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似乎总是姗姗来迟。
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来的最晚的那个人是她,走的最晚的那个人也是她,只有她被我和塔露拉留在龙门,好多年以后,她才终于能鼓起勇气走出这座城市。
我一直认为,她和塔露拉是一样的,他们心底都埋藏这反抗的种子,她们都是天生的倔强的人,只是塔露拉的倔强隐藏在心里,而陈的倔强时常表露在脸上,但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陈的倔强和执着渐渐被她放在了心里,而塔露拉却表露在身上。
她们是姐妹,可通常有着相似又截然不同的性格。
小时候陈的性格让我觉得担忧和不适,她警惕的看着我的眼神,仿佛从来不曾排斥对我的厌恶,希望我能滚的越远越好,哪怕我从来没有惹过她,她还是时不时会找我的麻烦。
我知道陈不是那种抱着欺负无家可归的孤儿院的心态的坏孩子,她不过是在害怕,小孩子的害怕,塔露拉对她有多重要都表现在了她的脸上,她将这视为在乎,视为亲近,她无疑是爱着塔露拉的,但这份爱却禁不住大人们的摧残。
陈的生命中,缺少很多本该有的幸福,她的母亲不喜欢他,她的父亲也因为母亲而厌恶着她,她是两个根本不想爱的人因为形势所迫而生下的孩子,他们理所当然会后悔,于是谁也没有过度的将感情倾注在这个可怜的孩子身上。
我小时候不懂。
不明白为什么陈家的大小姐会是这样一番模样,为什么陈家的大小姐,受过良好家族的教育的她会因为一只平平无奇的蝉而大呼小叫,她看着玻璃瓶中的昆虫时眼里带着亮眼的光芒。
她被压抑了太久,她太过渴望有人能来关心自己。
我没看见过陈家小姐失落落寞的模样,没看过她晦暗的眼里无神又自责的视线,没看过她咬着牙眼神坚定而专注的时刻。
也许我的出现不过是弥补了陈家小姐内心却是的那一小部分童年本该有的快乐,也许,其实在不知不觉间,陈早就将我当成了朋友,可她是有些倔强的,倔强的她时常会因为过度激动而口不择言,说出的话难免会带着挑衅和刺激。
我不能否认,有一段时间我很讨厌陈的到来,但我却无法阻止,也时常因此而感到可笑,我有什么理由来讨厌一个孩子呢,她在我眼中不过是一个孩子,一个可爱的,调皮淘气不惹人爱的孩子。
小时候的陈什么也不在意,她的眼里只能容的下塔露拉,而陪在塔露拉身边的我勉强能走入她的视线,我是有些幸运的,如果我是二十年后再遇到的陈晖洁,那时候的我也许拼尽一生也只能和她成为朋友,足够珍视的朋友,但凡再努力一点,也许陈会将我视为另一个星熊,可星熊毕竟是个女人,陈能有很多话可以对她倾诉,但我不行。
她一定会克制自己的那份涌起的感情,但凡若是能产生一丁点好感,她都会毫不犹豫的斩断,在没有救回塔露拉之前,陈不会去考虑更多的感情,她怕牵累,也怕自己会止步不前。
没有人比陈更了解自己。
孤儿院窗台那株向阳而生的四叶草被人从河堤边摘来,她们偷偷溜出孤儿院,花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想要改变彼此的命运,可事到如今,那株小草早已因为无人照看而枯萎。
塔露拉的离开成为了压倒陈的最后一根稻草。
或许她早就想过要改变,或许她早就无法忍受陈府压抑的生活,每个人都在看着她,教她该怎么做,犯了错就会被苛责,严酷冷漠的家规约束了陈的天性。
她都可以忍,只要有人能陪着她,只要她觉得自己并不孤单,她都可以忍受,但她们不该,不该将小塔从陈的身边夺走,也不该把她自己留在哪里。
我不知道陈是否会后悔当年没有和塔露拉一起离开龙门,大抵是不会的,现在的陈不会,但小时候的晖洁也许不止一次的后悔过,躲在房间里思念塔露拉的时候,后悔自己没有和她一起走。
我时常会羡慕陈家大小姐衣食无忧的生活,她的未来仿佛唾手可得,她的前路早已被安排的一片坦途,注定会变得不凡,是普通人即使努力一生也无法获得的成就。
我时常会想,也许现在的陈晖洁不懂,但很多年后,等我们一起长大,不同的见识和认知会将我们划分为两个世界的人,我们的人生只剩下小时候的孤儿院那平凡短暂的相遇,直到长大后被谈起时一笑而过,她还会记得我的名字,可我早已不再重要。
我也会担心,我知道我会担心,因为她和塔露拉是姐妹,我会担心等到我离开孤儿院的那天,或者之前,那个牵着陈来到孤儿院的男人是否又会牵着塔露拉的手离开。
