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娜久久没有说话。
干净的金色眸子凝视着陈默,过了几秒,她的嘴角忽然浮现出带着些许无奈的浅笑。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狡猾呢,格尼。”她说:“不过,我很满意。”
陈默说的是另一个结局,一个他本有可能做到,却没有去做的结局,维娜比谁都清楚,当时坐在王庭的她将这个国家都寄托到了陈默的身上,康沃尔和阿斯兰派的旧臣们不止一次告诫维娜要警惕这个外人,身为君主,不应该被感情拖累,以免他野心膨胀后会对维多利亚产生危害。
大抵那时的维娜在等着陈默的选择。
如果他选择了后者,野猫也就有了足够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她不是不想做,而是做不到。
但陈默却仿佛早已知道了维娜在想什么。
他们间一直有一种莫名的默契。
也许,维娜曾过分的依赖陈默,否则她如何会说出我可能已经离不开你了这种话,可一个国家的君主如何该去对他人产生依赖。
王位困住了本该自由的野猫小姐,感染者的身份成为了陈默选择和她拉开距离最好的借口,维多利亚的继任者不该是一名感染者,那无疑将是给无数心怀不轨的领主和反对势力最好的进攻借口。
维娜对此心知肚明,可她还是免不了因为些许私心想要逃避,但现实往往不会因为某人的想法而发生任何改变。
陈默总能找到许多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来让维娜觉得无奈和无力,一如那个暴雨交加的夜晚,他推开宫廷的大门,风雨中灌入宫廷的风带着血腥和湿润。
“那么现在,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和我一起离开了,对吗?”维娜问,话语里没多少失望:“你来找我,是因为那只德拉克和她的整合运动,你希望我怎么做?”
维娜的这个问题带着危险的味道,算是默许了让陈默留在整合运动,但好在陈默并没有那么蠢。
“卡兹戴尔国内的局势并不稳定,战争平复后元老院开始有了反对议长政策的声音,卡兹戴尔能为整合运动提供的援助有限。”陈默解释,维娜的目光带着些好笑:“我希望维多利亚能像过去一样继续和整合运动签署援助合约,包括维多利亚利用留在乌萨斯的一部分商业渠道帮助整合运动工业和手工产品的销售,进口维多利亚的食物和生活物资及部分轻重工业产品,接纳整合运动派往维多利亚的军事和科技留学生,以及这次维多利亚秘密带到龙门的武器和装备,我需要很多东西,我还需要一个复杂的国际局势和罗德岛的情报,才能有把握在今后乌萨斯的剧烈变化局势中保证整合运动的延续和存在。”
“这就是你的计划?格尼。”
“只是计划的雏形。”
“你知道我不可能同意你的所有要求,这不符合维多利亚的利益。”维娜冷静的说:“即使我现在同意你的要求,议会和内阁那群大臣们也不可能会通过这条看不到收获的决议。”
“我知道,所以我会以整合运动的名义在名单中列许多他们根本不愿意同意的条件。”陈默说:“同时我还会派人前往哥伦比亚和卡西米尔,哥伦比亚一直在寻求新的工业产品倾销地,他们的武器和新的战术也急需战场实践,他们会很高兴看到整合运动的到来,而卡西米尔也会乐于见到乌萨斯的纷乱。”
维娜的眼神变得有些异样,她看着陈默。
“我的大臣们,包括康沃尔一定会在背后大骂你无耻。”
维多利亚和哥伦比亚的恩恩怨怨,让维多利亚这个老牌大国在鄙夷哥伦比亚的同时,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哥伦比亚的存在。
兴许在部分维多利亚国民眼中,这个臭小子还混的不错,但在上层,他们很清楚哥伦比亚会对维多利亚产生的威胁,包括哥伦比亚廉价的工业商品对维多利亚国际市场产生的冲击,和失去了绅士风度的生活恶臭作风。
“但起码我没有和你一起回去,他们在痛骂我之后,很快就会意识到,这是一个抢占莱塔尼亚市场,挤压他们的最好时机,甚至也许,你的大臣会向你提议,鼓动哥伦比亚以自由,民主和复国的名义进入玻利瓦尔。”
维娜沉默了一下。
“在你的眼里,我的国家,原来是这样一个会背地里搬弄是非,兴风作浪的国家么。”
