么。
【你呢?你的快乐是什么?】
她这样问我,坐在篝火前的木椅上,单薄的影子摇曳在墙根,她微微并起双腿,手放在腿前,那身英气干练的黑色军装衬托的我眼前的女孩既洒脱又飒气。
是我内心深处最完美的模样。
【我以为我已经找到了。】我回答。
她忽然没有出声,只是凝望着我。
【我给不了你的。】
她慢慢偏开看向我的目光,放在腿上的手指捏紧又松开。
记得她将自己当做礼物送给了我,但我却忘记问她,她的这份礼物是否给我留下了足够的保质期限。
是一天,一年,或许更久……又或许只是她说这句话之后的一秒,在我离开孤儿院之前。
她长大了,经历了很多我从未经历过的故事,但我们都下意识避开了与彼此分享这些过往,仿佛是不愿意谈起,又试图将一切都当成无事发生,继续保持将近未尽的距离,拉扯在过去留下羁绊的悬崖旁,谁也舍不得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
她变得更加安静,那双眼里总有我看不懂的光芒闪过。
那我变了吗?我问自己。
变得开始畏惧,独善其身,胆小而又冷漠,将发生在我面前的灾难视若无睹,将无辜者的性命无故夺走。
不断自欺欺人,编造一个又一个虚假的幻想和不切实际的妄想以图麻痹自己,就和那些我其实根本想不起来的画像一样,即使我画了上千上万张,却依旧无法阻止我脑海里越变越模糊的印象。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些年我见到了一个怎样的世界,我在这个世界里游走着活下去,不断学习,不断挣扎,不断失败又重新来过后,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我不后悔,我只是遗憾和不甘。
她说我小时候很温和。
可温和却不从何时开始在我的内心变成了一个和善良相关又背道而驰的贬义词,我见到别人的善良,他们眼里的怜悯和不忍会让我觉得没来由的愤怒,觉得狼狈,既之后将之当成羞辱,于是在不能逃避后变得恼羞成怒。
或许是她变了,她小时候是个冷漠的人,甚至孤儿院的修女们都难以和她接触。
但现在的她却能和陌生的感染者同聚一堂,分享各自的故事,关心他们的生活,孩子们围拢在她身旁,她会讲些故事,也会拿出糖果。
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怀念幼时孤儿院里那个只属于我的女孩,还是面对现实,去接受眼前这个让我陌生的年轻领袖。
她们拥有同一个名字,同一张脸,但留给我的却是不同的两种记忆。
年轻的领袖给不了我我想象的一切,可能给我的那个小塔,她已经不再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这十多年的旅程,我走到乌萨斯的北原看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那人,可恍然间发现那人一直都只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偶尔当我回想起来时,她才像真实存在过。
当然会感到遗憾,不如说遗憾这两个字用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实在是太单薄了点,没有着落,可我的心里却出奇的平静,平静的像是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让我连一句为什么也问不出来。
我没有理由去问她。
她也从没有承诺过我什么。
【没关系,我早就收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我只好这样说,一半安慰自己,一半假意释怀。
她看着我,红色的眼睛像是在询问,又带着我最不想看见的不忍。
我指了指自己的头。
【在这里。】
【是吗……】
她轻轻松了口气,放在身前的手指一点点松开。
她向来都很聪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些,往往能看懂别人的想法,她很敏感,但也因为敏感所以会显得思虑复杂。
后来这些年里,她变得更加聪明,在我四处奔走亡命时,她接受着这个世界最高等级的那批教育,她贪婪的汲取这些上层的知识,并不断地将之磨砺,丰富的资源,渠道,卓越的能力会帮她开拓前路。
她注定不甘平凡,但她的理想对我而言太过沉重和遥远。
我理应会觉得她变得陌生,就像我不懂不属于我这个阶层的人,他们每一天该过什么样的生活,他们的烦恼,他们的想法。
我只能去猜测,可猜测和现实难免会出现巨大的误差,这种误差不是相距了一个世界,一个不同的观念体系所能弥补的,更不用说,她已经不是过去我用三言两语就能哄骗的孩子。
我们会渐行渐远,在不久的将来因为某件事和各自不同的经历所诞生的看法产生必然的分歧,尽管,在此之前我们都曾小心翼翼的维护着彼此在对方眼中的自己。
可当那一天发生时,这种小心谨慎换来的平衡终究会如虚假的梦般倒塌,成为压垮我们联系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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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默睡着之后,塔露拉关上房门走出房间,她的动作很轻,甚至连脚步也放的缓慢,像是怕吵醒了这个已经安眠的孩子。
红发的鲁珀站在套房客厅的中央。
“领袖。”她低声开口。
塔露拉转过身,站在房门前。
“你的消息我看到了,说一下情况?”