到那时,我也只能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罢了。
也许我会为塔露拉有更好的生活而为她高兴,但我还是免不了会觉得失落,会觉得辛酸,于是我会嘲笑自己,怎么真的活成了一个小鬼。
而如今,我已不必再考虑这些。
陈从昏暗绵延的路灯灯光下走来的样子仿佛让我想起了许多年前,伦蒂尼姆初秋微寒的深夜。
我们从酒馆出来,陈的脸上带着微微的醉意,冰凉的夜风吹在那张漂亮青春的脸庞上泛起些许晕红的醉,她身上披着我的大衣,散漫的脚步显得轻快又调皮。
靴底踩在伦蒂尼姆街头的石板路上,入夜的街道寂静而安详,只剩下路灯远处楼房清冷的光,偶尔会有车辆从我们身旁走过。
我们肩并着肩,我听她谈起自己来到维多利亚后的生活,她却没有提起过在龙门呆了那么些年的苦楚,她许是有些埋怨的,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向我倾诉这些埋怨和忧愁。
她交到了一个不错的朋友,时隔十一年的漫长光阴终究让我们对彼此产生了一些注定的疏离,于是当我忍不住侧头去注视她的侧脸时,我竟发现自己再也想不起小时候陈的模样。
那个模糊的小女孩,终究被我往后在颠沛的生活中,随后又在不断的辗转和流离中一点点消散,若是再见不到陈,也许她留给我的只剩下了一个名字,也是因为她也姓陈,否则我必定记不住她是谁。
我才知道,原来她对我其实那么重要,其实我早已记住了她,可那张成熟且少了许多稚气的脸让我欢喜的同时又忍不住觉得陌生,因为我没再见到她的大呼小叫,她藏在眼里的兴奋,她多少出格的举动,都在长大的岁月里渐渐被时光掩埋了去。
我不免会因此而觉得有些遗憾,也没有去仔细听她对我说的那些过去,我只是在想,一切都像是我小时候所猜测的那样,我们终究只能给对方留下了一段记忆。
片刻的恍惚。
我本该对此早有预料,毕竟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和陈有过更多,她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小时的朋友,我们在远离龙门十万八千里的异国他乡相遇,我们拥有了各自不同的事业,也走上了各自不同的生活。
那些过去的时光令我留恋,可我们不该强留下彼此。
但这毕竟是我个人的想法,所以当她问起我关于维娜的事时,我是有些错愕的,但错愕并不能弥补我内心的平静。
我觉得自己已然能够做到冷漠凉薄,这么些年来的遭遇多少也能让我有些许长进,事实上,我很早就能想到自己这一生该是什么模样,尽管这些的源头都是来自与陈和塔露拉,但我已然能够接受并且释然。
所以往后,我开始试着做些什么去挽回,可不免因此而使得很多人流离失所,也不免因此而犯下一个又一个错误,成为人们口中的恶人。
我自知无法成了某个伟大的人物,乃至于英雄,都是后来人留下的印象,多少英雄在他人眼中是罪人,人们只会记得自己在乎的事物,而不是某个象征,人们是矛盾的,这种矛盾体现在不同的国家和体系之内。
人们的自相残杀比起任何野兽都要来的残酷和绝情。
陈抬起手掌。
我突兀的想要后退,看着陈一步步向我走来,堵在了我的前面,可我知道,她那眼神就仿佛在告诉我,有本事你跑一个试试。
我实在不认为自己能快的过拔刀的赤霄。
侧脸传来的刺疼,陈的动作干脆而利落,以至于那双抬起头仰望着我的眼里的愤怒和藏着的后怕让我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你是不是觉得没人能管的了你了?!”她对我吼道,握着腰后赤霄刀鞘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看你做的好事,遭报应了吧。我的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想法,可这个想法面对的主人却是我自己。
我有些想笑,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怒气冲冲的陈让我感到了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暖,也或许是更离奇的东西,她让我觉得她像是个唠叨的管家婆,以至于脸上传来的疼痛回过味来竟然会让我产生这种不该有的错觉。
我大抵没什么救了,我想。
我刚想说什么,可陈的话语却将我的话堵在了嘴里。
“闭嘴,不准解释!”