“不,维娜,也许过去的维多利亚不是这样,因为你们拥有这片大地上最强大的工业力量以及最广阔的殖民地,但现在那些都已经成为历史。”陈默说:“人从来不能回头,国家也是如此,比起远在天边,毫无威胁也无法立刻看到成效的德拉克和乌萨斯,大臣和议员们更关注在他们面前的莱塔尼亚和哥伦比亚,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挑动哥伦比亚和玻利瓦尔的矛盾。”
维娜嘴唇动了动,没有反驳。
“我说不过你。”维娜奇怪的问。“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我去过很多地方,维娜,比起相信历史上那些只言片语,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玻利瓦尔和哥伦比亚的冲突地带曾是黑钢国际雇佣协议最多的地区,我很清楚哥伦比亚是怎么看待那片土地的,我也很清楚,玻利瓦尔的傀儡政权和当地***武装的矛盾和争斗,哥伦比亚只是忌惮莱塔尼亚和他背后的乌萨斯,而现在,乌萨斯无暇顾及他们,哥伦比亚等待已久的时机已经到来。”
陈默的话语是那样的笃定和自信。
在这片信息闭塞的大地上,人们对其他国家的认知通常来源于国家的报纸,电报,广播,电视和他人的谈论,没有卫星网络,被困在大地之上的人们只靠着陆行舰和移动城市信息辐射所了解的资讯很有限。
除非是一直四处流浪的人,比如天灾信使们,才能真正深刻的了解一个国家究竟是处于何种状态,知晓他们的真实情况。
好比是当初的灯塔总统访华,居然问出了是否有亲共人士的傻问题。
殿下建立罗德岛未尝没抱有这样的想法,因为殿下很清楚,真实的信息究竟有多么重要,她是个付诸实践的理想主义者。
陈默不是天灾信使,但他的经历和历程给予了他足够的知识,这些在过去看来艰苦的经历,十数年的光阴和别离,如今成为了他最为宝贵的财富之一。
和塔露拉所不同的是,陈默很清楚,要对抗乌萨斯这样的庞然大物,光靠整合运动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的,塔露拉所缺少的,只是时间留下的足够丰富的经历。
也许命运果真如此,给予了陈默十数年的苦难,而这些苦难,终究成为了他如今能够协助塔露拉和她的整合运动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转化为真实的基石。
他们的命运其实一直都紧紧的联系在一起,从未有过分离。
维娜看着面前如此笃定和自信的陈默。
“你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格尼。”维娜说着露出笑容:“不过……这种感觉还不坏。”
那只藏在屋檐下深深低着头的狗,他抬起了自己头,放下了所有的重担,如释重负。
现在的他变成了另一种模样,这让野猫小姐为他觉得欣喜,可同时维娜又不免会觉得遗憾,因为她终于明白德拉克对陈默的意义。
“那只德拉克会同意你的想法吗?”维娜问。
维娜从来没有否认过对德拉克的不满,但其实在她心里,她和那只德拉克的所做所为并没有多少区别,当初为了收复那些残余下的贵族和巩固自己的地位,是维娜带着维多利亚的军队,亲手将陈默赶出了维多利亚的领土,以至于让后来的他流落到了叙拉古,遇到德克萨斯。
“她不会反对的。”
“所以她才让你过来见我。”维娜忽然问。
陈默没有反驳。
“正好,我也不太想和她接触。”维娜说:“看来现在不论是出于个人还是我身上的责任,我好像都无法拒绝你提出的条件呢。”
维娜的话语仿佛意有所指。
陈默和维娜之间的关系似乎一直是这样,夹杂着各种利益的纠纷以及交换的条件,从陈默见到维娜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从来不纯粹。
维娜很清楚这种纷乱的关系,她也未曾奢望过以她的身份能和陈默保持单纯的联系,也许这才是野猫和格尼威尔之间相处的常态。
“抱歉,维娜。”
“不用对我道歉,格尼。”维娜轻声说,她的目光落在陈默的手指上:“从见到你起,我就明白会是这样,但我还是不免奢望我们能一直这样下去,回过神来,我已经习惯了你留在我身边的生活。”
