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脑海忽然变得一片空白,他想不起来是谁杀了自己,记忆不再清晰,而在原本的记忆里,握着赤霄的人是陈。
德拉克的声音还在继续。
“它让你和陈觉得,是陈杀了你,但在我和她的记忆里,杀了你的人是我。”
她说,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眼神复杂的看着陈默。
这种情绪一直在诱导她,驱使她去毁灭龙门,去毁掉那个冒牌货的一切,她知道在塔露拉心里想必也是同样的。
无论是将罗德岛毁在龙门,还是将龙门拖入乌萨斯的深渊,对她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
她不在乎龙门会得到什么结果,这座城市是好是坏她都不在乎,她只是想毁掉魏彦吾一直想保护的东西,毁掉他的一切。
她只是想要报复,脑海内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对龙门和龙门执政者的痛恨,她知道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她以前以为是黑蛇,但后来她渐渐明白,其实是她自己,是塔露拉心中的阴暗和苦痛,她的软弱和悔恨。
作为亡魂的她已不再是整合运动的领袖,她失去那份承担乌萨斯感染者的重担,失去了感染者兄弟和同胞,自然也没有了那种使命感和焦虑,她如释重负,却陷入了另一种极端。
这片大地上再也没有足够令她怀念和在意的人和事,唯有塔露拉和黑蛇留给这个亡魂的罪恶。
她什么也没有,陈晖洁是塔露拉的亲人,整合运动的众人支撑的也是塔露拉,她们有相同的信念,而她不过是一具拥有那个人记忆并被这些记忆所左右的躯壳。
另一条“不死”的黑蛇。
所以在见到陈默的那一刻,在挥下长剑的那一刻,她才会那般不可置信和疯狂,黑蛇的潜意识和她自己都在排斥陈默的存在。
可她终究没有那么做,因为她依然是【塔露拉】,因为陈默依然是塔露拉记忆深处最难以被掩埋的刻痕。
“我应该你已经死了才对。”德拉克忽然说,她轻轻仰头,红色眸子迷茫,语气低沉带着些自嘲:“我不是她,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许不过是一个被复仇和憎恨驱动的将死未死的可怜虫。”
德拉克侧坐在病床畔,陈默只能看到她的侧脸,鬓角的发丝挡住她的眼睛,陈默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罗德岛的人动作比我预计的要快上不少。”她转过头凝视着陈默手上的资料:“你说的没错,将她引到龙门的人是我,把她在龙门的位置发到督察组的人也是我,是我想挑起近卫局和整合运动的矛盾,也是我在一个月前,将情报泄露给龙门计划了这一切。”
“你不否认?”陈默反问,虽然他已经能猜到答案。
“没必要否认。”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恨魏彦吾,我恨这座城市,如果这还不够……”她话语中刻骨的仇恨并没有让人意外:“我希望龙门能因此而毁灭,我不会觉得有什么难过和不舍,这里留给我的只剩下厌恶,只有它的毁灭和魏彦吾的痛苦才能弥补我心里的憎恶和仇恨,兴许,我不过是另一个她,那个恨着这一切,满腔怒火却不得爆发的她。”
“真像你说的,你不该去找陈,也不该将情报泄露给龙门。”陈默说,他仰头看着眼前的德拉克,心里却没有因为德拉克亲口承认而感到丝毫欣喜和安心。
“潜藏起来做这些不是更容易成功,你没必要暴露自己,行动组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而你却带着小默四处游荡。”陈默问:“你没……”
陈默的声音突然停住了,因为德拉克看过来的眼神仿佛在嘲笑他,你明明已经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深究下去,你是想要求证什么。
“事到如今再谈论这些有意义吗?”
“对我来说,有。”
“我已经说了,我不是她,你期待的事情不会发生,为什么不面对现实。”她侧头盯着陈默,翘起嘴角的脸上露出一个做作妩媚的笑容:“还是说,即使只要长着同一张脸,你就会喜欢,哪怕我会犯下不可饶恕罪恶,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
“哦,那你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恶?”陈默装作好奇的反问。“如果是陈,她大概会将你逮捕起来,利用这个名义保护你。”
“我不是个好人,德拉克,如果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待,我这种人大概也是属于十恶不赦的范畴,魏彦吾同样如此,而那些站在高位的旧贵族和领主们同样好不到哪去。”陈默说:“但这不是为自己的恶行开脱的借口,诚然这世上有许多罪恶永远不能被原谅,所以他们的死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可你要明白,有些错即使知道也会去犯,去承担苦果,因为你不仅是为了自己,有些错,它固然是称不上正义,但却是正确。”
无论是陈默,还是塔露拉,甚至是特蕾西娅的手都算不上干净,很多被称为伟人和正直的人的双手都沾满血腥和错误,因为一旦去做,不管对还是不对,在某些人眼里都是错的。
“有人希望你往左走,所以同样也有人希望你往右,往前,往后,那些声音不断在告诉要做什么,要怎么做,可不管你怎么做,做什么,都无法满足所有人的欲望和诉求,那些人就会说你是错的。”
德拉克忽然轻笑一声,用陌生的眼神上下看了看陈默。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了。”
“承认了?”
