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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网 > 龙门回忆录 > 鞘中赤红 三 :太傅:骗纸
         大炎京城,司岁台钦天阁。
         茶已过半,对面的老人眉头紧蹙,思索着棋盘矮桌上的残局,手指轻扣手间黑色琉璃子。
         窗外,云阔天晴,清风徐来。
         他没有催促,而是安静的等待着。
         良久之后,黑子终于落下,落在棋盘边缘。
         “这时节到此处来,可算不上是上策之选。”
         男人拿起棋子,缓缓按下。
         “不再思寸思寸?”
         “您也没有将我拒之门外。”
         “我是个上了年岁的闲人咯,可不怎么去参与你们之间的是非恩怨。”
         “是年小姐让我过来的。”
         “哦?”
         “太傅……”
         “我将在今岁月末娶她过门。”
         老人略微诧异,抬起手指掐了掐。
         “我算算……”
         “对大炎……”
         “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老人缓缓问。
         “不敢亦不想。”
         “北线……”
         “今岁年末之后我会请上命调驻北线,携王妃铸造新城十二,以此残躯夙愿终身外御邪魔于北疆,您知晓我的来历,不过,在此之前,大炎和乌萨斯还有一笔账要清算。”
         “劳民伤财,恐非明智之举,大炎已经多少年没有对外动过刀兵之祸了。”
         “正是因此,这场仗才不得不打。”
         “如果我不赞成……”
         “战事结束,大朝会后,我会上书提出这件事。”
         “以你现在的立场,此举莫过于引火烧身。”
         “我意已决……是非曲直,只待留与后人说清。”他说,提醒道:“到您了。”
         老人凝视着面前的棋盘。
         拈起一枚棋子,游移不定又缓缓放下。
         “殿下容老臣思虑一二。”
         “时不我待,太傅。”
         ——————
         陈默看着塔露拉一步步走来,最终停在他的面前。
         他低下头,和面前的姑娘四目相对。
         忽然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发生过得事。
         乌萨斯的感染者们,没有大炎的歌舞升平,他们风餐露宿,朝不保夕,寒冷广袤又荒芜的冻土,远比不上后来大炎万里山河,三山五岳十二城二十四景来的壮丽非凡。
         他微微张开口,说出的第一个字却像是身畔飘落的大雪落在肩头那般被凝固在嘴边。
         对这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没想好自己该说些什么。
         又还剩下什么好说的。
         尽管银发的姑娘就站在他的眼前,近的伸手就能触及她的脸庞,她的眉梢,她的轮廓。
         他张口结舌。
         但塔露拉却轻声道:“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其实有很多,很多,多的让人一时间不知该提起那个,相比与陈来时的意料之中,塔露拉的出现却是如此的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猝不及防。
         “所以这是梦,对吗?”
         陈默的目光越过塔露拉,他看到了阿米娅,曾经年幼的卡特斯稚嫩的脸庞轮廓已然变得稍显成熟,再也不是那个对谁都小心翼翼又充满好奇的孩子。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
         “如果你希望的话……”
         塔露拉缓缓抬起手,她的手指触摸到了陈默的脸庞,冰冷的触感顺着他的侧脸滑落,女孩的嘴角绽放出笑容。
         “就当它是梦好了。”
         “我的梦该醒了。”
         陈默抬手握住了塔露拉留在他侧脸的手掌。
         “是我们的梦该醒了,谎话精。”
         “那我该去哪里?”陈默问。
         我去过很多地方,去过龙门,去过萨尔贡,去过哥伦比亚,维多利亚,莱塔尼亚,乌萨斯,这片大地上的国家我去过很多。
         “去那里都好,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塔露拉仰头凝视着他的眼睛:“我犯了一次错,我不会再允许自己犯下相同的错误。”
         “我好像在哪儿听过相同的话。”
         “是你告诉我的。”
         “是吗?”