“牺牲7人,轻伤和重伤18人,牧歌的人手折损了一半,伤员经过治疗现在安置在龙门的临时据点,但……梅菲斯特目前还在昏迷中,浮士德接到消息后先和幻影弩手赶过去了,现在可能已经到了。”弑君者缓缓报告,又补充:“梅菲斯特不听劝告,这次是他私自行动所以导致手下牧歌小队被埋伏。”
“我知道了。”塔露拉微微点头:“他伤的怎么样?”
“听牧歌小队的人说他们撤退前,梅菲斯特的头部受到了冲击碎片的猛烈撞击,更详细的情况那边暂时还没有消息过来。”
“你的信息里说,梅菲斯特找到了对方的线索。”
“是,我给她的建议是让他慎重行事,先通知所有人之后再准备行动。”
“但他被人埋伏了。”
弑君者点了点头,犹豫了一秒开口:“我想梅菲斯特虽然心急,但也没有料到这是对方给他们准备的陷阱,必然是有我们还不清楚的原因,可惜梅菲斯特还没醒来。”
“不。”塔露拉摇了摇头:“这只能说明对方对我们的情况了如指掌,对方知道梅菲斯特并且了解他和他的小队,说不定在我们进龙门后就被对方的人盯上了,但有一点我不太明白……”
塔露拉抱起左手,右手微微撑着下巴。
“伊诺的性格我清楚,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从不会轻易涉险,如果是必要的行动,以我们的局势看,他应该会提前向我确认,但他在这次行动之前我没有接到任何人的汇报。”
“可能是情况紧急。”弑君者推测。
“比如?”
“比如……嗯……”弑君者语塞,她支支吾吾了半响却没想好一个合适的理由,尴尬又为难的看着塔露拉:
“我不擅长推论。”
“因为没有值得建立这个推论的依据。”塔露拉放下手说:“除非有人先借着我的名义给伊诺下达了指示,如果按照这个设想来推测,伊诺是在接到我的回复之后,他没有理由不会带上牧歌去查探。”
“您的意思是?”
“具体要去看了才能下定论。”塔露拉说:“他们现在在那个临时据点?”
“领袖,您要亲自过去。”
“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那我们为了这次龙门之行先前制定的大部分计划和做的风险评估都要重新来过。”
“这么严重?”弑君者下意识开口。
“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弑君者,现在是牧歌,但下一个是谁却不一定了,也许是你,也许是我,总之任由对方下去留在龙门的人都会有危险。”塔露拉解释道:“最重要的是,他们分不清是谁下的命令,而这些命令却会使我们陷入混乱。”
塔露拉越过弑君者,走向门口。
弑君者下意识想要跟在塔露拉的身后,但她刚走了两步,塔露拉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弑君者的脑海里还在思考塔露拉刚才的那番话,以至于她微微撞在了塔露拉的背后。
“抱歉,领袖。”弑君者急忙开口。
“没关系。”塔露拉转过身。
“我有一个任务交给你,弑君者,算是我的私人请求。”
弑君者不解的望着忽然停住的塔露拉。
她突然猜到了什么。
“你就留在这里吧。”
弑君者一副果然的表情,很快掩饰下去,却没能逃过塔露拉的双眼。
塔露拉想要解释,又忽然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和小默的相貌与自己将要说的话想要解释起来太过勉强。
塔露拉没有再说服弑君者放弃心里的那些古怪的猜想。
“那孩子留在这里,她醒来后没见到我大概会觉得害怕,她见过你,等她醒来后你把她带到最近的近卫局再来与我们汇合。”
“是。”弑君者点头。
塔露拉微微松了口气,弑君者看着她的背影走到门前,打开房门,又随着关上的门消失在视线深处。
在弑君者看来那个叫小默孩子确实很可疑,但并没有任何危险,弑君者能够确定在她的记忆里,塔露拉似乎没有和任何的男性有过太亲密的接触,她向来是一个人。
但这理由无从解释那个孩子的由来。
幸好弑君者对于领袖的私生活并没有太过探究的心思,不论是私生子还是仅仅相貌相似,看领袖的态度有很大几率是前者,弑君者对这些异闻并不是太过上心,但因为是塔露拉交代的事情,她必然会尽力执行。
10点15分,房间的门又被人推开。
坐在沙发上假寐的弑君者猛地睁开眼睛,她下意识做出战斗的架势,抽出自己放在头下枕着的匕首,但在看清房间门口站着的人影后,弑君者手里的短刀又慢慢放下。
十几分钟,弑君者不认为这么短的时间内塔露拉就能在确认了那边的情况后又赶过来。
