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让人送点食物过来。”
侍卫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桌椅上的男人,又看了看靠在沙盘边警惕盯着自己的女人。
“恕我多言,是两份吗?殿下。”他小心翼翼的问。
男人摆了摆手。
“遵命。”
侍卫躬身叉手退出殿内。
这世上没什么规矩能锁的住陈晖洁,只要她想,她总能给人制造一些意外,就在许多人以为她不会这么做,以为她会退缩止步的时候,她总能出乎人们的意料。
她是近卫局警史中升职最快的警官,在近卫局内她的苛刻和严厉令人怨声载道,态度强硬不知变通,对人一视同仁且总没什么好脸色。
没人敢说理解陈,她的那些好友也不敢,她在尝试不断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且未见极限,可没人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她有太多只留给自己的事情。
她的做法更像是在逼迫自己,她在追赶着什么,她的目标远的让她不敢停下脚步。
但……那是人们印象中的陈晖洁。
印象中那个会假期突然取消和在假期内完全失踪也属正常的陈晖洁,是那个带着文档回家独自加班到深夜,堆积如山的卷宗第二天消弭无踪的陈晖洁,是那个无论多晚都会回去的陈晖洁,是那个欣赏完新电影后立刻出现在紧急会议上的陈晖洁。
是那个总是凶巴巴的近卫局督察组组长。
而不是……他面前这个陈晖洁,不变的是同样敏锐的直觉,同样不在乎手段的做事方式,同样看似莽撞的性格。
变了的是更加出格的举动,带着点让认识她的人震惊的无赖性格以及张扬的态度。
她放下了脸面,这里不是她的近卫局督察组而是炎国军营,这里对她陌生而不安,她都不在乎了。
蓝色的长发鬓角垂落一缕在胸前,她毫不客气的占据了原本属于武王的桌案,桌上堆积的文件,放着的食物,她一边杵着长筷吃着一边饶有兴致翻看隶属机密的军事报告!
是谁给她的这个权利,让她敢在此处如此肆无忌惮,百无禁忌!
是谁给她一个小小龙门的督察组官员胆子,敢于来随手像是看报纸般翻看这些能要了她命的文档!
是谁给她的闲心,能做出一副把这里当成督察组办公室的悠闲态度!
侍卫们端着随军炊事准备的食物进来时,就震惊的看着面前窃据主座的客人,而殿下就坐在一旁的椅上。
殿下没有呵止,甚至脸上也不见丝毫怒气,如果硬要说的话,殿下那番模样看起来像极了不懂事的女儿闯进自己书房的样子,看着她无可奈何胡闹又带着常人说不出的溺爱。
侍卫看了殿下一眼,殿下发现了他的目光,摆了摆食指。
侍卫微微点头没敢说什么心里却笑开了花,迫不及待退了出去,他得好好和自己的同袍打声招呼,免得他们做了蠢事。
这种级别的八卦以往可不太常见。
“你怎么还在盯着我看?你的工作呢?”
陈似乎是发现了男人的目光,转过头看他,男人直直的盯着自己的模样,好几分钟前就是这样子了,真是想让人不在意都不行。
“在你手上。”
他指了指陈放在手边当杂志看的军情。“乌萨斯第三集团军七天前调离到东部防线,他们计划在离大炎西军三十公里的位置依托山脉修筑防线,大批物资的调动很容易推敲出他们的来意,双方将形成暂时军事对峙,北军需要时间勘探乌萨斯的冻土地质和地形,你手里的报告是军机参事们对后续半个月战况的大体预估。”
“我又没问你这个!”
