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岛舰内,昏暗的房间中,仪器黯淡的荧光勾勒出坐在书桌前略显瘦弱的身影。
桌上放着的录音器缓缓播放着一段温和的录音。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想必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你常问我在这艘船上寄托了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在乎它。
陈默先生也问过和你相同的问题,但他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答案。
凯尔希,我的回答是:我希望这艘船,罗德岛,能成为你的家。
我希望它能成为所有人的家。
我或许无法再看到那一天的到来了,我很遗憾,也很高兴,因为我知道你还在这里,你和博士。
凯尔希,一直以来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感谢你能陪我走完这么长的一段路,我相信你终究会找到自己想要找到的东西,但在此之前,请原谅我的自私,我还不能让你离开。
阿米娅需要有人陪伴,她还有很长一段路需要走,你会成为她最好的老师的,对吗?凯尔希。
接下来,就靠你了,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做出比我正确的抉择。
我会消失在理想之中,请别为我担心,而她……她会成为燃尽所有腐朽的火焰。
请相信她,陪伴她。
凯尔西医生……
阿米娅,她就托付给你了。
……哦,对了……请替我转告陈默先生,我很喜欢他送的礼物,衷心希望他能尽早找到小塔。】
录音的声频陷入沉默,沉默中微弱闪烁的红色灯光映照出凯尔系白皙的侧脸。
她微微张口:“家吗?”
真的会有人执着于这个虚幻的形容词吗?
这是一封来自四年前的信,这封信被记录在罗德岛中央信息处理智库的最底层,直到前不久,博士被从切城的石棺带出来后,这封信才通过数据流涌现在凯尔希的个人终端。
凯尔希伸出关闭了运行的录音器。
对凯尔希而言,这封信已经没有了存在的价值,四年前发生了很多的事,而这些事最终改变了这封被记录的信的用途,信的主人如今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的某处,被各种烦扰的政务困锁在办公桌前,疲惫的工作中偶尔开开小差去为自己办一个简短的下午茶会。
凯尔希轻轻闭上眼。
不久前那个叫暗索的小贼带来的那句话仿佛犹在耳畔。
【她说,欠债还钱。】
凯尔希眼前似乎浮现了一些记忆的片段。感觉没有过多久,但记忆却变得模糊了许多。
人从来不是随着岁数的变迁而长大的,人从来是突然之间长大的。
得到那份检验报告时无疑是惊喜的,事情的转机往往来的如此突然,当时已经想好了无论用什么手段也要将人留下来。
凯尔希从来不否认自己的行为也许称不上良善,但人都有私心,况且是自己这样本就看上去让人觉得冷漠,毫无人情味的家伙。
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如果付出一点无所谓的东西,哪怕是多大的代价和她对比起来都显得微不足道。
她的重要性,是任何事物都无法取代的。
可同样,突如其来的惊喜并没有冲破凯尔希对未知的怀疑和警惕,漫长的时光让她体会到了凡是有所得,必然有所失,而往往未知需要付出的代价是无比庞大的,庞大到甚至最后得不偿失。
但即使如此,凯尔希仍然无法放弃这最后的一丝能看见的希望。
她知道它很渺小,她也体会过希望之后的绝望,那感觉不言而喻,可希望之所以是被称为希望,是因为它让人向往,无论如何也想抓住。
人总不免抱有一丝侥幸,宛如溺水者手中的稻草,哪怕明知无济于事,还是不愿意放弃,一定要撞的头破血流才肯善罢甘休。
很难想象一向冷静甚至冷酷的凯尔希居然会抱有这种侥幸心理。但果然,她也是人,漫长的等待和世态变迁没能让那颗心冷硬的变成一块石头。
凯尔希放松了对他的警惕,以至于在他接近特蕾西娅时也故意装作视而不见,她相信以特蕾西娅的魅力和亲和,没有人能在接触之后还无动于衷。
事实上凯尔希的猜想完全没有错漏,事情正在按着她预想中的结果前进,无论是从理性的角度,还是从感性的角度,凯尔希都稳稳的把控住了事件的走向。
她向来如此笃定。
这个方案不该,也不允许出现任何疏漏。
……本来。
也许是凯尔希没有预料到其中的一点,也或许是她猜到了,却故意没有放在心上。
特蕾西娅否决了自己的提议,理由是她无法接受要用别人的生命来替代自己活下去。
真是天真又可笑的想法,善良……善良如何抵得上生死!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重要性,现在所有的一切,这么长久以来的努力,一切的一切,牺牲也好,逃亡也罢,权衡,战争,优势……所有的东西都建立在同一个前提上:
“你要活着!”
“不仅仅是活着这个词本来的含义,而且那些为此所遭受的苦难,那些死去的人,那些活着的人。你对我说的理想,你的希望。
如果你死了,这一切,对我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你明白吗?”
凯尔希第一次面对特蕾西娅时如此气愤。以至于再也维持不住冷静。
感情到最后难免变成了歇斯底里。
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不如说是凯尔希展现出了她的愤怒,她像是只发狂的猞猁,龇牙咧嘴张开全身所有锋利的爪牙,想要守住自己的领地。
特蕾西娅是敌人吗?