“不承认。”德拉克立马收敛笑容,反驳。
“陈会阻止你,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你,连同来到龙门的塔露拉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将罪行推到整合运动身上。”
“陈晖洁的确会阻止我,我知道她会。”德拉克牵起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笑容缓缓消失,她看着陈默的脸,轻声说:“如果你还活着,你也会阻止我,我一直在等,等到希望,等到绝望。”
在那间阴暗的研究室内醒来的时候,她就明白了这一切,那只萨卡兹仿佛能看穿她内心的想法,他告诉德拉克,他可以帮德拉克实现她的复仇,夺回她的一切。
她没有完全信任那个萨卡兹,她也知道,那只萨卡兹不会相信自己,他只是将自己的存在当成一个好用的棋子,但她并不在乎。
她的确想要毁掉龙门,黑蛇死了,但用另一种方式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她就是塔露拉和黑蛇的另一面,科西切窃据了塔露拉的身体和记忆,即使它死了,它的法术还在,来自卡兹戴尔的仪式复苏了科西切的法术,并将它灌输在了一具建立在德拉克尸骸上的人造虚假躯壳内。
就像她说的,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是塔露拉还是其他别的东西,黑蛇的傀儡。
“你想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吗?”她忽然问,没等陈默回答。
“乌萨斯的冬天一天比一天漫长,黑夜却一天比一天寒冷,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要为了燃料和食物发愁,人们眼里的渴望和信任居然会开始一点点让我觉得可怕,产生了不该有的畏惧和胆怯,我想起那个老人的话,人理所当然会屈服于现实,而所谓的斗志终究会一点点被现实磨灭,直到寒风拍打在脸上,才晓得冬天原来是这么的冷。”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那时偶尔在想,如果这时候出现一个人代替我多好,如果这时候出现一个人拯救我们,我愿意付出一切,可没有人会向感染者伸出援手,也没有人会向感染者打开大门,他们只是希望我们死去,因为在乌萨斯眼里我们是潜在的敌人,于是我想,就这样也好,哪怕终有一天我会走向毁灭,但我终归还是以战士的身份死去,我绝不会屈服于科西切的蛊惑,让她践踏我的尊严,绝不!”
她看着陈默,这是陈默第一次从【塔露拉】的口中听到这些话,不免让他想起了黑墙,那时候他也抱着相同的想法,悔恨,怨恨陈和塔露拉,也怨恨魏彦吾,如果这能让让自己好受一点。
但后来,他选择了遗忘,为了告诉自己还是人,为了告诉自己还活着,也为了活下去。
没有谁能永远坚定不移,陈默做不到,年轻的塔露拉也做不到,她甚至后来渐渐不再过多的谈起找到新家园之后的规划,理想仿佛只是成为了一个支撑下去维持队伍的口号,而对乌萨斯,谁也没有想过所谓的胜利,光是逃跑就已然令人疲惫不堪。
“阿丽娜差点出事的那次,我动摇了。”她说:“可能我早就动摇了,下意识开始思考科西切说的那些话,我知道是错的,知道他的话语漏洞百出,他想蛊惑我实现他的野心,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去想,是我错了吗?连爱国者都不认同我的理念,好多人都离我而去,是我错了,还是这片大地不该存在反抗。”
“但你来到整合运动时,她心里好像见到了希望,希望?真是遥远虚幻,后来你又带来了整合运动需要的合约,也许那时候她真的以为你会永远站在她这边,你明白这种感觉吗?好多年下来,连自己都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的时候,连自己都已经快要失望只是强行支撑的时候,渴望死亡解脱的时候,有人带来了你需要的一切,火种,温暖……希望。”
她垂下眸子。
“可你又做了什么!?”她忽然大声吼道:“你背叛了我,你让我亲手杀了你,让我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希望,小塔,小塔,可小塔已经不再了。”
“她希望你能带她走,哪怕你知道她不会跟你离开,哪怕你知道她放不下她的理想,但她真的这么想过,如果你能这么做的话,为什么不强行把她带走,你连提都没有提起过,你不明白。”
她说着,忽然声嘶力竭的朝陈默低吼,像是头受伤的野兽。
“你不明白!你觉得她会为了自己理想放弃一切,你不明白,她其实想过你带她离开,她只是没办法自己做下这个决定,是你亲手杀死了你的小塔,是你亲手创造出了整合运动的塔露拉—雅特利亚斯,又将她一个人留在切尔诺伯格。”
德拉克死死的盯着陈默一字一句的缓缓道:
“……和那时候,一模一样!”
许多年前,龙门那个死去的冬天,冬天飘落的飞雪和路灯下渐行渐远的脚印,远处河对岸天空升起的烟火。
德拉克的话语充满了矛盾,声音渐渐消散,她因为激动的话语和情绪微微喘息着。
陈默的手中的资料渐渐在过度的用力下皱起。
他的心里并不平静,但德拉克所说的这些话与他心中所想的那个答案一致,scout小队找到的资料上也明确显示,那间乌萨斯内遗弃的地下生物研究所内有过萨卡兹祭坛仪式残留的痕迹。
陈默清楚自己的身份,自然也能清楚,在排除了所有可能之后,最不可能的那个答案无论多么的难以置信都是真的。
他想知道的一切都已证明了,在他的一步步试探和诱导下,眼前的人承认了她的身份,但这个结果却让陈默哑口无言。
“你恨我……”陈默说,你当然应该恨我。
如果当初没有希望该多好,如果当初你从来没有来过,就不会发生这些。
没有结果的希望是有毒的,就像活活冻死在冬天的小女孩,火光里只能投影出她的幻想。
“我恨你,我恨你们所有人。”德拉克说,晶莹的泪水划过她的脸颊,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她看着陈默的脸上只有出离的愤怒,可没有恨。
她的表情让陈默想起维娜说过话,她说如果一个人真的恨你,不该是这种眼神。
“我更恨你自己死在雪原,恨你瞒着我,我全部知道,你和爱国者的计划,你和阿丽娜说的那些话,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该死的谎话精!我还没有沦落到要别人替我承担责任的地步,你从来没有相信过,你从来不相信我能对抗那条黑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