是还不放心吗?弑君者心里想。
她看着走进的人影,刚想开口,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强烈的痛楚让弑君者完全清醒过来,忽然的袭击对于接受过狼的教育时刻保持警惕她而言是巨大的疏忽和教训,但长期搏杀带来的经验让弑君者潜意识做出反应。
她猛的向后跳开和对方来开距离,将手里的短刀反握横在自己身前,低下头看着自己腹部,一柄匕首正带着渗透白色短袖和外套的血迹映入眼中。
“……反应不错,不亏是整合运动的干部,弑君者。”
匕首的主人不吝啬的夸赞声在房间内响起。
过道的灯光顺着打开的房门落在昏暗的房间内,她站在房门前,以弑君者的位置只能看到模糊的黑影,但那个影子的轮廓却让弑君者无比熟悉,不然也不会放下戒备。
门口的人影缓缓转过身,像是完全不担心站在自己背后的弑君者会因此而偷袭自己。
弑君者确实很想这么做,但原本能握紧匕首不会稳定的从不会颤抖的手无力的松开了手中的武器。
短刀落在滴落着点点血迹的地毯,弑君者的脚步变得踉跄,大脑也开始产生晕眩感,她死死咬着牙,强迫着自己不能倒下。
随着房门关上,房间再次陷入昏暗,昏暗里弑君者终于看清了那个人影。
“塔露……不对,你究竟是谁?”
她无疑和那位整合运动人人熟知的领袖有着极为相似的外貌,但不同的是,在这个人的身上弑君者感受不到一点温度,她的眸子里带着讥讽和轻蔑,仿佛眼前所有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显得渺小可笑。
嘴角微微笑着。
“我是谁呢?这个问题问的真好。”她仿佛在自言自语,轻声说着看向弑君者:“我当然是塔露拉,塔露拉-雅特利亚斯。”
“梅菲斯特……牧歌……他们遇到的袭击……是你做的?”
“你是说那个小鬼?”
她没有犹豫的点了点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轻松的说:“没错,是我叫他过去的,那小鬼挺有趣的,你知道他当时见到我的是什么表情吗,那双眼睛被欺骗的不解和愤怒,又渴望我辩解的挣扎,老实说我很喜欢。”
“闭嘴!你这个冒牌货。”弑君者忽然狰狞的咆哮。
她不以为意。
“冒牌货,哈哈哈……”
她轻笑出声,脸上没有丝毫愤怒,平静的微微偏过视线顺着左手轻轻搭在门旁柜上的指尖移动,又转过来。
“我比她更纯粹,她太虚伪,根本不配拥有塔露拉-雅特利亚斯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本就该属于我,我不过是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她说,说的理所当然的肯定:“至于你,还有你们那可笑的感染者组织,在我看来还稍稍有一些利用的价值,否则我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的把你们引过来。”
弑君者想要反驳,但她已经快没了力气,无力的捂着自己的的腹部瘫坐在地上,手指紧紧抓着一旁的沙发。
她艰难的抬起头盯着那个动作优雅,内心扭曲的女人,一把匕首的伤势不至于会让自己这么快就失去反驳的力量。
“你……做了……什么……”
“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手段。”她缓缓收回手指,怜悯的看着弑君者,一步步走向卧室的方向:“不用眼睁睁看着你们的妄想在那个虚伪又恶心的女人手里,因她的私心而一点点崩塌,相反对你而言可能是件好事,你可以将这当做是我对你的……嗯,仁慈。”
“你……”弑君者忽然想到了她的目的,可她已经无法再去阻止。“……住手!”
视线越来越黑暗,完全陷入死寂的前一刻,模糊中弑君者只能满腔怒火和不甘的看着那个身影推开卧室的房门。
“要找你可真是废了我不少功夫呢。”
女人站在床前俯视着床上安静睡着的孩子,轻微平缓的呼吸声,她双眼里的讥讽和轻蔑在那一刻全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如同死水一般的平静,却又深深的掩埋着一丝复杂的温柔。
几秒后,她伸出右手,手指拂过小默的侧颈。
“好了,我们该回城堡了,小公主。”
她掀开被褥,环手将女孩从床上抱进怀里,小默像是依然在睡梦中,没有被她的动作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