陈蹙着眉,没好气的将手边的报告合上,原本稍微好了点的心情被这番话搅的七零八落。
“这就是我的工作。”男人理所当然的回答。“假使乌萨斯人没有异动,北线这半个月内都不会有任何大规模军事动作展开,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回去告诉的朋友,他们想避开这场战争还有时间。”
“你以为我是为这些才来找你的!?”陈的手指死死捏着手里的筷子,原本饥饿带来的食欲在这一刻被突如其来的愤怒填满。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系米傻嗨!脑子秀逗,蠢货……*龙门粗口*。”
她表现出来极没有教养的样子,破口大骂,难听的不行,那双瞪着男人的眼里也是出离了愤怒,但好在她还是有克制的没有推翻面前的桌案用来发泄。
男人当然不蠢,做到他这个位置上的人,很少见会有蠢货,又怎么会看不出来眼前陈晖洁的想法。
他站起身走到桌案前,看着陈晖洁背后挂起的大炎旌旗和黑色北军军旗,陈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的身影,直到他站在自己面前,坐在案后的陈不得不仰起头,没有任何退缩的倔强瞪着他的眼睛。
他的身影遮挡了光线。
陈看到他缓缓坐下,就这么随地坐在地板上,拿起侍卫摆放在对面的另一对碗筷,筷子在桌上杵了杵。
“你在近卫局也是这么毫不留情面对你手下讲话的?”他平静的问。
陈眼里的愤怒稍微消退了一点。
“这里是军中,不是近卫局和龙门,也不是可以任由你胡来的地方。”
“这话算什么,在警告我?”陈冷笑低声着,笑里却不见温度。
短短半个小时,从见到他开始还稍微有些欣喜,却已经不知道被这家伙惹怒了多少次。
“我是在和你讲道理。”他夹起菜,缓缓放进陈身前的碗里。
陈看着他的动作,紧紧抿起了单薄的嘴唇。
“我以为我们还有很多话可以讲。”陈听到他缓缓说:“我以为你有很多话想对我说,我们吵过多少次了。”
红色眸子微微闪烁着。
“原本能有很多。”陈轻声说。
“但现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你总在试图激怒我。”
“我也不想。”
他说着,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陈忽然重重的按在案桌上。
“你别觉得现在说些好话我就会乖乖离开,你想都不要想!”
“那就不走,暂时留下来。”
陈怔了怔,似乎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
“我说留下来,留下来可以,但要和我约法三章。”
陈想过他会强硬的将自己送回去,他自己也说过了,陈早就想好了应对方式,虽然有些说的的确是气话,但她是那种会说就可能会去这么做的人。
从先前的争执到现在的平静,陈想过很多可能,唯独没有现在这种情况。
她很谨慎。
狐疑的打量着面前的人。
“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是你自己不想走。”他平静的吃着饭:“你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点子,现在我说你可以留下来。”
“我不信你!”陈警惕的说:“总觉得你现在不怀好意。”
“这话说的。”他笑了笑:“不想留下来就走,我让人送你离开,回龙门还是其他地方,你自己选。”
他放下碗筷。
“要留下来的人是你,现在怀疑的人也是你。你这样让我很难办,陈小姐。”
陈沉默下来。
“哪三章?”好几秒后她问。
“第一,不许有任何违抗军纪的行为。”
“还有……”陈没有反对。
“第二,不许离开我的周围。”
“可以。”
“第三,要听我的话,我没允许的事,你不能做,包括你看到一些可能令你无法忍受的事。”
“我不能保证。”陈摇头。
“这是战争,不是你在龙门的街头看到的酒鬼争执,也不是混混闹事。”
砰——
“你在瞧不起谁!”她猛地拍了下案桌,怒气冲冲。
“我在告诉你一些你在龙门看不到,而在这里将可能看到的东西,战争是要杀人的,战争里没有法律和情面可讲,也没有监狱让你关押犯人,你的敌人不觉得他们在犯错,没有罪名能审判一个正在为自己国家和尊严付出生命的军人。”他冷声说:“我们和他们,在战场上对待彼此的方式就是杀了对方。”
“……我不同意你能拿我怎么办?”陈抱起手,一副耍无赖的样子。
“那你就不适合留下来。”他说:“听着!陈晖洁,我现在是在和你讲道理,不是和你过家家,就算你强硬留下来你也可能会看到我告诉你的这些,你到时要怎么做?放过他们,然后让他们重新拿起武器来杀掉放过他们的人?你的仁慈将让信任你的人付出代价,以至于他们的生命,他们失去的家人,孩子,父母或者爱人……就像我面前的你一样。”
“你真觉得我幼稚到连这些道理都不懂!”陈压低声音问。“我还没你想的那么不堪!”