她看起来不是就是来发泄的,她向来强势的不讲道理。
我只好束着手站在那里,看着她瞪着我,我很担心她会不会又一巴掌打过来,如果说我做的那些蠢事能让她因此而消消气的话,我是很乐意的。
你看你在别人眼里那么厉害,你甚至成为了一个传说,你做了那么多值得人敬佩或者憎恨的事,你改变了一个国家又怎么样,你还不得乖乖的站好。
某种程度上,陈其实比炎国的皇帝还要厉害多了,至少如今龙门总督魏彦吾是做不到她这种事的。
我脑海里冒出类似乱起八遭的想法,但也免不了我的心虚。
“哼,现在装的倒是很像。”陈不爽的别了别嘴,我的态度大抵还能让她满意,但如果满意就能万事大吉的话,还要警察做什么。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可我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我和狐狸合起伙来坑督察组的事情我记得清清楚楚,狐狸是我的朋友,陈也记得清清楚楚,老实说,我一直觉得狐狸挤兑人很有一手,于是陈在狐狸哪里遭遇到的不满就统统跑到了我的身上。
“说话!”她阴沉着脸。“你和老……合起伙来干的那些事,现在,立刻,马上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我这些天都在干些什么蠢事。”
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她仿佛潜藏着这句话。
我有理由相信是陈不敢在魏彦吾面前用这种语气,所以到了我面前才会如此放肆,但我却没胆子责问她的态度,毕竟某种程度上来说魏彦吾有我没有的底气,而且那个老家伙也不较黑。
我想到搭乘着罗德岛的飞行器返回龙门后,影卫报告给我的事,魏彦吾这老东西又把责任甩到我身上了,分明是咱们一起算计的事,凭什么总是我来背黑锅。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我才到龙门没多久,陈就会堵在我面前,如果说魏彦吾没有从中作梗,我是绝不会信的,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件事说起来很复杂……”
我的话没说完,陈的眼神仿佛在警告我,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
我只好转口。
“是魏彦吾的计划。”
其实我还是有点小聪明的,至少我知道如果我直接开口说都是魏彦吾的错,陈多少会有些怀疑。
我仿佛能够想到陈去找魏彦吾的时候,魏彦吾终于瞒不住将多年前的经过告诉陈,事实上,当在别馆见到穿着警服来找塔露拉的陈时,我就多少明白,陈这次绝不会无功而返。
她已经逃避了许多次。
但那个塔露拉的出现和小默的失踪,已然不允许她再逃避,我听到过她和德拉克在废弃工厂对决时的交谈。
我必须承认,一开始我以为带走小默的是塔露拉,也曾一度以为那个德拉克是塔露拉,陈大概和我一样,直到真正的塔露拉出现,我才反应过来,于是才有了后面那么多的事情。
行动组找到德拉克和小塔的时候,狐狸瞒着我藏起来的那些行动组警员在街头和游乐园收集的照片,是让我认为德拉克是塔露拉的主要原因,那时的我,未尝没有让小默接触小塔的想法。
但往后,塔露拉出现后,我和狐狸才明白,她们是两个人,于是狐狸才亲自策划了那次行动,但无论是我,还是狐狸都没有想过德拉克根本没有看管小默的想法,狐狸也没有想过我会中途插手。
德拉克的所做所谓充满了矛盾和令人不解的地方。
她不过是某个人手下的替死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