“也许,从你离开伦蒂尼姆时,我就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那时的我已经无法抛开我的祖国和责任。”维娜说,她轻轻伸出手,靠在陈默的肩上,像是动物间表示亲昵的动作贴着他的耳旁:“整合运动接下来的处境会更加艰难,我没法阻止你,但你要知道,如果你失败了,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做什么。”
维娜的话更像是警告,她金色的发丝散落在陈默的肩头和脖颈。
“如果失败了,我会带着他们逃到维多利亚和卡兹戴尔,到时我希望陛下您能接受我的庇护申请。”
陈默半开玩笑的说,但其实他很清楚,这条路是无法回头的,可如果真的到了那时,陈默绝对会毫不迟疑的带着塔露拉离开,无论她是否愿意。
“嗯,这倒是没问题。”维娜很大方的回答。
午后的阳光斜斜从窗外落进房间内,将他们的影子一路从脚下映照在罗德岛银白色的墙面。
陈默抬起手缓缓抱住了怀里的阿斯兰。
也许陈默是有些卑鄙的,卑鄙的他因为这只阿斯兰特殊的身份而无法放开她,他必须利用维娜和她身后的维多利亚来完成自己的构想,同时卑鄙的陈默却什么也无法向阿斯兰承诺,甚至还可耻的提出了给出了让阿斯兰说服议会的办法。
而这些都建立在陈默和维娜那份特殊的感情上。
从小到大,卑鄙的陈某人似乎就没怎么变过。
其实在同意了和卡兹戴尔以及龙门的计划后,维娜就有了准备,但现在的她还是不免感到了些许失望,也许一开始维娜是真的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将陈默带回维多利亚,作为维多利亚的君主,维娜不必在乎任何人的看法,即使是卡兹戴尔也无法阻止她的决议,更不必说龙门和整合运动。
但维娜终究没有这么做,她不能否认陈默说的是事实,但让维娜决定不惜瞒着首相亲自来到罗德岛最重要的原因,还是炎国和乌萨斯的局势。
陈默很清楚罗德岛还有殿下的想法。
以陈默的身份,如果没有一个身份地位足够沉重的国家站在他的背后,他的处境无疑会变得无比的险恶,卡兹戴尔无法承担这份重量,但维多利亚足够,维娜的身份足够。
在当初的伦蒂尼姆时,是陈默承担了最阴暗的角色,庇护着维娜走向了维多利亚宫廷的王座,而现在轮到维娜来庇护他了。
维娜松开手,和陈默稍微拉开了一些距离。
“对了,我刚才见到的那个自称小默的孩子是你和谁的女儿?”
维娜问的很平静。
陈默没想到维娜会突然提起这个,以至于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而他放在维娜腰间的手还没有移开。
“……陈。”
“伦蒂尼姆那个?”
“是啊。”陈默艰难的点头。
“可那孩子看起来和德拉克很像。”
“是……是吧?”陈默微微移开视线。
“她是怎么知道我的?”
“这个,大概是陈告诉她的吧。”陈默不确定的说。
“是吗?”维娜疑惑的问,头顶圆圆的耳朵动了动。
老实说陈默现在挺羞愧的,但羞愧这种情绪往往不能在一个无耻的人身上停留太久,很不幸,陈默就是一个无耻的人。
“你似乎有些紧张?”维娜问。
“有吗?”陈默努力的让脸色平静下来:“没有吧?”
“你是在害怕什么?”
“我能害怕什么。”陈默不解的反问:“我没什么好怕的。”
陈默只是不由想起了陈,又因此而想起了对维娜的出现变现的异样的小默,他觉得小默接下来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个不孝女,而陈的怨气多半会发泄在自己身上。
于是想到这些的陈默,不由看着面前的维娜轻叹了口气。
“小默她似乎很喜欢你。”
“是吗?我倒不是很清楚,我没见过她,不过她那孩子很有趣。”
“你别把她拐到维多利亚了。”
“她会跟我走吗?”
陈默顿了顿。他很想摇头,小默毕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但小默终究是陈的女儿,陈是那种能在深夜的大雪天一个人偷跑出来的人。
“她会做什么都不奇怪。”陈默毫不犹豫的出卖自己的女儿。
“那我可以试试,说不定会很有意思。”
“……”
陈默忽然挺后悔提这个的。
维娜的话语停了下来。
她缓缓从陈默腰间收回手,看着陈默,金色的阿斯兰眼里带着不舍和怀念。
“别让我等你太久,格尼。”
他们谁都没舍得将这份复杂的感情在这时划上一个合适的句点,哪怕,也许看不到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