不,她是个傻瓜。
特蕾西娅能接受战争带来的牺牲,也能理解为了理想而必须承受的苦难,她会感到自责,也会为因自己和巴别塔而牺牲的人而感到悲伤,但即使是如此,她能理解,也能接受,自然不会举步不前。
她只是无法接受一个和卡兹戴尔无关紧要的人来为她们的行为支付代价,被迫绑上战车,卷入战争。
哪怕凯尔希早已说明会付出相应的报酬。
可特蕾西娅明白,有些东西不仅仅是嘴上说明码标价而偿还便能偿还的,尤其是感情这种虚无的东西,很多人花费一生,到死也无法为其划上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
特蕾西娅很擅长察觉他人的情绪。
他也许不会拒绝,但不仅是因为凯尔希口中的许诺。
她看着凯尔希的眼神好像已经看穿了凯尔希这段时间以来的目的,凯尔希张了张口,沉默下来,锋利的爪牙被特蕾西娅清澈的眸子击溃,让她不适,却不甘心就此退步。
她从来不蠢,只是太过温柔,以至于让人下意识忽略她的想法,以为是为了她好。
但感情是双相的,一个认识的人,你与他有过交谈,你们渐渐熟悉彼此,也因此,当他对你而言不在无关紧要时,你会开始在乎,你会因为他的死亡而伤心,而内疚,而痛不欲生。
即使他是个再渺小又卑微不过的人。
你会在冰冷的牢狱中谴责自己的无耻和卑鄙,痛斥自己的懦弱,并开始选择遗忘,痛哭流涕后背负起这种无法逃避的痛苦和经历,然后告诉自己,你要继续苟活下去。
【那对您而言很难忘吗?】
【感觉像是我亲手杀掉了另一个自己。】
特蕾西娅无法体会到杀死另一个自己是什么感觉,陈默的眼中和脸上没有任何悲伤,他只是平淡的说,像是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抱歉】
【已经过去了。】
【但它确实发生过不是吗?因为您并没有忘记。】
【我以为自己忘记了。】
凯尔希不会忘记,特蕾西娅告诉自己,如果自己的死会让她感到难过,那他的死对她而言也是相同的。
直到那一刻,凯尔希才明白了特蕾西娅的想法,其实如果她想,她完全可以将他留下来。
她想活下去,她已经找到了方法,但她放弃了。
因为她是特蕾西娅,也因为凯尔希知道她是特蕾西娅。
如果可以,她当然希望自己能和她们一起走下去,但不是用这种方法。
如果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那怕会被拒绝,明码标价也好过在此之前自作聪明去和她/他建立联系。
凯尔希最终半同意了特蕾西娅的要求,她没有反驳,特蕾西娅也没有强硬命令,而是说自己会考虑。
她们向来是朋友,而不是单纯的上下级,像极了陈和星熊。
但一切终归有一个底线,这个底线直到源石的侵蚀越发严重,她们不得不提前开始那个计划为止。
那是凯尔希私下瞒着特蕾西娅和他所做的一笔交易,而这笔交易的代价比起凯尔希想象中的还要昂贵,看起来昂贵,但凯尔希发现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不会有人傻到拒绝一个本来对自己有利的要求。
跟在他身旁的王储早以进入了凯尔希的视线,但对维多利亚的方案被搁置在了如今的局面之后。
实验进行的比预估的还要顺利,至少凯尔希无法体会到一个人替另一个人承担身上重度源石侵蚀的病痛和接受她庞大的充满苦难和负面情绪的记忆会有多痛苦,但他的意识看起来比想象中的还要清晰。
意志力吗,又或许是那具身体与生俱来该有的生理耐受,支撑着他不至于崩溃。
凯尔希只能猜测,这些对她而言无关紧要,她只需要结果就够了。
房间内,凯尔希睁开眼,凝视着手中的录音器。
特蕾西娅不可能猜不到这封信的发送前提。
她忘记了?
不,她把这封信留在罗德岛,只是想在特定的时间提醒自己。
人情这种东西,是很难说清楚的。
凯尔希并不后悔,她清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直到几秒后轻轻的叹了口气,冰冷的眸子温和下来。
她忽然想到了好多年前。
但后来,是什么时候起,凯尔希不经意间在他眼里看到了浅浅的笑容。
是他站在殿下身旁时,又或许是围在萨卡兹人的篝火前听他们讲述自己对未来的美好愿望,望着天际远处的夕阳发呆。
凯尔希不在乎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会有何想法,只是他站在殿下身边,难免会进入自己的视野。
又是什么时候起,每一个萨卡兹人都开始畏惧他,用憎恨和冷漠的眼光看向他的呢。
凯尔希从来没有听他谈起过自己的愿望,他仿佛对自己的未来没什么太过遥远的奢想,他喜欢听,但说的很少。
也许,他连自己该做些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稀里糊涂来到这个世上,睁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个世界的样子就被人赶出了家门。
“你总是不听劝告,特蕾西娅……”
凯尔希嘴角缓缓浮现出一缕浅淡的笑意,她好像看见了那个温婉的白色身影一脸抱歉的对自己露出笑容,而站在身旁的黑发护卫微微偏过头,错开自己严肃审问的目光。
他理所当然被关进了禁闭室。
“……你们都是。”
让人为难,又似乎是你们为我平时严厉生冷的行为而做出的微小反抗,我有这么可怕吗?前提是我没有有意放纵,否则你们又怎么可能从我眼前溜走。
特蕾西娅,如果这是你希望的话……这次我没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