         “但你却总是在重蹈覆辙。”她说:“我失去过很多东西,从龙门开始,失去了父亲,母亲,姐妹,在乌萨斯失去了爷爷奶奶,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同胞,战友,他们很多我这辈子都再也没法找回来。”
         塔露拉垂下手。
         “到最后,我连你也失去了。”
         “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小……塔露拉。”陈默松开了她的手:“要成为什么就必须先失去,我们都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你没有做错什么,你追求的事业和理想总得走到这一步,但我知道,你能渡过。”
         “只是需要一点微小的帮助?”塔露拉轻声问,她眨眼的模样带着些狡黠。
         “像是猴子也有自己的师傅,他学会了一身的本领,才会在最后成为齐天大圣。”
         “可她也被压在五行山五百年,五百年里磨去了她的桀骜和义气,让她变成了油嘴滑舌的孙行者?”
         “我可不记得给你讲过这个故事。”
         “你的故事没有讲完。”塔露拉说,又问:“你说如果她知道后来的一切,还会不会举起大旗做她的齐天大圣,还是安安稳稳在花果山当她的山大王。”
         “我觉得她还是会去。”陈默说:“我希望她去,猴子的心太大,但花果山太小,困不住一个要顶天立地的猴子,她这辈子注定就是要举起大旗的。”
         “没什么事是注定。”塔露拉轻声回答,“这些到最后都只成就了她一个人。”
         “但你也不是那只失败的猴子。”陈默说。他轻轻抬起手将塔露拉被风雪吹乱的发丝捋到耳后。“你比他做的更好。”
         “我想过当你可能知道我做了什么之后,你会埋怨我,埋怨我从来没有信任过你,没信任过你能够战胜那条黑蛇,没信任过你和你的理想,我以为我们会有分歧,我不可能永远站在你的那边,也不可能一直相信你说的那些看似美好的许诺。”陈默说,他看着眼前姑娘在雪风里越发清丽精致的面容。
         “我很抱歉,塔露拉,我不抱歉自己从没信任过你,因为我无法因为这份无法触底的信任让你去承担这份风险,我不抱歉自己没有一直相信你那些美好的许诺,因为我知道没有结果的希望,是有毒的,你许诺的越多,需要面对也更多。我没法看着你,看着你亲眼目睹自己曾经美好的梦想和愿景破碎在眼前,人们不会一开始就是坏的,可人们总得分出好恶,好恶没有对错,因为人们总是矛盾和复杂,你不该对人性抱有太高的期待和许诺。”陈默轻声说:“我只是抱歉,让你面对这些的人会是我,我只是抱歉,曾经让你如此信任的我,会是让你最痛苦的那个人。”
         “可总有一天,你会忘记我,塔露拉。”他放下手:“如果一年不行,那就两年,三年,十年,三十年,我会从你的记忆里渐渐远去,直到你再也想不起我的样貌,记不起我的名字,只记得一个曾令你痛恨的人。”
         “我不要!”她忽然摇着头,直视着陈默眼睛,轻轻咬着嘴唇,死死握住了陈默放下的手。
         “我说,我不要。”
         “我说的是如果。”
         “如果也不行。”她没有松开手:“这是第二次了,谎话精,别……再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
         她的话语里带着祈求。
         她已经失去过一次了。
         她曾亲眼看着面前这个人死去,也曾亲手将她送进深渊,而现在,也该由她自己来弥补,来将他带回去,哪怕事到如今,他们的未来不再是她们曾以为的那个未来。
         他弥补挽回了本该由她自己留下的所有血债和遗憾,可从来没有人来弥补过他的遗憾,他不欠任何人,这辈子却一直在为人偿还本不该属于他的债务。
         “……”
         “所以,切尔诺伯格从一开始就是你计划好的。”塔露拉忽然问。
         看着她目光的陈默刚想开口反驳,他忽然想到了怪异的陈,想到了眼前不该不出现的塔露拉。
         说出口的话难免发生了变化。
         “我在龙门见过乌萨斯议会的会长维特一面,代表改革派和费奥多尔。”陈默说:“我们做了一笔交易,一笔双方都乐见其成的交易。”
         “关于第三集团军和军权派?”