“你或许懂,你也能明白许多道理。”他没有反驳:“受过教育,分得清对错,拎得清轻重,但你还没有经历过,没有真正面对。”
“……”陈忽然没话说了。
她的确没有经历过这些。
那你就经历过,她很想这么问,但答案她心知肚明,忽然觉得有些压抑,有什么堵在了心里,看着面前这个即使是吃饭也披着甲的男人,看着他平静的眼睛和陌生又熟悉的脸,苍白的长发。
“我……可以试着接受。”她犹豫着说,她毕竟不是个孩子,真的可以毫无忌惮肆意妄为。
“很好。”
男人点了点头。
“那我现在该做什么?”陈忽然问。
她来之前可没想过真的要留在这座军营里,她的专业和行军打仗可是半点都不对口,总不能让她在这座军营里抓犯人。
这里没有犯人,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犯人。
他们会杀人,也做好了被杀的准备。
“什么也不做。”他缓缓说,放下空掉的碗筷:“不急,等你吃完饭再说之后的事。”
陈看着他站起身。
“你想跑哪儿去?!”
他回过头看着陈望着自己的眼睛,既强硬又带着点期望。
“舍不得我了?”
陈愣了一下,脸红了起来,猛地别过头。
“滚滚滚,越远越好。”
他走出门口,陈又忍不住悄悄回过头去望,直到人消失在视线,她才重重叹了口气,坐在原本属于武王的位置上。
坐在一军主将的席位,握着筷子,发泄无奈般插着碗底。
他出了门口。
目光先是在执勤的亲卫身上扫过,后者的目光隐隐瞥了过来。
“曹见知!!”他忽然喊出了一个名字。
原本躲在军帐后的某个身影忽然抖了抖。
“殿下叫你呢,统领。”身后的侍卫们幸灾乐祸般推了推曹见知的肩膀。
曹见知恶狠狠的回头瞪了一眼。
“老子听到了,还用你说!”
“给你三息,滚到我面前。”
“三息,统领。”
“闭上你妈的那张臭嘴,老子没好果子吃,你们也别想落下。”
他没好脸色的对着身后骂道,先是大祸临头的表情又很快转化为一本正经,走了出去。
“卑职在。”他先喊了一声,快步走到门口前的台阶下,躬身行礼,然后悻悻笑着:“叫我呢,殿下,有事儿?”
“你可知罪。”
男人沉着脸问面前身材宽厚,军服笔挺,一脸正气的亲卫统领。
“这个……”曹见知一脸醇厚困惑:“卑职何罪之有啊?”
“长本事了哈,见知。”他一步步走下台阶,背着手走到曹见知的身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怎么不知道你的三昧神风真气还能用到这个份上,听到不少有意思的东西了吧,要不要也和我讲讲,一起乐呵乐呵。”
曹见知的表情僵了僵。
“殿下,您说的什么我怎么一点没有听懂呢。”他又转过身,不解又无辜的抬手行礼:“还请殿下明示?”
“听不懂是吧,不打紧。”男人看着面前的亲卫统领,温和的笑了起来:“还记得你当初在讲武堂妖言惑众被逐出的那番话吗?曹见知呀曹见知,你的胆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没变啊。”
曹见知忽然后退一步,大声说:“多谢殿下夸赞,卑职真是愧不敢当啊。”
“还不承认?”
承认才见鬼了。
“没有的事。”曹见知正色道。
“我还没问承认什么……”
曹见知抬头挺胸,义正言辞。
“卑职心中唯有满腔热血,正直与忠诚!”
“狗屁!”男人突然抬脚踹在了曹见知的屁股上,后者踉跄往前了两步,心里却乐了。
“殿下教训的是,回头我就好好回去收拾下那帮兔崽子。”曹见知义愤填膺的挥着手说:“真是太不像话了!”
“你过来。”他走了几步,招了招手。
曹见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殿下有何吩咐?”
“见知呐,问你个事,你成亲了对吧?”
“殿下怎么问起这个?”曹见知不解道。
“成亲多久了?”
“已有三年。”
“三年了啊。”他感叹了一句,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曹见知越发没底:“听说你成亲之后就继续四处游离,很久没见过妻子了吧,想她了没有?”
“殿下……您有话就直说,这样怪令卑职不自在的。”
“唉,别怕,就是关心一下你。”他的手搭在曹见知的肩甲上,曹见知瞥了瞥肩上的手臂:“上次见到老婆是什么时候?”
“一年前。”
“吵了吗?”
“……内子出自世家,虽不见得是名门,但也是自幼知书达理,性格温婉谦和。”曹见知有些得意:“吵架,没有的事。”
“但下面的人都说你惧内。”他又问:“惧内这事儿吧,我知道,丢人,你不愿说我也可以理解,真的。”
“殿下……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曹见知眼角抽了抽,忽然说。
“懂事儿。”
他欣慰的拍了拍曹见知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