         “也关于感染者和你们,时间,以及能让你们暂时停歇的栖息之处。”他没有隐瞒:“老爷子毕竟只有一个人,年轻的你们和战士还未能成长起来,你们需要,欠缺太多东西,可乌萨斯的铁骑和洪流不会给你们时间,躁动纷乱的政局也不会给你们时间,乌萨斯不是个行将就木的巨人,它和它的国民还没走到那一步,它仍旧有余力轻而易举将你们四分五裂,并将之宣扬为一场胜利和统治的警告。”
         “我想不到其他办法能够缓解,打破这个僵局,如果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塔露拉,那就该由我来替你完成这一步,从我们相识,从离开龙门开始,到辗转各地,到回到大炎。”他说:“只有城墙才能对抗城墙,只有铁甲才能面对利剑,只有怪物才能打败怪物。”
         “你不是怪物。”
         “……我可以是。”
         ——————
         小小的姑娘好奇的转过头问身旁的陈。
         “妈咪,小塔妈妈说的猴子是什么?”
         陈收回视线低下头。
         “一个故事里的人。”
         “很厉害吗?”
         “很厉害。”
         “为什么我从没听你和我讲过。”
         “……因为我也没听完这个故事。”陈轻声说。
         阿米娅微微垂下眼睑,她的手指微微捏紧,移到身后。
         “怎么了?阿米娅。”注意到她异样的临光瞥过视线关切问。
         “嗯,没什么。”阿米娅小声说。
         她只是想起了一些模糊的记忆,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一个被所有人都排斥和不待见的男人,曾经有一个让很多人都不想接触的男人。
         某一个夜晚。
         在办公室内,有人对一个躺在沙发上不愿离开的小姑娘讲起过这么一个故事。
         他讲述的时候模样算不上温和,话语也没有多少温柔,只是用平淡又略显枯燥的声调对一脸期待的小卡特斯说起一个关于和尚,猴子,猪和妖怪的故事。
         很有趣的故事。
         “你怎么还不睡?”
         “更睡不着了?”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好吧,好吧,看在特蕾西娅的份上,最后一段,阿米娅,听完之后我要看到你闭着眼睛,猴子用铁棒在原地画了一个圈,并对和尚念到……”
         阿米娅已经忘记了这段过往,就像是很多在萨卡兹的人一样,他们同样忘记了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他从来不属于巴别塔。
         他也从来不属于这片名为泰拉的大地。
         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而来,告别了他的家乡,来到了这片陌生的大地,跨越了数不清的光阴与时间。
         把自己的温暖都留给了这片大地伤的人,他把这片大地的人原本的苦难都带在了自己身上。
         阿米娅青色的眼底渐渐流露出一抹晶莹。
         她抬起手背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注意到的临光轻轻将手放在女孩的肩膀。
         “我没事,我只是……”
         “我知道,阿米娅,只是难免会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临光温声说:“我虽然不认识他,但我相信你,我相信罗德岛,如果他曾为你们做过什么,那他就值得你们为他流泪,这并不是懦弱,绝不是。”
         临光的话语如此肯定,肯定的没有半分让人犹豫的意味。
         她缓声道:“我会帮你的,阿米娅,你不是一个人,你的身后还有罗德岛,还有许多人,你可以放心依赖我们,没关系的,如同有时我们也会去依赖你一样。”
         陈看着这一切,看着阿米娅,临光转过头对她微微颔首。
         “陈小姐……”
         “不用多说,我想罗德岛既然有能耐来,就不会只想着最坏的结局,对你们的本事,我拭目以待。”
         如果是以前的陈,大概这时会说,你们要去要留由你们自己选择,但我的事,我自己会去处理。
         她的确改变了很多。
         人都很难不发生改变。